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将西斜, 凤柳城西城门外,逃荒百姓们沿着官道三三两两地席地而坐。
还有好些人面前摆碗,头插草标,显然已经到了绝处。
而西城门, 将关未关, 只留下了一道缝。
要进城门, 那就得经过守卫的盘问。
只有本城的百姓, 或者交得起二百文进城钱的,这才能进城。
柱子和栓子两口子也赶到了城门口。
入城时,柱子经常出入西城门, 守卫的倒对他眼熟,栓子两口子就差点要交入城钱。
幸好先前从凤柳城出去做活的时候,开的有路引。
三人终于进了城, 都松了口气。
柱子瞥了眼哥嫂,见他们走路还是慢吞吞的, 急性子就上来了。
“大哥你扶着大嫂慢慢走,我先回去告诉阿娘这个好消息, 好让阿娘给准备吃喝!”
说罢也不等栓子答话,就一溜烟地跑了。
兄弟俩快两年未见了,本该亲近些的, 可也不知道是不是柱子近来又做买卖, 又四处跑腿的, 见的世面多了, 就越发地觉得自家的大哥满身都是毛病。
先前跟嫂子两个, 只顾着自己的小家,借着做活的名号,去了云鹿县就不回, 挣的钱自然也没给阿娘交上半个子儿……这倒也罢了。
谁没有点小私心呢?
可是这两个人做事,实在是又懒又笨。
都知道有了流民,还不赶紧往城里自家跑,反倒去亲戚家喝的什么水!
这次若不是正好碰见了他,催这俩赶紧回家,说不定这俩还想在表舅家住一晚呢!
却也不想想,夜长梦多,万一流民越来越多,再回城的时候遇上那饿极了眼的怎么办?
凤柳城紧闭了城门,谁都不让进可怎么办?
柱子跑回自家。
“阿娘,快多做些饭,我大哥大嫂回来了!还有小侄子!”
王婆子正在洗衣裳,一听这话手上的水瓢就落回了桶中。
“啊?你大哥大嫂回来了?还有你小侄子?人呢?怎么没一道回来?”
柱子无奈地放下背上的麻袋和一个包袱。
“他们走路实在是慢,我就先回来报信了……这个包袱是大哥的!”
柱子把麻袋拎进了自己住的小屋,又朝外走去。
正慌张的王婆子,张着两只手叫他。
“你去哪儿?”
“我去街上买些熟肉……”
王婆子这才点点头,进灶房张罗做饭,还一边低声笑道,“这倒是有个做兄弟的样儿了。”
这二年,小儿子没少埋怨老大两口子。
她虽然也气老大两口子私心太重,却不能真让两兄弟离了心,还得替老大圆话。
如今小儿子自己有了能耐,钱也没少挣,倒是再没说过大哥的小话了。
为了迎接哥嫂,还肯自己出钱去买好吃食了!
“这次回来,就不瞎跑了吧?踏实在自家过日子,比什么不强?哎哟我那小孙孙喂!”
柱子从自家出来,就先去了最近的虎头家。
“虎头,明儿咱们怕是不能去收野草了。”
“城外头来了流民!”
“你也告诉你家里人一声,要出城的话,可得小心些。”
告诉了虎头,又去江家当铺那边报信。
听到柱子的话,江易心里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终于来了!
“多谢你来报信,这段时日就先不出城了。”
他的马车做好了,养骡马的人也有了,七天前他带着丑丫又去买回了一头骡子。
这段时间,他就带着丑丫,赶着骡子在城外试驾。
毕竟这马车是他自己搞的,还得在试验中改进,别真到了需要用到的时候,各种掉链子可就坏事了。
送走了柱子,晚饭过后,他就召集众人,开了个小会。
“……如今流民已经到了凤柳城,若只是人少还好,若越聚越多,只怕要生出乱子……咱们只有四个人,粮食倒是囤了不少,足够吃上半年了,但就怕城里也乱起来,到了那万不得已的时候,也只能去别处做买卖了。”
陶婆子忧心忡忡,“全凭大爷安排就是。”
她就说怎么从前那么些年也不见大爷买骡马,买人,做马车的。
原来是防备着流民,准备去别处躲灾呢!
她是知道有些主家,在灾年时全家躲出去,只在宅子里留一两个人看房子。
至于说那留下看房子的仆人会怎么样,那就全凭造化了。
她其实心里也害怕,如今这院里四个人,就属她年纪最大,要是主家让她留下看房子,理由都是现成的,外出奔波劳苦的,她一个老婆子定然受不了。
然而谁让她是下人呢?
这心里免不了有些躺平的意思。
留下就留下,想必大爷也会给留些粮食,院里又有水井,还有地窖,只要城里没乱到让贼随意闯进民房,总能多活些时日的。
于二娘比陶婆子更心虚。
陶婆子虽是下人,却是江家的下人。
她这个小姨子其实最名不正言不顺。
尤其是,她越来越觉得,这个姐夫,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如果这个姐夫不是她原来的姐夫,那所谓的亲戚情份也就没了啊。
要是江易不带她一起逃走,她……实在不行,她就留下来看房子吧。
三个人里,完全没多想的,就是丑丫了。
她可是大爷五两银子买回来的!
还有她照看的骡子,是二十两买的。
而骡子拉的车,她估摸着比骡子贵,怎么也得五十两吧?
她和骡子和车,加起来就七十多两银子了。
再加上她身上穿的,吃的喝的……她打从生下来起,都没觉得自己这么值钱过!
对于主家有可能会丢下她的问题,哈哈哈,这还用想吗?
江易可想不到陶婆子和于二娘还有这一层的担忧。
他就只是给三个人透透风,让她们都做好准备而已。
“陶婆婆,这些日子就准备起来,多做些干饼腌菜肉干能路上带着吃的。”
陶婆婆点点头应下。
“二娘,前儿我说过睡袋的做法,你这些天就不要管那些旧衣了,先把四个人的睡袋都准备好再说。”
于二娘眼睛一亮,响亮地应了声。
奇怪,陶婆婆和于二娘好像精神头一下子就好起来了。
江易纳闷了半晌,回想刚刚自己说的话,似乎也没有说什么呀……
他看向新来的丑丫。
“丑丫,你这些日子就负责给骡子准备食粮,要不易坏还方便携带的,比如说豆饼、干菜饼这样的。”
丑丫这个小员工,是真的超值。
挑骡子、喂骡子、做杂活,样样都不虚。
最妙的是,穿上小子的衣裳,完全看不出来其实是个小丫头。
也正因此,他这段时间出城试验马车,又试验自制投弹,都能带着丑丫。
丑丫点点头,“嗯,我晓得了!”
江易忽然又想起来一件事,“对了,为了以后办事方便,丑丫常穿男装,那就不能再叫丑丫了,你有没有自己喜欢的名字?”
丑丫原本姓董,她家在村子里虽然不算穷,但她一生下来,她爹一看是个女娃,心里不喜,看她又长得黑,就随口叫了个丑丫。
这人不管美丑老少,谁也不希望被人一直说丑啊。
这会儿有机会改名,丑丫两眼亮晶晶的,“大爷,您给我起个吧!”
反正再随便起的名,都比丑丫好听。
“你是女孩子,但做事麻利,穿上男装别人都认不出来,力气也比许多男孩子大,不如就叫你赛子吧!”
丑丫咧嘴傻笑,“嗯,那我以后就叫赛子了!”
“这名字可好,都能赛过男子咧……”
“对对,赛子,叫着也好听!”
陶婆子和于二娘也跟着捧起了场。
江家这个小会圆满完成。
各人都有自己的事忙。
陶婆子忙活着做干饼,她听从江易的建议,在白面里头混了些粗粮,又加上些配料,做出来的干饼有甜咸两种。
甜的里头加了点红糖和核桃瓜子碎粒。
咸干饼里则加些肉松和葱碎。
这样的干饼,咬起来满口留香略带松软,又不易坏,吃腻了一样还可以换一样。
于二娘则用江易给的布,做起了睡袋。
江易给于二娘的,是在旧衣库里找着的一些废布料。
按说布料再怎么样都能找着用处,不会沦落到进回收站。
但这些布料实在是太古老了。
在江易还没出生的年代里,夏国有一段经济落后时期。
那个时候物资匮乏,老百姓在吃穿上都极为节俭节约。
而一种化纤布料就悄然流行起来,人称“的确良”。
这布料是百分之百纯化纤的,里头一点天然纤维都没有。
的确良衣服挺括滑爽,染色鲜艳,不易褪色,耐磨耐洗、干得又快……这些优点,可不就受到了夏国老百姓的追捧?商店里刚进货,都会被一抢而空。
哪个小年轻能穿上的确良的衣裤,走在街上,那都是最靓最拉风的时髦精。
然而那是因为市场上面料种类稀少,老百姓手里的余钱不多的缘故。
等到后来,市面上又有了各种混纺和针织面料,兼顾天然和化纤面料的优点,又多了弹性和舒适度,曾经的宠儿,的确良布料也就渐渐被淘汰了。
而当初把这个布料当成宝贝收藏的老百姓,最后也只能叹着气把它们送进回收箱了。
江易就在旧衣库里,找到了四块深色厚的确良,想想正好睡袋用的上,就拿出来让于二娘加工了。
至于江易自己,先前已经在城外荒凉无人的地方试验过了电池和废油的组合投弹的威力。
这会儿不合适出城,他就只能在江家小院的工作间里,琢磨野外生存用到的各种工具。
三天过去,凤柳城外的流民已经有上百号人。
进城的限制更加严格了。
而且开城门的时间,也比从前大大缩短,每日只在午时开那么半个时辰。
进不了凤柳城的流民,就只能在城门外搭个窝棚栖身,靠着乞讨求生。
大概官府也怕闹出大乱子,只得在城西城门几百步远的地方,开设了粥棚。
这粥就是些陈米,混入米糠,再加些菜根瓜皮之类,用大锅煮了,再运到粥棚,能供应每个流民每日能领到一碗半稀不稠的粥,虽然不饱,也饿不死就是。
城中的粮价又涨成了原来的两倍。
就连其它的杂粮,所有能吃的,豆类芝麻干果之类的,也跟着涨了。
很明显的,江易的生意,是不大可能再做了。
口红香精这些都是奢侈品,就算那些有钱人想买,也不会在这种时候。
更不用说江易之前准备推出的吸金神器小粉饼了。
至于旧衣的买卖,本来就是半卖半送才能让普通老百姓掏钱包,主要目的还是为了赚绿叶币的,现在普通老百姓都快吃不起饭了,这衣裳再便宜也舍不得那几文钱啊!
再在这里呆下去,就是只出不进啊!
江易果断决定挪个地方。
现在城外的流民还是几百人,危险还没那么大,等到来了成千上万的时候,怕是想走都没那么容易了。
但就他一家四人一骡走,别的不说,光是出城,都有点麻烦。
还是得跟着别人组团出城啊……哪怕到了半道上,再分开呢。
万事都准备好了,江易就时不时地往福满楼跑,打听出城消息。
连着跑了几日,江易总算打听到了有商队第二天出城。
他用一袋子牛肉干结交到了一个商队二管事。
那位二管事答应,江家的马车和人可以跟在商队后头一道出城。
虽然早就开始准备,可到了要走的时候,江家小院里这几个人还是各种忙乱。
柱子不知从哪儿得的消息,知道江易要走,跑到江家小院来找江易。
“江掌柜,你要离开凤柳城了?”
江易点点头,笑道,“这边的粮价涨得太高,别的却又不值钱,生意没法做,只能去别处看看情形。你怎么知道我要走?”
柱子眨眨眼,“铺子好些日子都没开,江掌柜又常去福满楼同那些商队的人搭话,陶婆婆先前日日做干饼,今日却不见做了,我估摸着江掌柜是打算走了。”
江易笑道,“你倒是机灵!怎么样,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柱子他家只在城里有个小院子,地方窄小,他哥嫂和母亲在城里也没什么固定的营生,粮价涨得这么高,家里五口人挣钱又艰难,其实还不如去别处过活呢。
柱子眼睛一亮,却又暗了下去。
“我娘定然不许。”
其实他倒是满心想跟着江掌柜走,接着做各种有趣又挣钱的买卖。
只是他家在凤柳城好歹还有个住处,老娘肯定是死活也不愿意举家搬迁的。
就算是他想一个人跟着去吧,就他哥嫂那个靠不住的模样,他也不放心啊。
“江掌柜,你们是要去什么地方?可是要去彭河城?”
离凤柳城近的大城有鹤原城和彭河城,但鹤原城的情况听说也不太好,可不就只能往南边的彭河城了?
江易点点头,“正是,以后有机会你可以到彭河城来寻我,我还雇你做买卖。”
柱子笑道,“那感情好!江掌柜可要说话算话啊。”
说完了这句话,柱子想了想又道,“江掌柜,从凤柳城到彭河城的路上,有一条废弃的古道,叫飞虎陉,飞虎陉三十里处的山谷里,有座破庙,那庙里就有不少破旧古物,估计对江掌柜有些用处。那地方左近荒凉无人,我爹年轻的时候偶然经过那儿,在那边就见到过不少废弃的雕花砖瓦,还学了几种花样……”
唉,其实自打江掌柜开始收旧物,他就想到了那个破庙,恨不得插翅飞过去,搂上一大麻袋的东西回来换钱,保准不比那个旧瓦当低!
只是那地方山高水长的,他一个还没成年的半大小子,别说能不能走到地方,就算到了地方,只怕也要被山里的野兽给生啃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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