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弯弯, 烈日当空,蝉声有气无力地鸣着。
三道身影蹒跚而行。
没走两步, 走在最后的小身影脚下一软, 整个人就趴在了地上。
“三妮!”
走在她前头的十岁出头的男童忙着去扶她,却没想到才一用力,自己也跌了一跤。
“慢慢起来, 别急!”
走在最前的十三四岁少年往回走了两步, 一个一个地把弟妹都扶起来。
看到弟妹的小身板摇摇晃晃,随时都会倒的样子,少年左右望了望,指了指路边的石板。
“咱们歇会儿再赶路。”
三人互相馋扶着坐下。
少年从破烂的衣裳口袋里掏出一个草叶子包成的小包裹,细细打开,露出里头的半张饼子来。
女童和男童的眼睛仿佛被饼子给吸住了似的,“哥?”
“咱吃点东西再走。”
男童咽了咽口水,他的肚皮里早就烧得慌了。
“咱们就剩下这半张饼了。”
这一路逃荒,大人尚且要饿肚子,更何况他们这些小孩子?
这饼子还是他们路过一个小村子, 那村子里的一个老人见他们可怜, 才给了三张饼,可老人才进自家屋, 就听见里头传出来年轻女人的骂声。
什么老不死,什么偷家贼,什么吃里扒外的难听得很。
他气得有心把饼还回去, 可是实在饿得受不了了。
就算他有骨气不吃, 弟弟妹妹怎么办?
他只好咬着牙,一手拉着弟妹,从那家院门前跑掉了。
后来又遇见一户人家, 那家人倒是和气带笑的,问他们愿不愿意把小妹留下给他家当童养媳?他们给五斤吃的。
有那么一刻,他是真的想答应了。
毕竟,他一个半大小子,还带着弟妹,背井离乡的,能在哪儿找着活路?
倒不如能活一个是一个。
当童养媳总比送了命强吧?
可是他正要开口,突然那户人家的儿子冲了出来,鼓着眼泡,流着口水,咿咿呀呀地手舞足蹈……原来是个傻子!
他拉起弟妹撒腿就跑,那家人还在后头追,直追了他们半里路!
从那天起,他就打算好了。
就这样吧!
能活就一起活,活不了就一起死!
他带着弟妹采野果子,摘野菜,捋榆叶,抓虫子,只要吃不死,就往嘴里塞。
只是那些东西还是不大扛饿,那干巴巴的杂粮饼子简直成了无上的美味,每次吃的时候,他都是把一张饼分成两半,兄妹三个分着吃半个。
但三张饼子还是只剩下了这半个了。
他把半张饼分成了三份,递给弟妹。
“吃吧,先过了今日再说。”
女童珍重地捧着饼子,小口小口地啃着,每一口都要多嚼几下,对于她来说,这是世界上最后的饼子,如果不多嚼几下,明天就没了啊!
男童低着头,把那块还没他半个巴掌大小的饼子几口就咽下了肚,又打开身上的破包袱,从里头拿出了摘的野果,自己抓了一把塞进嘴里,又递给大哥和小妹。
幸好这是夏日,幸好这边没有旱情,山里还能找到野果……野果子有最红透的,居然还有甜味,只是这东西实在不解饿,吃多了,就直冒酸水。
兄妹三人吃过了今天的一顿饭,烧灼的肠胃被填进了食物,感觉四肢的力气回来了。
“走吧,咱们接着赶路……”
他们三个都还没成年,混在流民堆里那就是最好欺负的。
要不是他们机警,没准小弟小妹早就被那些两眼冒着绿光的抢去了。
至于抢去做什么……谁也不敢想。
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宁愿走这种看起来崎岖不平,又荒僻无人的小道,也不愿意同流民们走官道的缘故了。
但山里也危险,天色稍微一暗,他们就不敢再赶路,只能爬到树上去过夜。
一开始听着野兽的嗥叫,看着树下草丛里冒出来的两点绿光,吓得压根睡不着觉。
不过时候长了也就习惯了。
虽然烈日当头,看上去瘦弱不堪的小弟小妹们还是立时站起来,跟在大哥身后迈动步子。
这个时候山里的猛兽才不会出来,兄妹几个才能走得安心一点。
昨儿不过是太阳将要落山,他们在路边采野果子,就差点被一头花豹给逮住了。
吓得大哥手拿削尖的棍子挡在前,让弟妹们快跑。
也幸好那头花豹似乎是受了伤,一瘸一拐的,不然兄妹三人都要变成了豹口亡魂。
也不知走了多久,眼看着太阳渐渐西斜,又到了找大树躲避过夜的时候了。
兄妹三人拐过山岰,眼前豁然开朗,前方美景让困顿交加的他们也精神一振。
“大哥,你看!有马!”
“还有狗!”
他们看到了什么?
如同绿毯般的草甸子上,一个少年骑在马上,悠然自得地踱着步。
一只小黄狗快活地绕着他们转着圈……
“那不是马,应该是骡子。”
大哥望着眼前这副画中美景,嘴里喃喃自语了一句。
心里升起了无尽的羡慕。
“大哥,咱们怎么办?”
小弟扯了下大哥的衣角,小妹也眼巴巴地等着当家人拿主意。
“你们在这儿等着,我过去看看。”
有人就表示有人家,就有吃的。
他先过去试试看,能不能讨到吃的。
赛子正在溜骡子。
学了几天骑骡子,就连最不积极的陶婆婆都学会了,能坐在骡子上走几圈儿,也会给骡子喂草和豆饼了。
没了新鲜感,陶婆子和于二娘两个,宁愿去溪水边上采野蒜和设陷阱捉兔子,也不想骑骡子了。
赛子可不就只能自己来了?
她骑着小灰找到一处青草丰美的地方,再跳下来让它自己啃。
她刚落了地,就看到了一个衣着破破烂烂的人正朝她这边走过来!
赛子瞬间警觉。
她一只手就按住了腕间的武器。
大爷给她们的这个武器,小巧方便,藏在袖子里不容易发现,用的时候,只要扣下机关就好。
昨儿她还用腕弩射中了一只野鸡呢!
小黄狗也弓起了背,朝来人汪汪大叫。
看到来人也不过跟她一样,是个半大的少年,个子甚至还没她高,赛子倒是稍松了口气。
这人倒也知趣,走到五十步外,就站住了。
“少爷好!小的给少爷磕头了,少爷行行好,给口吃的吧……”
眼瞅着这人上来就磕头,可把赛子给吓坏了。
“诶!你,你快起来,这是干什么呢!”
赛子慌得把怀里揣着的一张饼子就递了过去。
少年望着饼子,眼神瞬间迸出光亮,抓过饼子,又给赛子磕头。
“多谢少爷!少爷大富大贵!前程似锦……”
不就是说些吉利话?磕几个头?
要是说这些话加上磕头能换来能活命的饼子,那他能一直跪在这儿不起来。
“好了好了!我只是个下人,可不是什么少爷!快起来快起来!你是从哪来的?一共几个人?打算去哪儿?”
赛子慌忙地摆着手,眼珠子一转,也连着问了几个问题。
万一来的人多的话,她可得赶紧去找江大爷报信。
等听到这少年说了只有三个人,而且还带着弟妹的时候,赛子心里松了口气。
不管怎么样吧,三个少年没有自己这边人多。
更何况她们还都有武器呢!
她指指那些盛水的大石槽,“那边有清水,你们可以去打水来用……”
她说完了话,就大步朝另一个方向走了。
那头骡子和小黄狗倒通人性,不用牵就跟在少年身后。
流浪少年捧着饼子,目光追着这灰衣少年的身影,一直到看到少年走进树丛掩映的屋舍。
这深山谷地里,居然还有人家?
还能养得起仆人?
同样差不多的年纪,这位小哥身上穿的灰布袍,脚上穿的灰鞋子,都是完完整整,不但没有破洞毛边,甚至连个补丁都没有。
还有那头骡子,也膘肥体壮,毛皮光滑的,显然是没饿过。
就连黄狗都肉乎乎的!
可见这户人家有钱,又有粮!
少年低头看向自己手里捧着的饼子。
不用尝就知道这饼子比他们仨中午吃的那杂面黑饼子强好多倍!
他冲着弟妹招了招手,看到弟妹跑到了跟前,看着他手上的食物都是眼睛放光。
“饼子!”
两个小的看着饼子直咽口水。
少年还是把饼子分成了两半,三兄妹分着吃掉了半个饼。
可这饼子一入口,三人都惊呆了。
“大,大哥!”
三妞咽下了嘴里的一口饼,眼泪就下来了,将她沾满黑灰的小脸冲出了两道痕迹。
“这是什么饼子,太香了!”
二弟连吃了两大口,这才有工夫说话。
“有肉味!真香啊!”
“真是个大善人!”
他长这么大,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饼!
这要换成他,他是决计舍不得把这饼子给人的。
少年沉默着把自己那份吃完,把剩下的半块包好藏在身上。
“走,咱们去喝水……”
他带着弟妹走到了那灰衣少年指点的石头水槽处,看到水槽里有个竹勺子,就拿起竹勺子舀起清水,自己先喝了几口,感觉到这水清甜可口,就又给弟妹喝。
“这水真甜!”
“这真是个好地方!”
“是啊,这真是个好地方。”
不像他们镇上,已经好些天都没下雨了,池塘和河都干了,有些井里的水打出来都是泥水,如果单是这样他家里也还是能活一阵,可那些村子里过不下去的,加上地痞无赖,竟是开始破门抢劫,他家就是这么家破人亡的。
少年打了水,给弟弟妹妹都洗干净手脸,还摸出一把断了齿的木梳,给他们梳顺了头,又扎起来,接着也给自己打理了一番。
三个人互相看看,都是清爽干净了许多。
先前为了逃命,他们都恨不得在粪土里打滚,弄得又脏又臭的。
“大哥,这是干什么?”
不是说越脏越好?
少年指给弟妹们看,“看到那边的房子了没,那边有人家,还是富户,咱们去讨饭试试……”
其实他心里还有更多的想法,只是没见到主家,现在就跟弟妹说也没什么用。
少年带着弟妹朝远处的屋舍走过去。
三个逃荒的孩子走到破庙前的时候,就看到门口站着一个年轻男子。
年轻男子穿了件浅蓝色的夏袍,长相清俊,身上除了挂着个荷包以外,并没有旁的挂饰。
少年走到近处,这才发现他原先想的是错的。
这里不是大户人家的宅院,而是一个破庙。
庙门都是用草编的帘子!
但想到先前灰衣少年给他的饼子,他还是牙一咬,朝年轻男子拜了下去。
“给大爷请安!”
江易听了赛子的话,已经有了些心理准备,这才没被这逃荒少年吓一跳。
“不用多礼,好好说话就行!”
这三个逃荒的孩子,最大的大概十五六岁,最小的七八岁,中间的大概十岁出头。
都是手脚细长干瘦,面颊无肉,更显得头大身小。
不过这会儿梳洗得干干净净,倒是能看得出来,底子都还不错,有些眉清目秀的意思。
他回头招呼陶婆子,“陶婆婆,拿几个包子与他们吃。”
这两日大伙不学骑马,就换成了练习射艺。
虽然没有太大的收获,但总能打到兔子和野鸡这种小猎物。
这种天气肉食又不能存放,只能尽快吃光。
今儿的午饭陶婆婆就做的是鸡肉馅的包子。
三人的手里都被塞了大包子,一时之间,都觉得在做梦。
这是麦粉做的包子吧?
就是他们在家里,年景好的时候,也舍不得用这样的麦粉做包子啊!
所以眼前这位大爷还是有钱人吧?
不光有钱,还慷慨大方。
但是这包子实在太香了,虽然是冷的,还是能闻到包子皮的麦香,还有里头香喷喷的馅!
最小的妹妹三妞实在是忍不住了,张嘴就啊呜咬了一口。
她以为刚刚的饼子就是最香最好吃的了,没想到这包子香得让她都想不到!
不管了,不管面前这位大爷是要跟他们兄妹说什么,她得先吃掉这个包子再说!
二弟看着妹妹的吃相,悄悄地咽了下口水,但还是没舍得动。
他刚刚都吃了饼子了,这个包子得留着,不然下顿吃什么?
“吃吧,吃完了还有。”
听到大爷这话,二弟立马开始狼吞虎咽。
大哥也开始一口接一口的啃包子。
吃完了包子,大哥又是好一阵的道谢。
陶婆婆又一人给发了一个包子。
这回兄妹三人都把包子给收进了衣袋里,不舍得再吃了。
“你们是哪的人?准备去哪儿?怎么走这条道?”
如果不是有流民危机,其实这里山青水秀,清凉避暑,多呆些日子也挺好。
但既然这三个流民小孩都能走到这儿,那就意味着,也许其他的流民也会过来。
“我们是朱鹊县祥坛镇人……”
原来这三兄妹姓焦,家住镇上,在镇上开了个卖酒的小铺子,日子虽不富也能过得下去。
朱鹊县闹旱灾,乱民将祥坛镇洗劫一空,焦家被抢了个一干二净。
焦父因为反抗闯进家门的匪人被打死,焦母带着三个孩子逃出了镇,先开始逃往云鹿县。
但云鹿县城外的流民越聚越多,最后县城竟然被攻破,乱民们大肆烧杀抢掠。
焦家四人哪里敢进城,同众多胆小的流民们一起,朝凤柳城赶来。
凤柳城初时在城外设了粥棚,流民们每天都能领到一碗粥,保住小命。
但没多久流民们把凤柳城四个城门都围住了。
粥棚里的粥也供应不足,最后还闹出了乱子,没领到粥的流民们推翻粥棚,将来施粥的凤柳城兵士给打伤,还想趁乱攻进凤柳城。
听到这儿陶婆子关切地问,“那后来呢?凤柳城可还好?”
“凤柳城也被攻破了。”
经过城外粥棚的乱子,凤柳城索性关闭城门,不放一个流民进城,也不再施粥。
流民们没了食物,为了活命,更受到蛊惑,接连攻打凤柳城……死伤无数也再所不惜。
焦家四人就是在这个时候离开凤柳城的。
那些壮汉们打下凤柳城,自然是能大肆抢掠,有吃有喝。
可他们孤儿寡母的,能落到什么好?
况且这般的大乱,朝廷得了消息,还能不来平乱?
他们自然要跑得越远越好了。
焦家四人离了凤柳城还没半日,焦母就饿死在了半道。
只剩下了兄妹三个,不敢再和那些人多势众的流民们混在一起,焦大郎就带着弟妹,挑了条没人走的山道来了。
“我们离开凤柳城时,凤柳城还是好端端的,只是在半路上,听到有后赶过来的流民说,凤柳城也乱了……是先前那些交了钱进城的人,结伙在半夜将守卫打倒,开了城门,放外头的人进了城……”
陶婆子听得目瞪口呆。
“我的老天爷啊!凤柳城竟是也乱了?”
先前她还有些不太情愿离开凤柳城呢,只觉得大爷是太过小心了。
没想到大爷实在是英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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