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墨谦将密旨上的五个字反复咀嚼,而后点燃密旨,放在窗前石台之上。眼看着边角都烧成灰烬,被微风卷走,即墨谦心中有了抉择。

    伸手自腰间摘下灵枝,幽幽吹起了《梅花落》。

    这是月明初赠他灵枝时他所演奏的曲子。

    什么“泫然沾衣兮,悲袁友之英秀。糸神绪而作氏,胤灵枝而启胄。”,什么“本地不消春气力,灵枝劫外有余芳”。

    一曲毕,即墨谦讽笑出声。

    分明是“忽闻枝上灵禽语,似笑山翁痴复顽”。

    他便是这痴顽山翁。

    是夜,即墨谦熄了烛火,趁着夜色在城中闲逛。

    城中病死的尸体早已命人掩埋,空气中仍弥散着淡淡的恶臭,混杂着楼房的霉味,无一处不昭示着凄凉。街道早已人去楼空,除了他们住所附近,其余皆是无人之境。

    街边草木已过半膝,又因深秋骤冷枯黄凋零,月色映照下,只见枯枿朽株,了无生机。

    恍然间,似有叫卖声传来,灯火四起,热闹非凡。

    定睛一看,仍是冷月下一片孤城。

    即墨谦一直等到天光泛白,这才折返。

    “我已想到良计,还请如墨兄将医者请到景舟屋中,我们共同商议。”即墨谦进屋唤醒江白,吩咐道,“到时如墨兄先进屋,让他们片刻后再入内。”

    江白闻言起身更衣,睡眼惺忪地应下。

    转头却见即墨谦一袭白衣,有些意外。

    “这是月明赠你的衣袍?”江白问道。

    即墨谦颔首:“正是。”

    没再多问,二人兵分两路,江白去请医者,即墨谦则是转身回屋。

    即墨谦自袖内取出两封信,放在桌上,又将灵枝压在其上,以防被风吹落。

    而后便安坐在榻上,静待江白一行人。

    江白谨记即墨谦的叮嘱,命医者在外等候,片刻后再入内。而后自己迈步进屋。

    “景舟兄这是作甚?”江白感觉到了即墨谦的反常,不由出声询问。

    即墨谦不应他,伸手指向桌面:“将笛子与信收好,莫让他人看见。”

    江白一脸茫然,但见即墨谦面色冷肃,不似玩笑,便依言照做。

    刚将东西收好,又听即墨谦道:“如墨兄的龙渊剑在这,别忘了。”

    前日江白走得急,落下了龙渊剑。即墨谦将其放在榻边。

    江白走过去,拾起宝剑,正欲开口。

    谁料即墨谦忽然出手,借着江白的力道,将龙渊向自己的腹部插去。

    突如其来的举动令江白难以反应,惊叫一声,眼睁睁看着利剑没进了即墨谦的身体,血液渗出,伤口周围的衣料瞬间染作刺目的鲜红,衣摆处亦沾上喷溅而出的血迹,映在墨荷之上,仿佛映日荷花,分外妖冶。

    “记住,是你杀的我。”即墨谦沉声道。

    几位医者听见动静,连忙入屋查看。只见江大人目光呆滞地握着佩剑,而剑身则穿过了即墨大人的腹部。

    “江大人……”几人没见过这般场景,皆愣在原地。

    “为什么。”江白颤声问道。

    即墨谦依旧不答。

    顶着最后一口气,用只有江白能听到的声音,命令道:“取血,救人!”

    他到底还是食言了,没能平安回去,与月明同悲喜共白头,一生一代一双人。

    到底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天下不负卿。

    最后一刻,月明的笑靥在他眼前闪过。即墨谦释然地笑了,而后缓缓合上眼。

    这样就够了。

    “取血,救人。”

    江白闻言,冷意席卷全身。

    陡然了悟所谓“两全之法”:

    以即墨谦之命,保江白与天下两全。

    好一个两全,即墨谦,你还真是大义!

    江白咬牙逼回眼中的泪水,冷下嗓音:“以即墨大人的血为引,治愈疫疾有奇效,如今他牺牲自己拯救天下,还不取血救人?”

    医者闻言,眼中惊骇骤然消散,转而变为狂喜:“江大人此话当真?”

    江白没再回答,几位医者也并未等他回答,寻来器皿,疯狂地接着即墨谦伤口汩汩流出的血液。甚至有人意图再在即墨谦身上划出伤口取血,被江白冷声制止:

    “我看谁敢再伤他。”

    医者不解,此话竟是从杀人者口中说出。

    不过到底没再伤害即墨谦。

    不忍再看,江白背过身,死死盯着窗台,全身上下连牙关都在战栗。

    “出去后,你们炼好成药,派一人随军回京复命。”江白道,“不许同任何人透露药方内容。”

    “若是陛下问起呢?”痊愈后不愿离开的医者开口问道。

    “只道寻见一味罕见药物,陛下不会深究。”

    刘成从来只在意结果,过程如何,与上位者无关。

    医者记在心里,默默噤声,低头忙碌。

    待医者离去,即墨谦腹部的伤口已然干涸,因失血过多,面部已全无血色,惨白如金纸。衣摆处的血迹已全然变为褐色,似草木枯萎,荷花凋零,一派荒芜,万分凄凉。

    江白瘫坐在即墨谦身旁,从袖中取出两封信。

    “如墨兄亲启”与“月明亲启”。

    他早该猜到,在昨日听见《梅花落》之时他就该猜到。

    江白打开自己的信,沉默地读着。

    一遍,又一遍。

    一语未发,生生逼回的眼泪在此刻滂沱而下。江白无声哭着,浑身都在不住地颤抖,颤抖到他看不清信上的字迹,依旧反复地读着。

    几位医者很快以鲜血为引炼出丹药,分发给城中患者。

    眼看着身上病症迅速消退,人们怀着劫后余生的狂喜,纷纷磕头谢恩。

    江白冷眼看着,又转头凝望着安置即墨谦尸体的马车,不置一言。

    疫疾有了治疗之法的消息迅速抵达了长安,朝堂之上一片欢欣鼓舞。

    即墨谦身死的消息同样也传回了朝堂,群臣静默片刻,又陷入了否极泰来的欢愉中,无人在意一名朝臣的生死。

    刘成闻讯倒是深思了片刻,既已有治疗之法,为何仍传来即墨谦病死的消息?

    想起自己早前拟下的密旨,刘成暗自猜测江白奉旨动了手。

    这个猜测也从随军队进宫送药的医者口中得到了证实。

    刘成不由对江白多了几分信任。

    身为帝王,他需要的并非重义之人,而是忠诚之人。江白此举,足够换取刘成的重用。

    江白并未随军回京复命,自作主张返回了安平。

    刘成龙颜大悦,只当他念家心切,并未追究。

    呼延瑶事毕同样回了羌城,低调行事,刘成一时忘却了自己安下的这一枚报信棋子。

    月明与青婉病愈后便回到了江府,见江白凯旋,惊喜非常。

    江白却一反常态,将自己关在房中,终日神情呆滞,沉默寡言。

    “我从未见大哥如此,”又一次将饭菜完好端出后,月明担忧道,“大哥向来意气风发,虽总觉怀才不遇,却不曾如此颓唐。”

    “可是遭受了打击?”青婉问道。

    月明茫然地摇头:“若是景舟大哥在,倒可以问问原委。”

    青婉打趣道:“月明这是犯了相思,江白哥已经凯旋,想必即墨公子随后也会回返。”

    月明被她说得羞赧,心下却划过一丝不安。

    江白坐在地上,周身一片狼藉。

    听着两人隔着房门打趣,悲从中来。

    挥手将案上的物品打落在地,发出一声巨响。

    屋外二人俱是一惊,月明唤道:“大哥,怎么了?”

    “走开,”江白抬手按住双眼,哑声嘶吼道,“走开!”

    月明被吓到,被青婉拉着离开:“让江白哥一个人静一静吧。”

    屋内屋外又恢复一片死寂,只有秋风扫落叶沙沙作响。

    听到脚步声消散,江白这才颓然放下手。

    他该如何告诉月明这个消息……

    他该如何让月明知道,是最疼她的大哥亲手杀了她的心上人……

    月明回到粉竹楼,仍心有余悸。

    坐在窗前,凝着窗外的粉竹,怅然道:“大哥到底怎么了……”

    “我曾听闻有人初上战场,凯旋后便会萎靡不振。那是见多了生死,一时难以转变心绪。江白哥约莫也是如此,”青婉安慰月明,“给他一些时间,他自会恢复的。”

    月明也在话本中见过此类症状,点头认可:“但愿如此吧。”

    陪着月明坐了会,青婉便离开了粉竹楼。

    青婉虽然留在江府,但拒绝了月明同住粉竹楼的盛情邀请,执意住在偏僻的厢房。

    白日里与月明月心一同照顾体弱的江父,无事便陪月明在粉竹楼闲聊,日子倒也充实。

    青婉走后,月明依旧坐在窗前远眺,见天色渐渐昏暗,最后一丝日暮金红消散在云层中,轻叹一声,抬手燃起烛火。

    一日复一日,景舟大哥仍未回还。

    江白虽然仍不说话,渐渐的也能吃下东西。江府上下总归是放下了心。

    月明记挂着江白的情绪,预备去如意阁买些茶点哄他开心。

    刚付完银子,只听身后有两人闲谈。

    “你可知此次咱们安平有两位大人去了樊城?”

    “这是安平的大事,谁人不知啊。”另一人笑道,“听说江大人甚至没回长安复命,陛下都没追究。可见二位功劳巨大。就是不知另一位大人怎么没了消息,也不曾听说他回来。”

    “那位大人啊,”开口之人惋惜地叹了一声,“回不来了。”

    “不会的,”月明出声反驳道,“他不会回不来的。”

    她只觉浑身发冷,从头到脚都失了力气。刚买的茶点全数落在了地上,点心从纸包的裂口滚出,在地上打了两个旋。

    闲谈的两人也发现了月明的异样,奇怪地觑她一眼,收声不再说话。

    月明坐在窗前,思绪如乱麻纠缠交错。

    那位大人回不来了。

    回不来了……

    “啊——”月明捂着欲裂的头,尖叫失控地脱口而出,惊扰了林中飞鸟,霎时一片振翅声。

    忽而狂风大作,空中皎月掩入乌云之中。案上烛火忽明忽暗,墙上人影颤动两下,陷入一室漆黑。窗外竹叶响动,发出震耳之声。

    顾不上重燃烛火,月明按捺心头怦然,扬起笑容,向楼下奔去。

    她就知道,景舟大哥怎么会回不来!

    “景舟大哥!”月明高声唤道,却未得到心上人的回应。

    楼前空无一人,徒有风吹竹叶,发出扰人响动。

    西窗下,风摇翠竹,疑是故人来。

    大雨骤起,冰雨落在身上,冷得月明一颤。却无心躲雨,任凭雨水沾湿衣襟,拔足向林中奔去。

    似乎缁衣公子正在竹林中,挂着顽劣笑意,躲避着她的寻找。

    “景舟大哥,这个游戏月明不喜欢,你快出来吧。”

    “景舟大哥,莫要再逗月明了!”

    “景舟大哥,月明认输了……”

    月明跑得失了力气,背靠竹子缓缓蹲下,捂脸低泣,一声声唤着景舟。

    江白亦在林中,先前听见尖叫不放心,欲往粉竹楼查看。

    恰见月明淋雨,刚想上前阻拦,耳畔却传来撕心裂肺的悲泣。

    月明可是知道了?

    江白背过身,无颜面对月明,连前去安慰都成了困难。

    月明,是大哥对不起你。

    江白狠下心,不再听月明如小兽般的呜咽,咬牙离开了竹林。

    清晨夜雨已歇,青婉醒来时见到一封信与一支玉笛摆在案桌之上,不安顿起。

    拿起信向江白屋子跑去,只见房门敞开,屋内空荡整洁,江白不知所踪。

    又去粉竹楼,在屋前竹林内遇见了倒地不醒的月明。

    青婉连忙江月明扶回楼内,替她清理更衣。肌肤相触,发现月明浑身滚烫,发起了高热。

    已是腊月初冬,淋了夜雨难免受凉。安置好月明,青婉转身出去寻人。

    在江府走了一圈,未见一个下人。思来想去,青婉不敢叨扰江父,转向月心夫妇的厢房而去。

    一去才知,前夜月心忽然发动,开始生产,阖府上下皆在帮忙。

    曾有小厮前去粉竹楼通报,未得回应,只当月明沉睡,不敢打扰,便没有告知。

    青婉站了片刻,转身离去。

    当务之急,须让月明的高热退下。

    青婉前去仓库取了药材,又到膳房熬煮。

    备好汤药与粥菜,往粉竹楼送去。

    如月明先前照料她一般,青婉尽心地照料着月明。

    月明的高热很快退去,却始终不曾醒来。

    月心诞下一子,司马谨华喜极而泣,忙书信向长安报喜。

    众人皆欢欣鼓舞,连病重的江父都提起了几分精神。

    无人注意到昏迷不醒的月明与早已离开的江白始终不曾出现。

    直到月心醒来,未曾见到月明,这才觉察到异样。

    “月明呢?”

    连问几个下人,答复皆是不知。

    月心急得欲起身,被走进屋内的司马谨华阻拦:“夫人刚刚生产,勿要动气,免得伤了身子。”

    “我妹妹呢?”月心问道。

    司马谨华这才意识到已许久未见月明,同样奇怪。

    电光火石间,脑中闪过大哥前日书信的内容:“江白奉旨诛杀即墨谦,对外称其病死。江白此子可结交,朝堂之上为兄会尽力相保。”

    司马谨华敛眸,沉声道:“大哥几日前来信,称即墨谦在樊城病重离世。”

    隐去了其中江白的动作,司马谨华将一切归咎于即墨谦的不幸。

    “即墨谦离世?!”月心对官场的争斗并不敏感,只知道这件事于月明打击有多大,“扶我去寻月明!”

    无论如何,此刻她必须在月明身边。

    月心说着,不顾阻拦,费力地支起身。

    司马谨华拗不过她,唤来下人,扶着她一步步向粉竹楼走去。

    女子闺房,司马谨华不便擅自入内。月心扶着墙,咬牙忍着伤口疼痛,踏进月明房间。

    青婉刚替月明喂完药,见月心前来,赶忙上前搀扶:“你刚生产完,怎么过来了?”

    “月明如何?”

    “先前淋了雨,早就退热了,就是一直未醒。”青婉恼道。

    月心叹了口气,知道症结所在:“与发热无关,是心病。”

    未等青婉开口询问,月心解释道:“即墨谦于樊城病重离世。”

    “不会的。”始终昏迷的月明忽然开口,“景舟大哥会回来的!”

    二人俱是一惊,只见月明眉头紧皱,紧闭双眼,原是梦魇。

    月心坐在榻边柔声安抚道:“对,是二姐说错了,即墨公子马上就回来了。月明先醒来,否则如何与即墨公子见面?”

    月明并未再应声,渐渐安静下来,再次陷入昏睡。

    青婉取出玉笛与信,递给月心:“江白哥也离开了,不知去向。只留下了这个。”

    月心接过,一眼见到信封上的“月明亲启”,摇头道:“这不是大哥的笔迹,恐是即墨公子留给月明的。”

    青婉注意到月心面色憔悴,担心她的身体,便将信与玉笛摆在桌上,搀扶着月心离开。

    江白离开江家后,一路北上,向长安而去。

    刘成听闻江白求见,大喜不已,连忙宣他觐见。

    “江仆射数度立功,朕作为一国之君,无以为报。爱卿有何愿望,大可以告诉朕,朕定倾举国之力满足爱卿。”刘成许诺道。

    “牺牲挚友换取功名,臣自认无福消受。”江白应道。

    “挚友?”刘成顿时笑出声,“爱卿竟是如此重情重义之人,倒是朕看走了眼。”

    江白不语。

    “挚友又如何,江仆射到底还是亲手杀了这所谓‘挚友’。”刘成话锋一转,柔下声,“若非即墨上卿勾结凤王,意图谋反,朕又如何会如此对他?江白,你莫要天真了。”

    “臣自请驻边,为我朝尽犬马功劳,永不回京。”江白不理会刘成的话,顾自求道。

    “朕听说你与呼延钧关系不错,”刘成笑笑,“性子倒也相像。”

    “请陛下准许。”

    “准,怎么不准。”刘成嗤笑,“朕派你去滇城镇守,与呼延钧一南一北,保卫我朝疆土太平。”

    “多谢陛下。”江白并未拒绝,叩头谢恩。

    正欲离开,却听刘成坐在上首,轻声妥协道:“朕知道你怪罪朕,待你消气,随时回京,朕允你少傅一职。”

    “陛下保重。”江白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

    司马谨行自屏风后走出,慨叹道:“江大人实是不识时务了些。”

    “先前爱卿不是还在替江仆射求情?”刘成笑了一声,瞧不出情绪,“他去了滇城,司马景添与江月明的亲事便无人阻拦了,不是正中爱卿下怀?”

    司马谨行心思被揭穿也不恼,浅笑着替刘成斟茶。

    月明苏醒时已是深夜,粉竹楼内空无一人。

    窗外月朗星稀,借着月色,月明打开了桌上的信。

    一封,又一封。

    他说,思卿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他说,他乡本无月,明月在心中。

    他说,病入膏肓,药石无医。

    他说,毋须等我,另觅良人。

    月色正浓,在月明眼中却失了光彩。

    她捂着心口,想哭,眼睛却干涩得生疼。

    用力着张嘴,想叫,却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

    大悲无泪,大恸无声。

    她只能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抽噎着。指尖将信纸边缘捏出褶皱,又手忙脚乱地抚平。

    他说她是月亮。

    他又何尝不是她的月亮。

    她的月亮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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