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头跟额头撞在一起发出闷响,响得宋容书心慌意乱,他觉得那声闷响从额头到大脑,顺着血管一路响进心里,然后在他坚强又脆弱的灵魂上撞出一个坑。

    他挣扎着想要往后退,他们之间过于亲密的距离让宋容书害怕、恐惧,他推着贺飞星的肩膀,纸杯里来回晃动的石榴汁发出声音。杯内有如波涛浪卷的水声在驾驶室内被无限放大,他们仿佛置身海洋,浑身都被海水包裹。

    宋容书又想起早上的感觉了,他像个无助的孩子般从高处跳进泳池,被名为贺飞星的池水包裹,到处都是贺飞星,触手可及,他压根逃不掉。

    贺飞星按在他后颈上的手用了很大的力气,大到宋容书挣脱不成、反倒被推得更近。

    他们鼻尖挨在一起,高挺的软骨相撞,被彼此挤压得变形,宋容书觉得周围的空气变得越快来越灼热,热到他的气管乃至整个肺部都火急火燎地烧起来。

    贺飞星不能骗,宋容书从来没有比现在更加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贺飞星太了解他了,宋容书的一举一动在他眼里都无所遁形,刚刚的问题他甚至不需要开口回答,贺飞星只通过他的一个眼神就已经知道了答案。

    所以宋容书决定破罐子破摔,反正贺飞星说不过他,他有的是办法圆回去,于是他说:“是,是我让人去处理的。”

    他垂下眼睛,不敢去看贺飞星,只盯着中控台上那杯还没开封的咖啡分散注意力,继续道:“你妈妈和你小姨都对我很好,她们有麻烦,正好被我遇上了,我替她们解决不可以吗?”

    贺飞星了然地笑起来,宋容书的回答简直和他预想的一模一样:你妈对我好,你姨对我好,我知恩图报,我帮她们解决麻烦。他一句话的功夫就把搅在其中的贺飞星拎出去,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我不是为了你。

    “那赵诚呢?”贺飞星强硬地抓着宋容书的后脖颈,逼迫他把头抬起来,“那天晚上和你一起喝酒的赵主编呢?”

    宋容书被他步步紧逼又咄咄逼人的追问压得喘不过气,他皱起眉头,难受地想要挣脱,用力转动脖子以缓解不适:“我说了我没喝酒。”

    “好,没喝酒。”贺飞星说。

    宋容书感觉到压在脖颈上的手开始捏他的颈椎,贺飞星一下一下地按着他颈脖上僵硬的肌肉,手下轻柔,嘴却不饶人:“你知道吗?他昨天晚上在自家楼下的停车场里被人蒙住脑袋揍了一顿,现在还没醒。”

    “惹到别人了吧。”宋容书皱眉道。

    如果不是那场鸿门宴上的某个总听见宋容书和赵主编的对话后第一时间给贺飞星打了电话通气,他几乎都要上当,宋容书装得太像,像到就连知道真相的贺飞星看了都会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弄错。

    但他知道,不是、没错,赵诚没惹别人,赵诚进医院就是因为宋容书要找他的麻烦。

    不劫财、不劫色,麻袋套住就是一通好打,打完了还要补上几个灰扑扑的脚印子、呸两口口水、扒了衣服往外扔,就差把侮辱两个字写在他脸上了。

    “惹到别人?”贺飞星勾着嘴角笑,“你还真敢说啊。”

    “他一天天写这个新闻发那个爆料,谁看他顺眼?”宋容书也笑,他笑得无懈可击,自然到就连贺飞星都看不出异样。

    “他跟着你弟弟混,”贺飞星说,“谁敢动他?”

    宋容书挑起眉毛,不适地偏头躲开贺飞星的目光,说:“那可说不准。”

    “容容,”贺飞星用力把他的脑袋转过来,“说实话就这么难吗?”

    宋容书打开贺飞星强势按在他后颈上的手,捂着脖子转头,盯着另一条车道上已经开始缓缓挪动的车,头也不回道:“我说的都是实话。”

    “实他妈什么话!”贺飞星怒道。

    贺飞星终于急了,宋容书猜得没错,他今天来就是一时冲动,他自己都没想好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到底想怎么样,以至于说到现在他手中的谈判筹码已经所剩无几,马上就要被宋容书发现他口袋空空。

    后方的车闪了两下远光,又叭叭地打着喇叭催他往前走,贺飞星松了手刹,用力得像是要把按钮狠狠按下去再也不打算抠起来了似的。他踩下油门,车身猛地震了一下后缓缓往前,他们挪了几十米,又停下来。

    前面大概出了很严重的交通事故,一时半会走不了,贺飞星停好车,强压下心中的怒火,转头盯着他:“宋容书,你为什么就不能摊平了捋直了跟我好好谈一次?以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想起来了就逗一逗聊两句,想不起来了就一脚踢开,我贺飞星在你眼里到底算什么?你养的狗吗?!”

    宋容书看见他眼底深蕴的怒火,下意识地往后靠。面前的贺飞星愤怒、委屈,像头被抛弃后追着已离去主人奔跑的孤狼。他在雨夜里狂奔、在水洼里打滚,他狼狈又绝望,他拼命地跑,却怎么也追不上主人的脚步。

    这样的贺飞星太不可控了,宋容书无法面对,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情绪会随时被贺飞星带跑,他们之间不能再有争吵,他们脆弱的关系已经经不起争吵了。

    贺飞星忠诚、强大,但他也同样骄傲,这样的人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只有宋容书是例外。

    但例外之外还会有例外,就像贺飞星能把宋容书深藏心底七年不说也不看一样,宋容书觉得如果今天他们再大吵一架,如果他们今天还像七年前分开时那样冲动,那么他和贺飞星之间马上就要迎来下一个七年。

    他揪着胸前的安全带,冷静地说:“星哥,你现在这样我们没法谈。”

    “那你想什么时候谈?”贺飞星拔高了声音,“我昨天不够冷静吗?我早上不够冷静吗?宋容书,你就是不想承认,你不敢,你怕,你他妈根本不想和我好好谈!你压根就不在乎我到底怎么样!你只管你想不想、只管你愿不愿意,你心里没我!你心里从始至终就只有你自己!”

    “你想我怎么和你谈?”宋容书陡然转头,他盯着贺飞星的眼睛,怒声在驾驶室里回荡,贺飞星顿时熄了火,无言地望着他,“是你不肯走!是你要留在河春!我们现在这样了,你还想怎么谈?!”

    宋容书的手指一下一下地点在贺飞星的胸前,贺飞星却觉得他的话像是一支又一支的箭,接连不停地贯穿自己的心脏,把那颗本来就皱巴巴的心穿得遍体鳞伤。

    “是你一定要离开,我没办法。”贺飞星紧绷着的身体陡然放松下来,如同暴雨下崩溃坍塌的建筑般往下倒,他颓然地缩进座椅里,说,“我没办法,容容,你知道我走不了,我不可能扔下我妈不管。”

    是啊,贺飞星不可能放下他妈不管,就算宋容书说我会出钱让你妈上手术台,就算宋容书说我会让人好好照顾她,可放不下就是放不下,走不了就是走不了。

    那不是别人,那是他妈,是从小陪他长大、和他相依为命、每年冬天给他织毛衣、会在给他的生日红包上画按时长大的星星小人的母亲。

    贺飞星放不下宋容书,也不能扔下他妈不管,他觉得委屈、迷茫,他困惑极了,困惑为什么他从小到大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罪,等到他好不容易长大,好不容易触碰到了自己的梦想的时候,还要再让他做两难的抉择呢?

    宋容书的眼眶因激动而泛红,他吸了吸鼻子,别过头去看潮湿的窗外,车辆的轮廓和朦胧的灯光混在一起,被玻璃上的雨幕折射得光怪陆离。

    他也困惑,他也无奈,这七年里他没有一天不为那晚自己说出的话而后悔,他痛恨自己因贺飞星而起的冲动,痛恨自己怒火中烧时的失言,更痛恨自己因没有祝瑶那样温柔又坚强的母亲而生出的嫉妒。

    他觉得难过极了,他鼻尖泛酸、想哭,头也跟着一起疼,宋容书用力揉着酸胀发痛的眼眶,深深吸了一口气,平静地说:“我刚出生的时候我妈就死了,我爸和我妈没感情,我八岁那年娄贞牵着宋印良来老宅,我爸让他叫我哥。”

    贺飞星浑身一震,讶异地看向他。宋容书靠着椅背,指腹在果汁杯上来回摩挲,发出沙沙的声音:“你知道在这样的家族里,一个孩子,没有母亲,意味着什么吗?”

    他看向贺飞星,嘴角带笑,但那笑容里晕着说不出的酸涩与苦楚:“没人教你怎么长大、没人教你怎么照顾自己,更没人替你争、替你抢。谁都虚伪、自私,口蜜腹剑,笑里藏刀,谁都在等着看你和你已经死了的妈的笑话!”

    宋容书的语调渐高,说到最后近乎嘶吼,他将因激动而垂落额前的刘海捋到脑后,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转去十一中吗?”

    贺飞星摇头,听见他平静地说:“我舅舅和我说,我奶奶快死了,问我想不想回去争家产。”

    宋容书平静极了,他垂下眼睛,贺飞星看见有泪从他的眼眶里留下来。

    “我其实不想,因为那满家子人的嘴脸我看着都恶心,但我奶奶对我是好的。她说,希望我回去陪陪她,所以我回去了。”

    宋容书伸手擦掉残留在脸颊上的眼泪,说:“高三寒假的时候,我舅舅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了我奶奶的遗嘱,他骗我说那是我外公给我的,让我好好看遗嘱上写了什么。我奶奶在遗嘱上写,她要把市郊的山庄和首都的两套房子,还有银行里的古董留给宋印良,星哥,你知道这些东西值多少钱吗?”

    贺飞星不知道这些东西价值几何,但如果连宋容书都觉得多,那么他也不难猜到这些东西的价值加起来会是怎样一个天文数字,至少这绝对已经超出了普通人乃至他们这些明星歌星所能想象到的范围。

    “我外公去世后,我去殡仪馆参加他的追悼会,下山的时候经过一个路口,一辆货车闯红灯朝我撞过来。如果不是司机反应快,我就得和我外公埋在一起了。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我留不了了,我非走不可了。”

    说到这里,贺飞星已然听得心惊肉跳,他有些仓皇地转过身,目光迅速地在宋容书身上巡查,似乎想通过这样飞快地扫视,来查看七年前那个额角冒血的少年是否无恙。

    “我其实挺羡慕你的,”宋容书用力吸了一口气,被堵住的鼻子里发出呼噜噜的声音,“也喜欢你,没人像你对我那么好。”

    贺飞星觉得心里有什么炸开了,名为雀跃和欢喜的情绪在瞬间充满了他的心脏,胀得他胸口发疼,他没想到他会因为宋容书如此平静、随意、甚至都称不上表白的话而感到满足。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像是开玩笑,又像是真的求证般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叶笑南呢?”

    贺飞星从来没把叶笑南当成情敌,但到了此时此刻,他还是忍不住想要知道:在宋容书心里,他的这份好到底是独一无二还是旗鼓相当。

    “也有真心吧。”宋容书心中很平静也很释然,他朝贺飞星露出一个很浅的笑,“但总觉得差点东西。河春的这些有钱人、大家族,表面上看着光鲜亮丽,其实背地里又烂又臭,比下水道里的垃圾还脏。”

    贺飞星不喜欢他这么说自己,对他这种骂人连带自己也一起骂进去的做法提出抗议:“容容,别这么说你自己。”

    “我也没多干净。”宋容书被贺飞星这样弄得有些不自在,低头去解腕表的金属扣,解开又扣上,扣上又解开,“都是这样的,自私、虚伪、冷漠、恶毒,一边骂着别人唯利是图,一边又闻着香味趋之若鹜。”

    他叹出一口气,揉了揉酸胀的眼睛,不着痕迹地擦掉眼泪,冲着贺飞星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星哥,现在你知道了,我就是这样的。我没办法,没有人教我,没有人帮我,我甚至连我妈的面都没见过,我……”

    宋容书再次别过头,伸手去擦控制不住往下落的眼泪,他努力克制着,但仍旧双肩颤抖、哽咽、难过:“我们分开的时候你问我到底有多喜欢钱,说实话我不喜欢,我一点也不喜欢。但我只有这个了,如果我连这些都不要,那我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伴随着刺眼的闪电和轰鸣的惊雷,把整座城市都包裹在一片哗啦啦的噪音里。雪亮的电光闪在宋容书苍白的脸上,贺飞星解开安全带,伸手越过中控台,用力把他抱进怀里。

    太糟糕了,一切都糟糕,他们就像电视里的奥特曼一样倒霉,倒霉到每天醒来都要面对新的打击。

    但生活里总会有光,糟糕的是天气、是生活、是命运,不是他们。

    贺飞星轻轻拍着宋容书颤抖的脊背,一下一下吻他的额头,用低沉却坚定的声音说:“你希望有人带着诚意来爱你,是吗,容容?”

    他把宋容书埋在他肩窝里的脑袋刨出来,捧起那张哭得发红的脸,温柔地擦掉他脸上的眼泪。第一个滚烫的吻落在宋容书肿胀的眼皮上,然后是鼻尖、嘴唇。

    他们拥抱、接吻,他们的胸膛抵在一起,一颗心因此系上另外一颗。

    “如果是的话,那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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