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近晌午,又是夏末时节,黎都的气温却丝毫没有降低的趋势。

    除了圣人在的建华殿里放了冰块,稍微凉快些以外,殿外却如同个偌大的炼丹炉,远处零星的树阴,挡不住炙热的温度,没有蝉声,却还是让人心烦不已。

    程奉礼从殿内出来,立马被这殿外的温度熏了个头昏,不多时,脖颈间就冒出来薄汗。

    他默默抱怨着黎都接连十几天的炎热,刚想找个帕子拭那鬓间的汗,偏那一低头,余光突然扫见了那坐在大殿柱子旁边的小女孩。

    程奉礼自然认得,那是正五品褚云将军的女儿,也是当今圣人亲姐的女儿,褚时将军正在殿内议事,他这女儿就这般待在了殿外蒸着。

    两边的侍卫一动不动地杵着,也没人敢给这小姑娘寻个阴凉地。

    程奉礼叹了口气,尖着嗓子唤道:“卿小姐,您在这作甚呢?”

    柱子旁边的小姑娘闻声回头,只见她半只脚还伸在阳光下,满头大汗,额间的碎发也湿乎乎,两个脸颊被晒得通红,可仿佛不觉得热一样,还在安心地玩着地上的蚂蚁。

    小卿若来过很多次皇宫,自然认得皇舅舅身边的这位“叔叔”,随即便脆生生地喊了道:“程公公叔叔。”

    程奉礼有些哭笑不得,这丫头年纪小,不懂宦官是什么,一开始总喊他叔叔,后来告诉她:应当喊他们叫公公时。这丫头反而喊得越发离谱,直接公公叔叔连着叫了。

    程奉礼上前把卿若一把抱起,放到靠里稍凉快些的地方,又拿出自个的帕子和她擦汗,一边再次解释道:“卿小姐,您呐,得喊我公公,可不能公公叔叔的喊。”

    卿若好像听了又好像没听,反正就是点点头,然后目光又转到了旁边,笑着喊道:“静娘娘!”

    程奉礼余光瞥见了静妃,立马转过头恭敬地跪礼,道:“静妃娘娘万安。”

    静妃脾气温和,见谁都喜欢摆着浅浅的笑意,她声音温和,柔柔地说道:“小程公公,圣人可在里面?”

    程奉礼伏在地上,道:“圣人在殿内议事,恐怕暂时见不了娘娘。”

    静妃微微颔首,让身边的宫女把一个装着冰块的小食盒递给程奉礼,然后吩咐道:“夏日炎燥,本宫做了些消暑的甜食,劳烦公公交给圣人。”

    程奉礼接过食盒,掬着笑意回道:“喏。”

    卿若站在旁边,眼神清澈,直直地盯着静妃,她不懂什么尊卑礼数,只知道宫里这位静娘娘,脾气温和,又喜欢做甜品糕点,每回去皇后娘娘那,总能吃到好多静娘娘做的糕点。

    卿若还喜欢看静娘娘笑,静娘娘纤细的眉尾总是弯弯的,眼尾也像是含着粉粉的胭脂一样,不笑的时候就美得和仙女一样,笑起来就更好看了。在卿若心里,整个黎都,除了她阿娘,这位静娘娘便是最好看的人。

    静妃转过目光,一双柔目落到了卿若身上,她思虑片刻,才开口道:“这是长公主家的女儿吗?”

    卿若从静妃娇美的笑容里回过神,猛地点点头,道:“静娘娘万安,我是见过静娘娘的。”

    卿若在家浪荡惯了,不会这宫里的礼数,只歪歪扭扭地行了个屈膝礼。

    静妃掩唇一笑,问道:“你在这作甚?”

    卿若:“我在等阿爷。”

    程奉礼解释道:“褚云将军在殿内。”

    卿若眼睛眨巴,盯着静妃问道:“静娘娘,您能带我去找表兄吗?”

    “表兄?”静妃想了想,问道:“卿小姐说的可是太子殿下?”

    “嗯!就是禄光表兄。”卿若点点头,她本来就想入宫找高禄光玩,可是父亲去商量事了,她又不认得路,便一个人在这里坐了好久。

    静妃温和地道:“好啊,那你随我一起吧。”

    程奉礼道:“这,早说卿小姐要去找太子殿下,奴直接派人送您去了。”

    静妃牵起卿若的手,依旧温柔地回道:“不碍事,正好我也要去皇后那,顺路了。”

    卿若盯着那牵着自己的手,白白的软软的,还有一股好闻的香味。她也听不见程奉礼在后头说什么了,愣着就跟着静娘娘走了。

    皇后居处,瑞华殿

    比起平坦广阔又树木稀少的建华殿,瑞华殿的树木花草葱郁不少,殿外的园子里还有一棵几十年岁年的梧桐树,葱郁无垠,拦下了一大片太阳光。

    卿若跟着静妃进了院子,皇后娘娘是个精致的人儿,院子里各种花木的摆放都有讲究,种类多却并不显得杂乱。屋外长廊里几个偷闲拿扇子玩缸中莲花的宫女眼尖地瞧见了静妃,立马恭敬地收了小扇,行了礼。

    守在门口的宫女掀了避暑的竹帘子,让几人进去。

    皇后娘娘在内殿,穿着几层透气的蝉丝薄衣,清凉却又不失庄重大气,卿若进去时,皇后娘娘正倚在榻上对着棋谱摆放棋子,见静妃来了,说道:“难得你来得是时候,才摆好谱子,正想着邀你来我这下棋呢,你就来了。”

    静妃莞尔一笑,道:“可不得惦记着娘娘,您瞧我带来了谁。”静妃顺势把卿若领到皇后面前。

    皇后抬眼一瞧,却也吃了一惊,道:“呦,这不是长公主家那丫头吗,你怎么把她带来了。”

    卿若来这里的次数也不少,便毫不畏惧地回道:“皇舅母万安,我是来找表兄玩的。”

    “禄光啊。”皇后温和地回道:“他在东阁和那些个大学士门探讨文章呢,如今可不能再如同你们小孩子家家玩耍了。”

    “好”卿若装作没关系的样子应了声,可是眼神还是慢慢低了下去,满是失望。

    皇后多精明的人,怎会不知道她这点小心思,便抬起窗户,指着院内那梧桐树下坐着的男孩,温和地说道:“卿若去找他玩吧,那位是你的三表哥,性子也是个好的,年纪与你更相仿,应当是有话聊的。去吧。”

    静妃坐在皇后对面,瞧着卿若乖巧地点点头又跑了出去,这才开口:“倒是难得能见着三皇子。”

    皇后叹了口气,道:“这三儿,小时候还会同我们说上两句,可是年岁越大,反倒越发沉闷了,平日里能待自个屋里便不愿多往别处挪动。前些日子不知怎么中了邪气,大热天竟得了风寒,这才让他出来坐会,换换屋里的阴气。”

    “男孩子性格稳重些也是好事,娘娘不比多忧,三皇子脑子聪明,六艺也不虚让其他皇子,比起我那顽儿,可不知道我有多羡慕娘娘呢。”静妃道。

    皇后:“哪有你说的那么好,他不比禄光,聪慧懂人情,又得三郎赏识,我也不指望他以后能怎样,老老实实做个散王爷,能辅佐禄光,以后莫给禄光添麻烦就好。”

    而梧桐树下的少年,似乎并没听见殿内人对他的谈论,正午时分,高鹿阳却披着一件长袍,额间已泌出了汗珠,滑至下巴。

    “你不热吗?”

    高鹿阳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手中的书籍应声落下,那内容晦涩难懂,倒不像是这个年纪会读的书。

    只见一个年纪与他相仿的女孩子坐到石桌的另一边,这女孩她认得,皇姑姑家的小表妹,平日动不动就喜欢找他兄长玩,所以有点印象。高鹿阳眉头一皱,不理会对方,弯腰捡起书。

    “你听不见吗?”卿若又问,见对方半天不说话,竟以为对方是个聋子。

    “热。”高鹿阳敷衍地吱了一声。

    卿若:“那你为何还穿这么多衣服?”

    高鹿阳低头继续看书,头也不抬地回道:“母后让我穿的。”

    卿若:“皇舅母说你是我三表兄,让我来找你玩。”说完,又起身挪到邻近高鹿阳的一个石凳上。

    高鹿阳神色大变,连忙用书捂着自己的脸,只露出一双吃惊的眼睛,怒道:“我有风寒,别离我太近!”

    没想到对方丝毫不听他的话,又兀自盯上了桌子上的果子,拿起一个就要往嘴里塞,一边说:“这是什么,我可以尝一个吗?”结果下一秒就被酸得龇牙咧嘴,连忙吐了嘴里的果子。

    “你这人,怎么都不经过我同意就吃我的东西?”高鹿阳一边嫌弃地倒了杯水给她,一边不着声色地往旁边挪了一个石凳。

    卿若最怕酸了,一口吞了那杯水,这才问道:“这是什么啊,这么酸!”

    “杏子。”看卿若那副模样,高鹿阳不禁再次皱起眉头。

    “杏子?怎么有这么酸的杏子,我在表兄那里吃的杏子可不是这么酸。”卿若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再也不想碰那酸杏子。

    “我就爱吃酸的。”

    卿若盯着他,半天嘟囔道:“三表兄好奇怪,怎么会有人喜欢吃酸。”她瞧高鹿阳离自己远些,又问:“你离我那么远干嘛?”

    “……”“我有风寒。”高鹿阳道。

    卿若不以为意地拍了拍胸口,道:“没关系,我不怕,我可从没生过病。”然后又挪了过去。

    “随你,别打扰我看书就好。”高鹿阳冷淡地回道,便低着头继续看书。他随手捻起一颗酸杏,凑近到嘴边,浅浅咬了一半,面上表情无异,似乎并不觉得酸一样。

    卿若舔了舔嘴唇,忍不住又拿了颗酸杏,再次尝试一番,结果不出意外,还是那般酸的牙都发软。她连忙又塞了几口温水,眉头紧巴到了一块。

    高鹿阳余光瞥见她的一举一动,有些忍不住想笑,却克制自己,拿着书挡在眼前,暗示自己继续安心看书才是正事。

    不多久,待高鹿阳回过神时,突然发现书对面的女孩子突然不见了,他放了书,疑惑地看了眼身边的宫女,只见宫女不安地盯着他的身后,他往后一瞧,果然就瞧见卿若竟不知何时爬到了梧桐树上,她一脚踩着树干,手还扶着另一根更高的树干。

    这梧桐树好歹也是几十年的老树,说高不高,说矮也不算矮。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子爬这树,着实不算安全。

    高鹿阳瞬间慌了,眼睛瞪得老大,唰地站了起来,放了书,瞧着梧桐树上的女孩子,小声吼道:“你在干嘛!快下来!被母后知道了我就完了!”

    卿若在家都是上房揭瓦的主,也没觉着危险,还毫不在意地笑着回道:“我上树看看我阿爷出来没。”

    “看什么看!那地方能看见什么,快给我下来!”高鹿阳急得都快跺脚了,一边训斥着旁边的宫女:“你怎么也不看着点,她要是出事了,你还有得活?”

    宫女惶恐跪了下去,道:“是卿小姐不让奴说的。”

    卿若坐在树杆上,道:“不关她事,我让她别说话的,你不是说不能打扰你看书吗!”

    “你先下来!”高鹿阳恨不得自己现在就长高点,好把这个爬树的猴子拎下来。

    卿若:“我就看看我阿爷。”

    高鹿阳:“别看了,给本宫下来!”说完只觉得嗓子发痒,气的咳嗽起来。

    卿若一开始没懂风寒是什么意思,见高鹿阳咳嗽起来,还以为他得了什么大病,这才害怕了,又顺着树干,熟练地爬下了树。然后小心翼翼地拍了拍高鹿阳,担忧地说道:“我下来了,你不要咳了。”

    “你是傻子吗?小孩子家,爬那么高,也不怕摔着!”高鹿阳顺了顺故意,皱着眉头训斥道。

    “不会摔,我在家天天爬,没摔过。”

    “你!”高鹿阳一时哑口无言,他瞪了眼卿若,对跪在地上的宫女吩咐道:“你去拿些甜杏子或者其他果子来。”

    “喏。”

    “我要梨子和葡萄。”卿若一听要拿果子吃,咬着手指就接茬道,全然把爬树的事扔到了脑后。

    “这时候没有梨子和葡萄。”高鹿阳翻了个白眼,拿起书坐了回去,一边又对卿若吩咐道:“待会你吃东西,不许给我乱跑了,听到没有!”

    “哦~”卿若坐了下来,趴在桌子上看,闻言点点头,然后又悄悄拿了个酸杏,咬了一口立马又重蹈覆辙地被酸得皱起脸。

    高鹿阳余光一直都盯着卿若,见卿若一边说着不喜欢酸,一边又吃这酸杏,只觉得他这皇姑姑家的小表妹怕不是个傻子,于是摇了摇头,默默叹了口气,可是旁边多了这么一个闹腾的人,那还有心思读书。

    第三日清早,高鹿阳依旧如前几日一样,在梧桐树下看书。结果还没看多久,就听见身后突然冒出一个稚嫩的女童声,脆生生地喊道:“三表兄!”

    这声音,只听一次便能猜到是谁,高鹿阳无奈地把书放到一边。

    “皇长兄今日在偏殿,你直接找他便好。”

    “我不是来找大表兄的。”卿若从他身后移坐到他旁边,满脸笑意,她把手里捧着的一个小布包放到桌子上,盯着高鹿阳的眼睛故作玄虚地说道:“我是来找三表兄的,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好东西!”

    “这是什么?”高鹿阳今日一袭玄紫色薄衫,比起前两日,今日气色明显好了很多。他单手撑着桌子,顺着卿若的话问道。

    “姜糖水!嘻嘻。”卿若一边说着,一边打开那包裹,包裹里装的是一个青瓷小盅,再打开,里面却是暗红色的透明汤水。她把姜糖水推给高鹿阳:“治风寒的。”

    “这?有用?”高鹿阳迟疑地盯着汤盅里的玩意,眉头再次皱起。

    “有用,昨日我也得了风寒,我怕苦不想吃药,奶妈妈便给我吃了这个,然后今天我就好了!”卿若道:“是不是很厉害,而且这个一点不苦,可甜了!”

    “你昨日得了风寒?”高鹿阳问道。

    “对啊,不然我昨天怎么没来找你玩,你可真笨。”卿若丝毫没听出对方语气里的担忧,还催促着高鹿阳赶紧喝姜糖水。

    高鹿阳盯着那汤水,心下不觉复杂起来,从小到大,便是他的亲母后也不曾给他做过这个,可是这个才认识一天的小表妹,却会挂念他的身体安危,着实可笑。

    他暗暗叹了口气。

    在卿若的催促下,高鹿阳端起小盅,隔着青瓷,还能感受到姜糖水的温热,他难得地勾起唇角,但这一抹笑容很快被汤盅遮住。温热的汤汁带着些许腥辣的姜味混进喉咙。

    不过,这姜糖水确实很甜。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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