贺飞星的寒假在酒吧刺眼的灯光和令人头大的数学题里度过。

    期末考试后的短暂寒假让他终于能够明目张胆地当着祝琪和祝瑶的面前往酒吧打工,尽管祝琪一再朝着后半夜下班的贺飞星翻白眼,但他每天晚上回家的时候还是会看见守在棋牌室里的祝琪,以及一碗温度正好的挂面。

    高三的寒假时间本来就比其他年级短,当贺飞星从忙忙碌碌又鸡飞狗跳的生活中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临近年关。

    这一年的冬天比前几年冷上不少,最低气温一度刷新历史最低,巷子里的屋檐底下都挂着冰溜子,太阳出来的时候就哗啦啦往下滴水。

    天才蒙蒙亮,贺飞星就裹着他的黑色羽绒服、拎着条被装在冰水袋子里奄奄一息的鲤鱼,匆匆跑进了院子里。

    不管冬天夏天,棋牌室里的空调总是会发出很响亮的嗡嗡声,像是医院里七老八十得靠呼吸机续命的大爷,说不上两句就得可劲儿喘,喘完了又瘫回床上,只有出气没有进气。

    贺飞星把鱼拎进厨房,捏着袋子角把那条快在水里冻死的鱼倒进塑料盆,红鲤鱼甩着尾巴扑腾了好几下,终于蜷着身子浮在巴掌大的塑料盆里,认命地准备翻肚皮。

    祝琪张罗着杀鱼,戴着橡胶手套把围裙系得死紧,她把那条红鲤鱼摁在砧板上,抡起菜刀背照着鱼头咵咵两下,砸得那鱼猛甩尾巴,溅了满厨房的鱼腥味儿。

    贺飞星笼着外套蹲到小太阳边上取暖,橘黄色的暖光把他彻底照成一个小黄人,他扯着羽绒服里面的白卫衣,借着暖烘烘的小太阳去烤刚才在菜市场卖鱼时被打湿的衣摆。

    厨房里祝琪为了杀一条鱼闹得鸡飞狗跳,隔壁张善他妈听见动静,隔着院墙喊了句什么,祝琪立马回应,估计是就“需不需要帮忙”做了一个短暂而又无用的沟通。

    过年时的厨房自然而然成为了妈妈们的战场,祝瑶也不顾油烟加入了战斗,把好不容易被祝琪送归西天的红鲤鱼抓在手里,熟练地刮着鳞片。

    厨房里很快传来菜下锅的声音,还带着水珠的新鲜蔬菜被倒进已经热得滚烫的油锅里,发出哗的一声,正式宣告着大年三十的开始。

    院子外面传来小孩的叫声,张善穿着件红色的大棉袄,手里拎着爆竹,跑进院子里叫贺飞星:“星哥!出来放炮!”

    禁止燃放烟花爆竹的规定是这两年才在河春流行起来的,目前只囊括了中心又中心的几个区,尚且没有触及到十一区的边缘。

    祝琪前两天买了不少烟花爆竹,贺飞星从装烟花的大袋子里挑了几个声儿又大又响的,从柜台上摸了个火机,也加入门外放鞭炮的大军里。

    太阳还挂在天上,放烟花都没放屁响亮,张善抓着挂又长又红的鞭炮,用力把手伸长,同时脖子往后仰,摆出一个极为滑稽的姿势。他用余光瞥见出来的贺飞星,叫道:“星哥!点这个!”

    贺飞星一看那挂鞭炮就知道不简单,这一炮放完,整个巷子都得热闹起来,他用点燃的香烟去点炮竹,灰色的引线一碰上烟头就发出嗞嗞的声音,贺飞星迅速往后退了两步,张善手里的爆竹立马劈里啪啦地响了起来。

    围在周围看热闹的小孩儿又叫又笑,和炸声一起出现的白烟被寒冬的冷风吹得满巷都是,张善他妈站在超市门口,呸了两声张嘴就骂:“兔崽子!谁让你跑那边放炮的!搞得家里乌烟瘴气,大过年的别逼我扇你!”

    张善让他妈骂得一缩脖子,哎哟一声躲到贺飞星身后。

    十一区的巷子又多又窄,像是弯弯绕绕的羊肠,张善的第一串挂炮叫醒了大年三十的街头巷尾,从清晨到黄昏,到处都是爆竹的响声。

    混杂着硫磺和硝烟味的空气四处弥漫,贺飞星抓着用白色薄纸包着的小摔炮,两只手指一搓,指尖发出“啪”的一小声,紧接着就是周围孩子们的惊呼。

    张善撸着袖子凑上来,朝着周围一群半大不大的小屁孩道:“这算什么,看我的,我教你们玩儿啊。”

    他说着就把一盒小摔炮倒进掌心里,双手合在一起猛搓了两下,在掌心里不断的噼啪声里露出一个得意洋洋的笑脸:“看清楚了?星哥那算什么,你们想玩就得这样玩。”

    “玩个屁!”张善他妈端着盘刚出锅的红烧鱼,围着围裙走到家门口喊人:“别玩了!都回家吃饭去!”

    贺飞星看着张善他妈手里还在滴油的锅铲,觉得如果谁敢说一个不字,下一秒那个锅铲就该砸在那兔崽子的脸上。

    张善他妈和祝琪性格相似,贺飞星一家刚搬来的时候两人相见恨晚,恨不得做一对异姓姐妹。张善嘴里嚷嚷着等等再等等,趁着他妈进屋放菜的空当放掉最后一个二踢脚,然后拍了拍手上的灰,屁颠儿屁颠儿地回了家。

    领头的走了,其他孩子也都散开,冬天天黑得很早,贺飞星望了一眼远方已经变得昏暗的天幕,搓了搓还沾着火药的手,也转身准备回屋。

    “星星。”

    贺飞星转身的动作因为这句“星星”顿住了,他站在原地没动,但被羽绒服衣袖遮住的手已经紧紧地握了起来。他抿了抿嘴唇,又眨了眨被烟熏红的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身,叫了声爸。

    贺天恩牵着女儿站在不远处,两双眼睛一齐看着站在家门口的贺飞星。他们穿着款式相近的衣服,长得很像,一看就是一家人。贺飞星沉默地站在原地,妹妹见他没反应,以为他没注意到自己,叫了一声哥哥。

    贺飞星无动于衷。

    他和他爸之间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路,正好是能看清对方的脸、但又无法观察细节的距离。他吸了吸鼻子,在外面疯了一天冻出来的鼻涕发出响声。

    “您怎么来了?”

    “过年了,我和你妹妹来看看你。”贺天恩边说边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厚实的红包,想走上前递给贺飞星。

    突然,院子里传来祝琪的声音,棋牌室的门被人哗一声拉开,她叼着半根烟出来,边走边叫:“贺飞星!吃饭了!”

    贺天恩微微色变,下一秒,看见贺飞星的祝琪大步走上前,道:“愣在那儿干什么呢?玩一天了还没——谁他妈让你来的?!”

    祝琪一嗓子喊得电线杆上的鸟都飞了,把还在屋里的祝瑶和隔壁张善他妈全都喊了出来。张善他妈嘴里还塞着块没啃干净的排骨,穿着大红色的毛衣往外张望:“怎么了呀?谁又来了?”

    祝琪一把把贺飞星拉到身后,朝着贺天恩骂道:“你他妈的还来干什么?这儿不欢迎你,赶紧他妈的给老娘滚蛋!”

    贺飞星的妹妹没见过祝琪,吓得哇一声就哭了出来,贺天恩连忙抱起女儿哄,祝琪又道:“哭他妈什么哭!大过年的真他妈晦气!赶紧带着这小杂种滚回去,我他妈让你来了吗你就来找我们家飞星!”

    贺天恩沉下脸,贺飞星从他的脸上看到了不满和被冒犯。但祝琪显然没骂够,她叉着腰,摆出以前和隔壁按摩店老板娘骂街的架势,怒道:“看看看,看他妈什么看!再看老娘把你眼珠子挖出来你信不信?我说一大早上家门口怎么有乌鸦叫,原来是你这王八蛋要来!”

    “祝琪,你别太过分了!”

    “过分?我过分?你他妈当初在外边儿找小三和我姐离婚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你过分?贺天恩,你要脸不要?平时对我们飞星不闻不问的,现在跑这儿来装慈父给谁看?当年秦始皇要是拿你这脸皮去修长城,孟姜女都他妈哭不倒——”

    “小琪!好了!”

    贺飞星一愣,转头去看他妈。

    祝瑶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正站在他和祝琪旁边,神色冷淡地看着对面抱着孩子的前夫。

    祝琪不说话了,只站在原地狠狠瞪着贺天恩,这时,贺飞星听见他妈问:“你来干什么?”

    贺天恩看看祝瑶,又看看一边的贺飞星,说:“我来看星星。”

    “这里不欢迎你。”祝瑶突然高声道,“带你女儿回去吧。”

    “祝瑶——”

    “我让你带你女儿回去!”祝瑶很少发火,这一嗓子喊得颇有些声嘶力竭,贺飞星和祝琪都愣住了,“这里不欢迎你,你还看不出来吗?”

    贺天恩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说话,他掂了掂抱在怀里的女儿,然后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贺飞星下意识地往前追了两步,看见巷口停着一辆车,他爸抱着妹妹走过去的时候,车门从里面被打开,继母穿着昂贵鲜艳的裙子,伸手接过他那个打扮得像公主一样的妹妹。

    祝琪嗤了一声,站在他背后阴阳怪气:“看什么看?你也想去?想去就滚!”

    贺飞星转身去看他妈,站在祝琪身后的祝瑶面无表情,她沉着的脸像周围的环境一样冰冷,贺飞星从来没见过他妈露出这样的神色。发现他看过来,祝瑶有些勉强地笑了笑,道:“星星,回去吃饭吧。”

    今年的年夜饭注定索然无味,贺飞星早早吃完离席,回房间躺在床上发呆,他盯着天花板上墙皮脱落后露出的水泥,觉得那像是他心里的某一块缺口。

    他想起今天父亲和妹妹穿的衣服,猜那肯定贴身又保暖,贺飞星觉得眼眶有些湿润,他翻了个身,一滴眼泪从眼角流出来。

    他知道祝琪为什么会那么生气,因为如果一个人诚心想要来拜访,那么无论是通知也好、请求也好,都一定会在适当地时间提前发出,而不是心血来潮、突兀地上门拜访。

    这让他感到不被尊重,也当然而然的让祝琪和祝瑶感到不被尊重。

    贺飞星听见楼梯上传来脚步声,他伸手擦掉流下来的那滴眼泪,从床上坐起来。他听见祝瑶敲了敲门,询问自己是否可以进来。

    “星星。”祝瑶推开门,叫了他一声。

    贺飞星很沉闷地作出回应,祝瑶走到床边坐下,从口袋里拿出两个红包:“这是妈妈和小姨给你的。”

    贺飞星盯着那两个红包,既不伸手去接,也没有出声拒绝。

    “今天的事……”祝瑶欲言又止,她把那两个红包放在床边的书桌上,沉默了一会儿后突然问:“星星,你恨妈妈吗?”

    贺飞星陡然看向他妈。

    他看见祝瑶的眼底有泪,这个坚强又脆弱的女人已经很苍老了,她用手擦掉还没来得及流出来的眼泪,贺飞星看见了她眼角深重的皱纹。

    “当初离婚,妈妈知道你不愿意……”

    “妈。”贺飞星不敢再看她,垂眼盯着地上的瓷砖,“别说了。我没怨过你,我觉得这些年过得挺好的。”

    他不敢抬头,他听见身边传来吸鼻子的声音,他猜祝瑶可能在哭,他想抽两张纸给他妈,但他不敢面对这样的母亲。

    过了很久,祝瑶才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说:“那,那你早点休息吧,妈妈,妈妈不打扰你了。”

    然后,她穿着拖鞋,有些仓皇地逃离了贺飞星的卧室。

    贺飞星倒在床上。

    母亲的哭声让他想起父母离婚的前夕,那是一个暴雨交加的夜晚,他从睡梦中醒来,发现身边坐着啜泣的祝瑶。她抱着贺飞星,用很低很低的声音在哭,贺飞星不敢出声,他有些紧张地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去看母亲的脸。

    从那一天开始,贺飞星就知道,他爸和他妈再也回不去了,而他也回不去了。

    他在床上连翻了几次身都觉得不舒服,然后他烦躁地坐起来,无助地望着窗外漆黑的天。

    棋牌室今天不开张,院子里很静,只能隐约听见隔壁传来的电视机的声音,小品演员说着纯熟又有趣的台词,贺飞星听见张善一家在哈哈大笑。

    巷子里亮着一盏新装的路灯,发出和其他路灯都不同的刺眼的白光,在孤独又冷清的夜里把周围的院墙和小路照得通亮。

    贺飞星觉得自己就像那盏灯一样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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