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已将天穹染红,看起来仿佛火烧一般。
四匹马,三辆马车,迈着疲倦而沉重的脚步,行到了岔路口。
赵府的寿宴已办不下去,解语宫一行人只好又和前世一样,匆忙打点行李,北上回宫。
现在道上已没有什么人,四周空旷得很,偶尔能听到半空中响起一两声“哑——哑——”,那是乌鸦掠过的归啼。
云逢骑着雪狮子,遥遥走在前头,忽然间一勒缰绳,在指路牌前停下了。
“老张,我吩咐你的事,可还记得?”
张一敬道:“小的绝不敢忘。”
云逢道:“好,你下来。”
他自己却先从马背上跳下,伸手捋了捋雪狮子的鬃毛,道:“宝贝儿,我还有事要办,你先跟着他们回宫去,路上乖乖的,别闹事。”
张一敬也滚鞍下马,将手中缰绳交给云逢,自己跃上了最后一辆马车。
何期吃了一惊,道:“阿逢,你怎么……”
云逢淡淡道:“师兄,你是打算回宫呢?还是跟我走?”
何期道:“你……你不回去?”
云逢道:“我已将之前发生的事写在信里,让老张带回去交给娘亲,你不必担忧。”
何期再忍不住,用最快的速度下了马,冲到云逢面前,道:“你也清楚,皇甫荻回弦月城后,一定会把见到我们的事告诉叶伯伯,到时……”
云逢道:“到时自有娘亲负责接待他们。”
他笑了笑,道:“有解语宫主在,哪里还用得着我这个小宫主出面?”
何期道:“可是,叶伯伯他……”
云逢道:“叶伯伯等这一天,已经等了二十年,就算再等上一年半载,相信他老人家也不差那点时间。”
何期道:“阿逢,你到底想干什么?”
云逢道:“到了现在,你还不明白我想干什么?”
他忽然板起了脸,道:“你难道真以为我不回宫,是打算去游山玩水?”
何期的脸色变了。
“不行,你不能去。”
云逢皱眉道:“为什么不能?”
何期道:“你只有一个人……”
云逢道:“看来你是不打算跟我走了。”
他瞪了何期一眼,转身就要上马。
如果这里没有那几个怔在当场的手下,如果官道上只剩师兄弟两个人,解语宫小宫主的别扭说不定已闹过好几轮,怎么会只扔下一句轻飘飘的话就走?
何期赶紧拉住他,道:“我跟你走。”
云逢冷冷道:“可我看你一点也不像是要跟我走的样子。”
何期道:“哪里不像?”
云逢道:“你既然要走,为什么还要抓住我的手不放?”
何期道:“我有话要和你说,说完再走。”
云逢道:“那你快说。”
何期道:“不行,这话我只能和你一个人说。”
云逢道:“那就让其他人先走。”
何期道:“你……你……”
他忽然一咬牙,拉着云逢就走,边走边大声道:“你们且在这里等一等,我和师弟很快就回来。”
云逢却道:“你们别听他的,赶紧走……”
他的声音忽然消失,一双眼睛睁得极大,似是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哑穴竟然被何期点住了。
何期不但点了云逢的哑穴,还顺道点了他十七八道大穴,现在就算云逢再生气,再想走,也已无法挣开那一只牢牢抓住他的手。
“我们就谈几句话,老张,老杜,等着……”
何期的声音渐渐飘远,两条身影一闪,已消失在树林里。
几个手下人的脸色都很微妙,实在不知道应该听谁的比较好。
杜沙看看张一敬,张一敬看看杜沙,最后两个人同时叹了口气,苦笑着留在原地。
解语宫小宫主的手下,实在是难当。
那两匹主人指定要骑的汗血马,他们可不敢带着一起走,也不敢随便栓在指路牌下,更不敢牵着马去追那两个明显要去树林里密谈的人。
所以他们只有等。
这是最不得罪人的办法,也是他们能做的最好选择。
太阳才刚开始西沉,密林里却黑得仿佛已经入夜。
“师兄,你别以为避开旁人,就能用上辈子的经历来劝住我。我要做的事,从来没有人能阻止……”
“阿逢。”
何期双手按住了云逢肩膀,道:“你若不打算听我说的话,我就只好再点一次你的穴道了。”
他的态度实在很严肃,云逢一时间竟怔住了。
何期道:“你真要去通知后来那些被血衣会杀死的人,让他们做好反击的准备?”
云逢道:“是。”
何期道:“这么重要的事,你为什么不提前和我商量一下?”
云逢道:“为什么还要商量?我实在想不到你会不同意的理由。”
何期道:“可我就是不同意。”
云逢道:“为什么?”
何期道:“我们两个人提前半天赶到赵府,也还是没能让赵伯伯继续活下去。你难道以为,只凭你一个人,凭你多出来的五年记忆,就可以让其他人从血衣会的魔爪下顺利逃脱吗?”
云逢低着头,道:“这次是我们轻敌了,下次一定可以……”
何期叹了口气,道:“阿逢,有些话我本不想现在就告诉你的,我怕你一下子接受不了,可是……可是你这个样子……”
云逢道:“我说过了,你不要把我当成小孩子。”
何期看着他,看了很久,才道:“当年杀害你们一家的凶手,就是血衣会。”
云逢道:“你……你说什么……”
何期道:“我那天亲眼看到,你们一家三口的尸体上,都覆着一件血衣,就是赵南烛身上那件,一模一样的血衣……”
云逢的脸上已全无血色。
何期道:“当时你们以全宫之力,也无法抵挡……现在你我才两个人,我不能再让你冒这个险。等我们回宫后,商量好对敌的计划,再……”
“不行。”
云逢道:“我不回宫。”
何期急道:“阿逢,我没有说谎话骗你,这是真的……”
云逢道:“我也没有在和你胡闹。”
何期道:“可是……”
云逢道:“上辈子一回到宫里,我们就再没出去过。等叶伯伯来认了亲,我们也只是去弦月城小住了两三个月,很快又回去……无论去哪里,后面总要跟着一大堆人……”
他咬着嘴唇,道:“难道你能说服娘亲,或者叶伯伯,让他们同意放我们两个人单独出去办事?到时你又打算用什么身份,什么借口,去告诉那些要死的人,血衣会很快就会对他们出手?”
何期沉默。
云逢道:“我们如果还不抓紧时间行动,到后来……到后来岂不是又……”
他忽然道:“师兄,你是不是想我再死一次?”
何期怔住。
“阿逢……你……你怎么能这么想?”
“那你要我怎么想?”
云逢的眼圈红了。
“你明明知道杀我的凶手是谁,却等到现在才和我说……倘若我还和上辈子一样,只想着回宫过逍遥日子,你是不是就会把这件事一直隐瞒下去?一直隐瞒到我死?”
他咬着牙道:“何期,你到底存的什么心?”
“阿逢,我不想你死,我一点也不想……”
何期又一次紧紧抱住了他。
“那天……那天我情愿死的人是我。”
他的手抖得好厉害,连话里都带着颤音。
“倘若没有朋友陪着,倘若只有我一个人独自回宫,或许我也和你一样死了,不会再有后来的那些事……”
“陪着你的朋友是谁?是不是佟飞星?”
“在我回去找你之前,佟飞星已不在人世。我去得太迟,根本来不及救他。”
“哼。”
“我那位朋友,是李天璇李大公子的知交,徐靖玄徐先生。”
“就是燕回说过的,那个好吃牛肉羹的假道士?”
“徐先生是有真本事的。”
“我还是不信,你连佟飞星死了也没想寻死,怎么见到我死了就不活了?你不要以为说两句好听的,就能骗过我。”
“是,我是在骗你,我没有被骇到吐血,也没有当场昏过去,更没有被徐先生送回弦月城,休养了大半个月,才勉强能下床走动。”
“真的?”
“阿逢,你不相信也很正常,毕竟这些都是我的一面之词,就当我是在说一个故事吧……我……其实真不想说的……”
“那你为什么现在又说?你为什么就不能忍住?”
“因为……”
“因为我误会了你?”
云逢忽然冷笑。
“你都不怕被人误会成杀人凶手,居然会怕我误会你?”
“我……我……”
“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明白,我不怕麻烦,你也不是麻烦,你是我师兄。”
何期又沉默。
“倘若我没有故意生气,故意说重话,到现在你嘴里是不是仍然没有一句实话,是不是只会拦着我,不许我一个人走?”
何期还是沉默。
“我……我宁可你是真骗我,好歹也说些心如刀绞、五脏俱焚的酸话,怎么就光一句吐血……”
“阿逢,你是不怕麻烦,义父他老人家也不怕麻烦,可我……可我真的怕我自己……这辈子又连累你们……”
“又?”
“你可知道,就在我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时候,义父他……他竟和血衣会正面动起了手。”
“结果?”
“血衣会大当家不知所踪,各地分舵人手也已连根除尽,可义父他……他再也回不来了……”
“所以你才会一再阻止我?”
“嗯。”
“你怕我若放手去做,下场说不定就会和叶伯伯一样,甚至比他还惨?”
“我怕。”
“可是你想过没有,我本来就是要死的。”
何期又怔住。
“只要血衣会还在这世上,我最多就只能再活五年。”
“阿逢,我本也不觉得自己是个麻烦,可从小到大,但凡和我亲近的人,交付了真心的人,就没有一个能有好下场。我克父克母,克朋友,克长辈,还有你……”
他长长叹息着,道:“或许我就像徐先生说的那样,是‘天煞孤星’的命格……”
“不,你不是,绝不是!”
云逢握紧了何期的手,他的手也在颤抖。
“倘若你真是天煞孤星,我为什么还活着?为什么还会和你一起重生回来?”
“阿逢……”
“我要改变这一切,不管是你的命格还是我的死,我一定要改变。”
“可是……”
“难道你不想让我活下去?”
何期只好苦笑。
“我并不是因为赵南烛的死,就一时冲动不回宫的,我已经有了计划。”
“什么计划?”
“我们先去太湖一趟。”
“你要去横波山庄?”
“你可能已经不记得了,但我还记得,他们也是死在血衣会手下的。自从赵南烛死后,最先传出来的第一起灭门案,就是横波山庄。”
何期做梦也想不到,云逢打算去的第一个地方,竟是横波山庄。
自从横波山庄脱离聚义盟到现在,不过才短短一年光景,就算他们已经洗手上岸,再也不做水上强盗的生意,可□□人物历来最重感情,试问山庄里的旧人,又有哪个敢拍着胸口说,自己已完全斩断和昔日弟兄的联系?
而且作为横波山庄主人的风家,和作为怀远山庄主人的佟家一样,都是在聚义盟创立初期出力最大的三大家族之一,风家的人多少都和佟飞星沾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云逢绝不可能不清楚这些事。
可到了这时候,何期还能说什么?
“……好,我跟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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