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琪还在楼上睡得天昏地暗,十有八九不到半夜是下不来了,贺飞星陪他妈吃了晚饭,又起身去帮忙收拾餐桌。

    说来也奇怪,他刚才明明还急得冒火,恨不得长对翅膀飞宋容书身边去,现在却又耐心下来,想着帮他妈干点活再走。

    祝瑶拿保鲜膜把吃剩的鱼包起来,连着盘子一起放进冰箱,给祝琪留了饭后端着空盘子进厨房,看见贺飞星还在磨蹭,诶了一声,问你怎么还不走?

    贺飞星摸了摸鼻尖,他现在还没想好他妈知道这件事之后他该怎么和他妈相处,总觉得哪里都别扭,只盯着脚上的拖鞋说:“我看看还有没有需要帮忙的。”

    “没有。”祝瑶笑着把脏盘子放进水槽,又上前替他理了理衣领,说:“去吧,小宋还在等你呢。”

    贺飞星被这句话触动,他的眼睛在厨房的白灯下变得亮晶晶的,像是蓄了泪水似的,他伸手很用力地抱了祝瑶一下,说:“那我走了,妈。”

    “又不是出远门十天半个月见不上了,”祝瑶笑着把他送到门边,弯腰把他进门时随脚脱的鞋摆正,拎到他面前,“走吧。”

    贺飞星拿了外套,换好鞋正想开门走,原本已经返回厨房的祝瑶又折了回来,诶的叫了他一声。

    “你等等。”

    她的身上还围着黑色的围裙,连打扫卫生时用的手套都没摘,贺飞星见她快步走进房间,过了没多久,又拿着两个红包从房间里出来。

    她把还沾着水的手套放在围裙上擦了两下,把两个红包塞到贺飞星手里:“给你们的。”

    两个红包的厚度一样,贺飞星低头去看,看见其中一个的背面上画着个拿麦克风的星星小人,另一个上没有画什么东西,只用娟秀的字迹写了一个“宋”字。

    这两个红包显然不是祝瑶临时才准备的,否则给宋容书的那一个上不会写着他的姓氏,贺飞星不知不觉红了眼眶,听见他妈说:“小宋一定会好起来的。”

    贺飞星重重地点了点头,颤抖着说:“嗯,一定会。”

    他把那两个红包放进羽绒服内衬的口袋里,像是把什么很重要的东西熨在心口似的。他告别了母亲,开车回医院。天已经黑了,街上却很热闹,虽然店铺大多都已经关门,但仍有卖花和小型烟花的小贩骑着三轮车在街边活动。

    河春的除夕夜很热闹,中心广场内外聚满了人,沿着广场周围转的小贩能在这一晚赚满钱包。

    贺飞星开车等红灯的时候看见一对情侣在放仙女棒,没过多久绿灯亮了,他开过路口,又鬼使神差地掉头回来,寻找刚才那辆卖烟花的三轮车。

    河春很早就禁燃禁放,但这些年政策略有放宽,允许市民在市区放一些烟火不大、危害不高的小型烟花。

    漂亮又小巧的仙女棒当然成为首选,贺飞星看见三轮车拉着的大箱子上大咧咧写着“仙女棒”三个字,满满当当的。但等他真的走近,才发现箱子早空了,只剩下一个小盒子孤零零地躺在最底下。

    戴着狗皮帽缩在军大衣底下搓手的老板见他盯着箱子里看,问:“要不?最后一盒了。”

    贺飞星点点头,自己伸手把那盒仙女棒拿出来,老板指了指车边的二维码,贺飞星掏出手机准备付钱,码都扫上了又问:“没多的了?”

    “没了。”老板叼着烟摆手,“市区只让放这个,你再来晚点儿,最后一盒也没了。”

    他说着就示意贺飞星去看从公园里出来的人,好几个上来问老板还有没有仙女棒,老板摇摇头,嘴里的烟忽明忽暗:“没咯,卖光咯。”

    贺飞星把那盒新买的仙女棒放进口袋,又花两块钱买了个打火机,搓着手回了车上。

    大年三十晚上的河春也堵得很,马路上熙熙攘攘全是车,本地牌照的、外地牌照的,他甚至还看见了坐在出租车上来中国过春节的老外。

    等回到医院已经快十点,余祥、护工,甚至就连保镖都被宋容书打发回家过年,一时间走廊里静极了,只有被安在宋容书身上的监测仪器发出的滴滴声,以及按时查房的护士的脚步声。

    宋老太太下午来看过宋容书,抱着这个最疼的乖孙子一通哭,边哭边骂儿子,宋成面无表情地站在边上由着她骂,最后只说自己一定让医院尽全力给宋容书治病。

    宋老太太的身体也不好,待了没一会儿就走了,宋印良磨磨唧唧想跟他哥说会儿话,又怕他哥不待见自己,只好一步三回头地跟在父亲和祖母身后离开。

    他们走了之后,病房彻底归入宁静,宋容书今天的身体状况似乎真的还算不错,贺飞星来的时候,他正坐在病床上用平板看贺飞星以往的演出视频。

    床边柜上还放着个巨大的保温袋,贺飞星咔哒一声关上门,指着保温袋问:“这是什么?”

    “年夜饭。”宋容书的声音又哑又低,“等你回来吃。”

    贺飞星听见这句话,第一反应不是惊喜,他倏地皱起眉,问:“你这个点还没吃东西?”

    “六点多的时候喝了碗粥。”宋容书不看他,只伸手指了指柜子上空空如也的粥碗,“晚上吃了什么?”

    “都是以前那些菜。”贺飞星拿起空碗去卫生间内清洗,他用指甲把凝固在碗沿上结成硬壳的米粒扣掉,“小姨只会烧那些。”

    话音落地,他没如意料中一样听见宋容书的笑声,贺飞星直觉不对,迅速洗完碗出去,见宋容书已经自己架好了小桌板,正沉默地把保温袋里的菜品一样样往外拿。

    没有输液管的限制,他的行动比平时方便了不少,但左手仍旧不大能使力。他的左臂上用透明的无菌贴固定着今天新换的留置针,刚挂完水没多久,这会儿整条手臂又白又冷,冰得吓人。

    贺飞星以为他是因为这事儿难受不高兴,坐在床边替他捂手,小心地不去碰扎在静脉里的针头。那根针没入皮肤、扎进血管,只留下一小截露在外面,看得贺飞星心疼又难受,他不自觉地哑了声,问宋容书:“今天换针的时候疼吗?”

    “还好。”宋容书干巴巴地应声,仍旧不看他,“吃饺子吧。”

    保温袋看着大,其实里头没装多少东西,只有两份不同馅儿的饺子、一碗党参鸡汤,还有一小盒蘸饺子用的酱料。

    贺飞星总觉得气氛不对,宋容书的态度让他觉得压抑又窒息,他把酱料盒打开,又抽出仅有的一双筷子,夹了个饺子喂宋容书:“吃吧。”

    宋容书默不作声地把那个还在往下滴酱料的饺子叼进嘴里,慢吞吞地嚼了一会儿后才咽下去,然后用那双漆黑的眼睛盯着贺飞星看。

    贺飞星让他看得发毛,不禁放轻了声音,问怎么了?

    “我今天问过医生了,”他说,“医生说我可以出去走走。”

    贺飞星这才明白过来他还记着早上说的这事儿,嘴上答应着好好好,晚点儿陪你出去看烟花,一边喂他饺子一边却又在心里嘀咕,怎么就这么想要出去?

    宋容书不喜欢强求别人,或者说他在提出要求而得不到回应时不喜欢用语言进行威胁,小狐狸深知险路遇敌光靠扯着嗓子叫没用,他只会慢慢地缩小包围圈,把猎物逼进死路,自己撞到他的嘴边。

    “医生真的这么说?”贺飞星不信,他明明记得下午打电话的时候宋容书还一直在咳嗽。

    “真的。”宋容书颇为急切地说道。

    实在有些反常,贺飞星一边给他喂饺子,一边和他聊天,试探着想套话。

    “今天我不在的时候有人来过吗?”

    “奶奶来了。”宋容书的嘴里还有饺子,说起话来含混不清,“饺子也是她让人送的,她也让我没事多出去走走。”

    贺飞星当没听见后半句话:“只有奶奶来了吗?”

    宋容书声音闷闷,像是憋着什么东西:“我爸也来了,还有宋印良。”

    就在贺飞星猜测是不是宋印良那个小王八蛋说了什么话惹他哥不开心的时候,宋容书突然咳了两声,他咳得又快又急,吓得贺飞星马上就要去叫医生。

    宋容书一把拉住他,等呼吸平稳后才抬起眼睛看向他,很突然地问:“星哥,你有想过如果我死了,你怎么办吗?”

    贺飞星拿着筷子的手一僵,还沾着酱料的饺子从两根筷子之间掉下来,砸在白色的羽绒被上,留下一小块带着酸味的黑印子。

    “你说什么?”

    “我说,”宋容书直勾勾地盯着他看,“如果我死了,你怎么办?”

    贺飞星惊恐地扔下筷子,张开双臂用力抱住他。

    他难以自抑地颤抖起来,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在抖,声音也在抖,他不知道宋容书为什么会这么问,但他听不得任何人说这种话。

    没人能说宋容书救不活,没人能说宋容书会死,就连宋容书自己也不可以。

    “你不会死的,容容,”贺飞星的双臂像两道铁索,紧紧地锁在宋容书的身上,几乎勒得他喘不过气来,“不会,不会,不会!我说了不会!”

    宋容书把脑袋抵在贺飞星肩上,觉得胸口剧痛、大脑发昏,晕晕沉沉得像是随时都能晕过去。他用力闭了闭眼睛,不知道眼前景象的模糊是因为用眼过度还是缺氧,他感受着贺飞星的颤抖,鼻尖也酸疼起来,嗫嚅了一会儿才不确定地问:“会的吧?”

    贺飞星觉得心都要碎了,他终于知道宋容书为什么这么急切地想陪他出去看烟火,或许在宋容书的认知里,已经觉得自己等不到格雷戈医生来了。

    他抓着宋容书的肩膀,把他的身体摆正,很严肃地说:“不会的,容容,不会。”

    宋容书张了张嘴,似乎想要反驳,但又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似的闭上了嘴。他凝视着贺飞星因激动而发红的眼睛,又伸手碰了碰他紧皱着的眉心。

    贺飞星握住他的手放在嘴边亲吻,他的力道很大,大到把宋容书的手掌捏得泛白,像是害怕宋容书突然离开似的。

    “别再说这种话了,好吗?”贺飞星的脊背颤抖着,他仿佛在这个瞬间变得苍老,佝偻的身躯颤抖着乞求,滚烫的眼泪扑簌簌地落在宋容书的手背上,“容容,别再说了,求你,我不知道怎么办……求你了,别再说……”

    宋容书静静地看着他,鼻尖泛酸、眼眶胀痛,他的眼尾也泛起红,他看着面前无助地贺飞星,觉得他像颠沛多年、走投无路时无意进入破庙中的可怜人,跪在灰扑扑的蒲团上朝破烂的神像磕头,乞求一路的庇佑。

    他强咽下喉间的痒意和胸腔中的不适,忍着痛苦想,我为什么要死?我才二十八岁,我为什么要死?

    他吸了吸鼻子,闭上眼睛把眼眶中的泪遮住,俯身抵住贺飞星的额头,鼻翼抽动,颤声道:“带我去看烟花吧,星哥。”

    贺飞星用羽绒服里三层外三层地把宋容书裹得严严实实,这才带着他出了病房上到住院部大楼的天台,找了个干净的台阶坐下。

    楼顶的冷风把他们的鼻尖和眼睛吹得更红,他们在冷风中依偎在一起,俯视着山下的河春。主干道上的车水马龙仍旧在马不停蹄地往中心公园和城隍庙赶,拥挤的车流似乎永远也流不完,缓缓地向前流动着。

    贺飞星的目光顺着贯穿城市的大河一路流向中心广场,他指着人潮拥挤的广场,说:“我回来的时候那里有好多人。”

    宋容书抬眼望去,看见缓缓流动的河面倒映着摩天大楼外墙上的新年祝福,流动出一片波光粼粼。过了一会儿,他伸手指着江边的高楼,道:“四年前的那年元旦,那个楼上的电子屏里播的是你。”

    贺飞星一顿,旋即诧异地看向他:“你怎么知道?”

    那一年贺飞星已然是圈子里鼎鼎有名的新星,各家电视台的跨年演唱会都抢着往刘姐手上送合同,贺飞星却拒绝了所有邀请,唯独去了那个依照河春惯例每年都会在江边举办的露天音乐会。

    新合作的品牌方为了彰显自己的大方,在那一晚花大价钱把河春所有高楼上的电子屏全都换成了贺飞星的照片,排场之大、风光无两。

    宋容书在他诧异的目光中轻轻地笑起来,小声说:“因为我在。”

    贺飞星浑身一震,他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搂着宋容书的手臂下意识抱得更紧:“你说什么?”

    “我说,”宋容书笑着看他,“那天我在现场。”

    就在这时,零点的钟声猝不及防地敲响了,早就跃跃欲试的烟花猛地窜上天,炸出一片花花绿绿的光,把宋容书苍白的脸照亮。

    远处的城隍庙内传来声响,不知道是那个幸运儿在今夜上到了这一年的头香。彩色的烟火在空中组成各式各样的形状,最后,金色的光芒在空中炸出一个威风凛凛的虎头。

    贺飞星有太多的话想问,但他却在这一刻失语了,惊喜和激动几乎将他淹没,他过去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更加清醒地认识到这七年里一直都在思念对方的人不止是他,原来宋容书一直都还在喜欢他。

    他激动又欣喜地抱住宋容书,口袋里的打火机和仙女棒随着他的动作掉出来,宋容书弯腰去捡,很克制地咳了两声。

    贺飞星太开心了,他甚至没有注意到那两声细微的咳嗽,他像个刚恋爱的毛头小子一样无措,迅速地握住了宋容书的手,说:“星哥带你放烟花。”

    宋容书捂着嘴笑起来,从盒子里抽出一支仙女棒,问:“星哥,这个怎么放?”

    贺飞星按下打火机把他手里的那支小烟花点燃,金黄色的火花在细微的燃烧声里绽放,照亮了宋容书憔悴的脸。贺飞星也抽出一支,抵在宋容书手里的仙女棒上,看着两支小烟花一起发光,在呼啸的寒风中照亮了医院天台的小小一隅。

    他们一支接一支地放着,期间第二轮的烟花秀又开始了,仙女棒微弱的光芒被闪烁的彩色烟花取代,但宋容书仍旧能感受到存留于两人之间的温暖。

    小小的烟花发出很微弱的光和热,就像当初十八岁少年羞于说出口的朦胧爱意,他们一起放掉了最后一支小烟花,金色的火花从头烧至尾,照亮了两枚交叠在一起的戒指,最后在宋容书青紫的指尖上消散。

    天台上暗了一瞬,但又很快被新窜出的烟花照亮,贺飞星看着宋容书被烟花照亮的侧脸,握住了他垂在身边的手。

    十八岁的贺飞星没能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夜里表白,二十八岁的贺飞星终于在十年后再次牵住了爱人的手。

    宋容书的手冷得像冰,贺飞星把他的手揣进口袋里捂着,正想说些什么,就听他叫自己。

    “你一个人的话,怎么办呢?”

    贺飞星僵住了。

    “是像那七年,还是会不一样?”宋容书眼神空洞,嘴唇细微地翕和,声音飘渺得仿佛风一吹就散,“如果没有我,你会不会好过一点?”

    “我每天看见你,都觉得你好辛苦。”

    “我当初不该招惹你的,你这七年,好过吗?”

    “我不好过,我后悔,”宋容书的声音越来越小,贺飞星几乎听不清,“所以你以后,别再想着我了。”

    “星哥……”

    那一声星哥被压得很低,像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一样,他看见宋容书的脸上透着不正常的红晕,他目光涣散、声音发颤,带着浓重的恐惧和哀意看向贺飞星,脸上浮现出狼狈的笑容,说:“你,你别……”

    贺飞星听不清宋容书在说什么,只能听见他失控的咳嗽声。他惊惶地站起身,抱起宋容书想回病房,却听见坐在台阶上的宋容书如回光返照般加大了音量,带着哭腔说:“你别不知道怎么办……”

    这个夜晚和十年前一样兵荒马乱,贺飞星无措地抱住他,突然觉得胸前一热,他低头去看,只能看见再也支撑不住的宋容书倒在他的怀里,而他的胸前,就在宋容书倒下的瞬间被喷上了一朵刺目的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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