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夜已深。

    天上那一轮明月,也随着正在松林道上走着的两个人一同,缓缓向西而行。

    何期道:“看这月色,已经快到四更天。你可有在镇上预定店?”

    云逢也抬头看了看月亮,道:“自是定了。”

    他叹了口气,道:“我本打算……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给你准备的东西,都还堆在车里……要把房间整理干净,多少也得花费一些时间……”

    何期微微一笑,道:“现在这钟点,老张老杜想必早已睡熟,再叫他们起来打扫收拾,岂不是折腾人么?我用原来店里的布置,将就对付一晚也就是了。”

    他补充道:“如果店里人太多,没有合适的房间,我也可以去别处问问,犯不着叫醒他们。”

    云逢似乎有点生气,道:“要真没有合适的房间,那更得让他们出去替你奔走操劳,哪可能要你这个当主人的亲自去跑腿?我解语宫从来没有……从来没有过这样的规矩。”

    说着右手一伸,勾住了师兄左手小指,轻轻摇了摇,低声道:“师兄是不是……恼了我啦,我这次……并没有带太多东西出来……”

    何期心中一动,恍惚间,竟不由自主想起了当年。

    那时他与云逢初初相识,彼此尚不知对方习性,所以在云逢叫他上马,一起回解语宫的时候,他着实吓了一大跳。

    倒不是何期不会骑马,也不是云逢给他选的马匹太拙劣。

    佟飞星也曾送过他几匹马,但无论哪一匹,都远不如眼前这匹马要来得稀奇,来得珍贵。

    何期活了二十八年,还是生平第一次知道,一匹活生生的大宛名种汗血马,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至于云逢的坐骑,则是一匹白马,背上无鞍,只铺着块绣银软垫。

    日光下照,白马通体亮银闪烁,皮毛颜色竟比背上那块垫子还要耀眼,端地是神骏异种。

    在云逢和他要骑的两匹马后面,不仅跟着张一敬和杜沙两名部下,还跟着五辆马车,五辆装饰得十分富贵奢华的马车。

    拉车的也是清一色上等好马,车壁外都画着解语宫的特殊标记,绝对不会有人认错,也绝对没有人敢认错。

    这五辆马车上面,除了赶车的车夫之外,再没有其他人。

    因为马车里的空间,已被一件件名册上有数的东西给塞满了,塞得简直一点缝隙也没有,哪还可能坐人?

    那些东西都是解语宫小宫主出行必备之物,除去常规换洗衣服,金银钱财,还有被褥,枕头,帐子,香炉,古琴,棋枰,珍玩,玉器……

    甚至连日常解馋的零食,都装了满满两大箱,里面尽是些果脯,蜜饯,龙须糖,黄金酥,杏仁饼,梅花糕……

    这哪里像是出行,简直就是搬家。

    似乎是他吃惊的脸色过于明显,虽然当时已用话搪塞过去,云逢也没有说什么,但自此往后,云逢和他一同外出时,再也没有用过五辆马车随行。

    他很节俭地用了三辆。

    就算是用脚趾头想也清楚,无论马车跑得多快,也始终赶不上单人轻骑的速度。

    更何况云逢模样生得又好,穿得又气派,骑着汗血马一路缓行,也不知道沿途收获了多少目光。

    若说何期一点也不在意,那是假话。

    他从来都不是个爱出风头的人。

    但无论云逢要用多少辆马车随行,都是他的个人自由,和何期一点关系也没有。

    何期也只能私下感叹一句,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毕竟云逢贵为解语宫小宫主,十八年来父宠母爱,锦衣玉食,走到哪里都少不了下仆伺候,如何能与自己这个常年餐风露宿的镖师相提并论。

    就算重活一世,就算性情已改,他这个出行习惯,只怕还会长久的保持下去,绝不可能在短短几年间就变成另一个样子。

    因为云逢死时不过才二十三岁,正是少年得志,意气风发的时候。

    要说他真正吃过的苦,真正打输的架,恐怕也只有那一次……

    何期咬了咬牙,强迫自己不再回忆。

    眼下既已重生,既已打算将一切重头再来过,就应该让自己过得愉快些,又何必再去细思前世的凄惨,在还未愈合的伤口上多洒一把盐?

    就在这时,二人身后的大道上,突然响起了如奔雷一样的马蹄声。

    那声音一阵快过一阵,在道上奔跑的骏马,少说也有十来匹。

    这些马,只可能是从怀远山庄里跑出来的。

    可现在这个钟点,又会有什么大事,能让怀远山庄的人不得不离了床榻,连夜策马奔驰在大道上?

    二人转身抬头,看向来时方向。

    月光下烟尘飘扬,十七八个黑点渐渐逼近,那个纵马赶来的领头人,不是佟飞星又是哪个?

    仔细一看,马群中却有两匹马是空鞍,鞍上鼓鼓囊囊,似乎堆着细软包裹。

    云逢心中冷笑。

    恐怕还是盯梢的回去禀报后,佟二庄主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这才想起自己好人没装到位,不得不出来找何期。

    毕竟今夜何期临走时,佟飞星只顾着发怔,也没开口挽留,也没送钱送物,与平日仗义疏财的形象大大相违。

    若他现在不是来送行,不是来找补回平日里朋友相处的体面,而是和何期有别的事要说,云逢就把腰间环着的那柄破剑当场折断,一截截生吃下去。

    那伙人到了近处,把缰绳一勒,纷纷跳下马来。

    何期赶紧上前行礼,又问:“二庄主怎么来了?可是有要事吩咐愚兄?”

    佟飞星摇头笑道:“全怪小弟今夜喝多了几杯,竟忘记交代下人一声,让何兄你空着手出了大门,怠慢了贵。我这个做主人的,实在太过失礼。”

    他咳嗽两声,继续道:“幸好回过神来时还不算太晚,也得多谢老天赏脸,让小弟还能见到何兄,将功赎罪。”

    说着一抬手,便有下人牵了那两匹空鞍马过来。

    佟飞星指着鞍上的包裹,道:“我知道何兄向来不喜收礼,里面不过是些带在路上吃的清水干粮,并非什么贵重之物。”

    他似乎还嫌自己不够惹眼,又转而向云逢致歉,左一个“云师弟”,右一个“招待不周”,仿佛在面对一个熟识的世交晚辈,亲昵友好得很,若给不知情的外人见到,定以为他们两家交情不错。

    云逢却是一双眼睛斜睨着,面带冷笑,双手抱臂,也不回礼,也不应答。

    何期看了一看佟飞星,又看了一看云逢,忽然叹了口气,大步上前,以云逢师兄的身份代为谢过。

    佟飞星脸色一僵,却还是勉强笑着,笑着和何期道别,笑着上了马,笑着率领众人回返怀远山庄。

    他的手上并没有拿鞭子,可马已跑得飞快,比来时的速度还要快,就像是正在被人用鞭子狠狠抽打着一样。

    这一条看不见的鞭子,或许也在狠狠抽打着佟飞星的心。

    云逢望着身后弥漫飞散的烟尘,望了很久,突然冷笑道:“你这次怎么不说,‘我是先有的朋友,后有的师弟’?”

    何期怔了怔,苦笑道:“你还记得这句话?”

    云逢只是冷笑。

    何期缓缓道:“若我真开口要你向他低头,无论说什么,以你现在的气性,绝对会立刻拔剑杀了他。”

    云逢道:“我杀他?我怎么敢?”

    他瞪了何期一眼,扭头就走。

    两匹马还停在路边,何期手里抓着缰绳,正等他上马,云逢却像是什么也没瞧见一样,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何期叫道:“阿逢!”

    云逢道:“你现在已有了马,又不缺钱,武功也不错,爱去哪里去哪里,做什么还找我?”

    他抬起手,用袖子擦了擦眼角。

    该死的眼泪又涌出来了。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身后又响起了马蹄踢踏之声,中间还夹着一两声“阿逢”,想必是何期已经上马追了过来。

    云逢的心顿时一松,却立刻板起了脸,沉默着继续往前走。

    虽然他已开了口,叫何期“爱去哪里去哪里”,可若何期真的听了他的话,真的改道回怀远山庄,他却只会更难受,更想杀了佟飞星。

    解语宫小宫主的心思,总是让人猜不透。

    再向前几步,就听得一声马嘶,何期已策马赶至他身侧,手中还牵着另一匹马的缰绳,脸上神色又是焦急,又是茫然。

    云逢板着脸道:“这条路走到尽头,就是八里镇,我不会迷路的。你要走就走,不用管我。”

    何期叹了口气,干脆跳下了马,与师弟并肩而行。

    云逢道:“你是不是又想劝我?我想我已经表示得很清楚了,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说的。”

    何期苦笑道:“阿逢,上辈子你为什么会突然离世,为什么解语宫会被人一朝灭门,你难道现在还不明白么?”

    云逢一怔。

    何期道:“哪怕师叔的武功再强横,能以一敌百,也终究敌不过诡谲人心。”

    云逢又一怔。

    何期道:“聚义盟虽然并非名门正派,却也还是江湖中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行走江湖,从来是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佟飞星今夜再□□让,已是给足了我们体面。我于情于理,都应该收下这两匹马。”

    云逢慢慢垂下了头。

    何期道:“这两匹马我只是暂且收下,但要不要骑着回镇上,还是你来定夺。你说骑,我们就上马,你说不骑,我们就慢慢走回去。”

    云逢张了张嘴,只觉喉咙噎得慌,一个字也没说出口。

    他听到何期还在说:“阿逢,你道我混迹江湖多年,从来只看重朋友。可若论起真正亲如一家的师兄弟,我这两辈子满打满算下来,也只有你一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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