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先生,你来了啊?”
贺飞星端着吃饭的小铁盘走进嘈杂的食堂,打饭的女工舀了一大勺菜扣进他的餐盘里,冲着他露出一个很淳朴的笑容。
这是贺飞星到达这里的第六天,这座城市很偏僻也很小,甚至不能被称作城市。他和团队在这所孤儿院里当义工,和大大小小的孩子一起帮院长干活。
他打完饭,走到食堂门口找了个台阶坐下,天边已经擦黑,傍晚的夕阳打在他身上,把他黑色的外套照亮。
贺飞星用变形的铁勺挖了一口饭塞进嘴里,孤儿院的菜清汤寡水,吃在嘴里没什么味道,他吸了吸鼻子,没等嘴里的饭咽下去,又吃了一口。
有小孩拿着瓶牛奶跑过来,放在他身边,很羞涩地笑了一下,然后又原路跑回去。贺飞星盯着那瓶白色的牛奶看了一会儿后才起身,拿着那瓶牛奶追回去,还给那小孩。
“你自己留着喝。”
小孩的脸上泛起不好意思的红晕,他拽住贺飞星的衣袖,又从口袋里抓出一把糖,塞进他手里:“星星哥哥,这是大家给你的,听院长说你明天晚上就要走了。”那小孩儿吸了吸鼻涕,看起来似乎有些舍不得:“你拿着路上吃吧。”
贺飞星的目光掠过他,看向他身后的食堂,坐在餐桌边的小孩都在看他,黑色的眼睛睁得老大,被食堂顶上的灯照得亮晶晶的。
“行。”贺飞星将那把被捂化了的糖果装进羽绒服口袋,算是收下,“开学之后好好学习,别添乱。”
给他送糖的孩子七八岁,按照年龄算,是孤儿院里最大的孩子,他拿出老大的气势,学着电视里的人一样用力拍拍胸脯,很郑重地点头:“你放心吧!”
贺飞星被他逗得笑起来。
他这六天过得很累,但也很充实,当他被舞台上的光芒万丈挡住眼睛、迷茫、孤独、看不清台下的人的时候,这个大山深处的小孤儿院给了他一种陌生的归属感。在习惯了奢侈与挥霍后,他竟然觉得过几天清苦的日子也算不错。
是的,清苦,这是贺飞星来到这里时想到的第一个词。
他们到的那天风很大,队里有个小姑娘蔫瘦,大概八十来斤,下车的时候差点让风吹走。他们在路边下车、找到前来接他们的院长后,踩着化了一半的雪水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里走。
到孤儿院时风还在呼呼地刮,吹得院子外面的铁门来回乱晃,发出刺耳又恐怖的嘎吱声。年纪大一些的孩子搓着冻得通红的手出来帮他们提东西,露出一手的冻疮,十根手指肿得像腌好的小萝卜。
孤儿院就像赌桌上输得只剩一条底裤的赌徒一样穷,从里到外找不出一点儿值钱的东西。
南方的冬天很难熬,孤儿院里没有暖气和空调,只能烧炭取暖,院长怕他们中毒,不让关窗户,一群人缩在一起烤火,头发被呼呼往里灌的冷风吹得乱飞。
贺飞星觉得孤儿院里冷得像冰窖,他搓了搓冻得通红的鼻尖,觉得自己脸麻手也麻,院长有些尴尬地冲他们笑,说很冷吧?
贺飞星摇头说不冷,他说话的时候嘴里的热气散出来,雾蒙蒙的一片。
到了晚上,院长在顶层给他们收拾了两个房间,说是房间,其实就是个被隔出两边的阁楼,房顶很低,贺飞星得弯下腰才能走路。
睡了一个晚上,队里七八个人集体感冒,喷嚏一个比一个打得响,贺飞星去找院长问哪里有热水,院长带他去食堂叉了几块蜂窝煤塞进炉子,用底部已经烧得漆黑的金属壶给他们烧热水。
离开的前一天晚上也是这样,孤儿院里没什么娱乐项目,院长组织孩子们看电视,让年纪最大的那个看着他们。吃完晚饭后,其他人都躲回阁楼玩手机,只有贺飞星留在下面,等院长拎着黑底水壶过来给他倒热水。
贺飞星捏着袋感冒药吸鼻涕,包装袋的锯齿边缘支棱着扎在指腹上,压出一小块白。院长坐在圆柱形的炉子边上扇风,贺飞星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拿出手机给宋容书发消息。
这几天宋容书很忙,他们打电话的时间很少,偶尔说上几句话,宋容书的声音也很疲倦。贺飞星刚到的那晚给他打视频,接通之后对面漆黑一片,他叫容容,宋容书说我已经关灯准备睡觉了。
贺飞星只好对着一片漆黑的屏幕和他说话,又在他睡觉的时候给他发消息,宋容书会在第二天早上回复,再附上一张自己的早餐照片。
贺飞星盯着聊天记录里的照片出神,嘴角轻轻地勾起来,看了一会儿后,他又退出聊天界面,给宋容书打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在即将挂断的时候被接通,贺飞星叫了一声容容,听见电话那头的人磕巴地说:“贺,贺先生,我是余祥。”
贺飞星皱起眉,问:“他人呢?”
“少爷啊?”余祥也不知道怎么了,说话慢吞吞的,停了一会儿才重新开口,“少爷在开会呢,在会议室。”
“那等他开完会我再打。”
余祥啊了一声,然后才说好。
贺飞星总觉得有哪里不对,正疑惑的时候,院长提着烧开的水壶出来,咚一声放在桌上,拿过他面前沾着油渍的杯子给他倒水。
见他皱着眉头,院长又问:“贺先生,你怎么了?”
贺飞星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紧皱着的眉心,说没怎么,然后撕开手里的感冒冲剂,把里面棕褐色的颗粒倒进热水里。
院长要等孩子们看完电视,时间还早,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坐在桌边和贺飞星一起沉默。过了一会儿,贺飞星突然问:“您一直在这儿吗?”
“我?”贺飞星话不多,院长没想到他会主动开口和自己聊天,“我不是,我是后面才来的。”
贺飞星的问句似乎勾起了她的一些回忆,院长捂着装开水的玻璃杯暖手,慢慢道:“在我之前还有个院长,后来走了。”
“为什么走?”贺飞星问。
“嫌穷呗。”院长无奈地笑起来,“我们这里是小地方,和你们大城市不一样。院里的补贴很少,很多事情都要我们自己联系。大一些的孩子会帮着做些小东西拿去卖,以前还能用珠子串些小动物换钱,现在也没人买了。”
院长的话让贺飞星想起了自己小时候,那个时候他和祝瑶刚刚从家里搬出来,要租房、要养家,还要给贺飞星办转学,祝琪又张罗着开棋牌室,家里的钱流水一样往外花。
祝瑶干不了重活,又要照顾他,只好在待在家里,那个时候,她也像院长说得那样,用透明的鱼线把小珠子串成各种各样的动物拿去卖。当时有专人来收,一个能卖一到两块钱,祝瑶一开始不会做,常常小半天才能弄出一个,辛苦又不讨好。
“那现在呢?”
“现在好些了,”院长喝了一口水,热气蒙在她有些变形的塑料眼镜上,“现在可以上网,我们也能在网上找人帮忙。”
贺飞星点点头,端起杯子把里面的药喝完,起身去洗杯子。
他无法与这些孩子感同身受,但他们的经历总有相似,来的那天院长就和他们说过,被送到这里的孩子并不都是父母双亡无人照料的,他们之中还有很多是被父母遗弃在医院、孤儿院门口的弃婴。
那个时候贺飞星觉得自己和他们之间的距离被拉进了一点点,因为他也曾被抛弃。
他低头把杯子洗干净,水龙头里的水冷得像是要结冰,把他的手冻得通红。他甩掉手上的水,靠在柜子边上盯着手机发呆,过了一会儿,他又按亮屏幕,给小科打了个电话。
这次小科没跟着他来,留在河春给刘姐当副手,帮贺飞星善后。贺飞星临走前不放心宋容书,交代他没事多联系联系余祥,问问宋容书怎么样,如果那边有什么需要就去帮忙。
小科很快接电话,喂了一声:“星哥?我正要给您打电话呢。”
贺飞星总觉得余祥支支吾吾的像是有事瞒着他、保险起见还是得打电话问小科,结果听小科这么说,又道:“怎么了?”
“宋总那边已经帮忙查清楚了,让我们自己处理。”小科神秘兮兮地说,“您知道在背后瞎捣鼓的是谁吗?”
“谁?”
“赵诚!就那个赵主编,跟着李平的那个!”说到这儿,小科立马激动起来,声音都大了点儿,“最开始那堆营销号的通稿就是他写的。”
赵主编在圈子里混了这么多年,又是干这个的,当然知道怎么写才能让网友的好奇和反感最大化,也难怪那事儿一发出来就传得沸沸扬扬,除了背后有人推波助澜外,赵主编那短短几百个字的博文也起了很大的迷惑作用。
其实刘姐很早就猜到了赵主编头上,只是苦于当时没有证据,所以一直没能找他麻烦,现在宋容书查出了东西,以刘姐的性子和手段,也够他喝一壶了。
贺飞星嗯了一声算作回应,顿了顿问:“李平呢?”
一提到李平,小科立马就道:“赵诚既然插了一脚,这事儿肯定也和他脱不了关系,但是……”
小科欲言又止,贺飞星最烦他那样,直接道:“有话就说。”
“但是宋总那边的意思是,是随便我们怎么弄李平,他不管,但是不能动宋印良……星哥,我是觉得啊,那李平既然是宋印良手底下的,这事儿他肯定知道,而且那宋印良一直就和您不大对付,宋总怎么就……”
小科停了两秒,像是在措辞,而后又小心翼翼道:“我听说宋总和他关系不好,两边整天斗呢。”
“不关你的事。”贺飞星说,“他不让你们就别瞎折腾。”
小科听他语气不善,还以为他生气,期期艾艾地应了一声。
“他最近怎么样?”贺飞星又问。
“谁?哦,宋总啊?”小科的脑袋转慢了半拍,话都问出来了才反应过来贺飞星在说谁,“挺好的,都挺好,余助理今天还带我去看他了。”
贺飞星敏锐地捕捉到他话中的不对,问:“看他?去哪里看他?”
电话那头,小科的呼吸倏地一停,紧接着就是倒吸凉气的声音,贺飞星直起身体,沉声问:“我问你去哪看他。”
小科急得都要哭了,恨不得自己扇自己一巴掌,他磕磕绊绊地说:“星哥,我,我答应了不说的,您,您别问我了……”
贺飞星不等他说完,啪嗒挂了电话,又迅速拨给宋容书。
这次接电话的人终于不是余祥,宋容书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他疲惫地叫了一声星哥,问怎么了。
贺飞星心里憋着火,他已经猜到小科答应的是什么、猜到宋容书这几天究竟在哪里,他很快就想明白了宋容书为什么不爱和他打电话、为什么要欲盖弥彰地在打视频时说自己要休息。
他想起宋容书随身药盒里越来越多的药片、想起他总是攥在手里的气管扩张剂,贺飞星开始埋怨自己,觉得自己太笨拙、太迟钝,以至于完全没有发现宋容书日渐衰弱的身体状态。
他甚至真的相信宋容书的话,真的以为他很忙。
贺飞星沉下脸,硬邦邦地问:“你在哪?”
听筒里很安静,贺飞星甚至都要听不见他微弱的呼吸声,过了好一会儿,宋容书才回答:“在公司。”
“真的?”贺飞星几乎要被他气笑,“把视频打开,我看看。”
宋容书不自觉地放轻了声音,踌躇着说:“不了吧?”
贺飞星用力地闭上了眼睛,他重重地喘了两口气,直截了当地问:“你在医院,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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