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帆啼笑皆非地道:“真不知你对我的成见从何而来,我可曾做过一件坏事么?快回去休息吧,看你醉的,要不要我送你?”

    谢小蛮摇了摇头,道:“没事!这点酒醉不了。”

    她仰起脖子,又使劲灌了口酒,把酒囊和兔肉往杨帆怀里一塞,说道:“好啦!我回去啦,照你说的,喝碗醒酒汤,泡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忘掉这些事!”

    “嗳!”

    杨帆伸手去拉,一把没抓住,谢小蛮已纵身跳了下去。

    杨帆是见她已经有了六七分醉意,怕她脚下不稳摔倒,却不想她虽有了醉意,这一跃倒依旧俐落,见她稳稳地落在地上,杨帆这才放心。

    谢小蛮向他扬了扬手,道:“我走啦!”

    转身走出一步,她又回身道:“还有你熏的兔肉,那味道……很亲……”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杨帆摇头一笑,轻声自语道:“这个丫头,真是喝高了,连很香都说成了很亲!”

    杨帆抬头看了看天边那轮明月,拔下酒囊的木塞,喝了一口酒,撕下一口肉,再喝一口酒,背倚大树,漫声吟道:“

    种瓜黄台下,

    瓜熟子离离。

    一摘使瓜好,

    再摘令瓜稀。

    三摘尚自可,

    摘绝抱蔓归。”

    这首《黄台瓜辞》,是章怀太子李贤被流放瓜州时所写,表面上是看到瓜田景象有感而发,实际上是因为大哥“暴卒”,自己遭流放,两个弟弟也前途莫测,忧心忡忡而写下的一首抒怀诗。

    如今,李贤亦已被逼自尽,他的两个兄弟李旦和李显虽还没有死,却也是朝不保夕,倒是他的两个儿子先被逼死了。他这一支到此算是绝了,这首诗也算是一言成谶,只是应在了他自己的家人身上。

    从国事上看,这是君杀臣;从家事上看,这是祖母杀孙。似乎无论如何,外人都无由置喙,然后被那清冷的月光照着,杨帆心中竟也有了一种悲凉的意味……

    ……

    章怀太子最后的血脉----十一岁的李守义。八岁的李光顺因为“咒咀君父。大逆不道”,被他们的亲祖母下旨鞭杀了,这件事丝毫没有影响到武则天的游兴。第二天就传出了天后将于伊水河畔举办大型游宴的消息。

    香山寺内,一座暂时充作署政办公的禅房内,上官婉儿仔细地安排着:“宫中内教坊和左右教坊的乐舞名伶都要提前安排过来。以免忙中出错。还有,洛阳城里有名的几家乐舞班社也要邀来。可以调几艘画舫来,叫她们住在上面,不得胡乱走动。”

    教坊管事毕恭毕敬地应着,上官婉儿道:“你方才说的那些,再谋划细致一些。天后性喜大气,场面一定要宏大热闹,彩楼、彩坊,现在就开始搭建。你可向丘神绩将军借调些士兵帮忙。”

    教坊管事又应了,上官婉儿挥挥手,让他退下,又对都尉朱彬道:“伊河龙门段,左右两岸均设关卡,出入船只、人员,需有内卫和教坊联手签发的‘过所’方许通行。船只和船上要严格检查,不得有所疏漏!”

    “喏!”

    朱彬答应一声,急急赶去安排。

    上官婉儿又对尚食局奉御官道:“四海之内,水陆之珍,各色美味。务必齐备。各色食材你开列个单子出来,尽快由宫中取运。不足者从速购置,这件事,叫团儿抓紧一些。

    为了方便供应,需在伊水河畔搭建临时膳房,地点要隐蔽,还要在下风处,免得天后嗅到烟火气,我已为你们定下一处地方,你且先去瞧瞧,若无不妥,从速准备。”

    上官婉儿说完,叫一个小太监带着尚食局奉御退下,接着又对尚衣局、尚乘局、尚辇局、内侍省、、掖庭局、、宫闱局、内仆局、内府局等各负职司的官员逐一过问、安排,等把这些人都打发出去,上官婉儿方才喘了口气,坐下仔细审阅内府呈来的邀宴名单。

    上官婉儿把宴请名单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提起笔来添上了几个名字,略一沉吟,又划去了几个名字。

    皇室饮宴,从来不是单纯的饮宴,一个邀请名额、一个座位的顺次,在有心人眼中,都是一个明显的讯号。

    旁人不知道,但是作为协助武则天处理朝政的上官婉儿,清楚许多旁人所不知道的机密。她知道,早在来俊臣弹劾章怀太子的两个儿子之前,武承嗣和周兴就已联袂上奏,弹劾高宗之子,泽王李上金、郇王李素节有谋反之意,而太后已下秘旨,把他们全部抓回洛阳法办。

    来俊臣之所以弹劾章怀太子的两个儿子,分明是听到了风声,眼见自己落在了周兴后面,这才迫不及待地出头。而天后眼都不眨,甚至查都不查,也不管这“咒诅君父”的罪名适不适合两个孩子,就授意丘神绩把他们处死,可见对李唐宗室的一清洗又要开始了。

    上官婉儿划去的几个人,都是在京的李唐宗室亲王、郡王、外戚,和公开亲近李唐宗室的大臣,还有几位大唐的公主,比如东阳长公主。东阳公主曾经下嫁长孙无忌的舅父高履行,武后“厌屋及乌”,怎么可能待见她。

    名单上保留下来的只有太平公主、千金公主等寥寥几人,而她添上去的几位,却是本无资格参加饮宴,但是近来与武氏家族走动频繁的大臣。

    上官婉儿知道她删这几笔,添这几笔,虽然在一场盛大的宴会中只是几个人的增减,看似没有什么,但是瞧在有心人眼中,必然会助长一些人的气焰,起到某种推波助澜的作用,可她之所以受用于武后,不就是因为武后需要这样一个人么?

    武后想再找一个善于体察上意的女官很容易,而她离了武后,却不过是一棵被大树抛弃的菟丝草,那时等待她的命运将是什么,她心里很清楚,所以每日里,她都会提起十二分的小心,不容自己出一点差错,因为她错不起。

    婉儿把名单重新审视了一遍,交给身边的一个小内侍,吩咐道:“知会下去吧!”

    等那小内侍离开,原本拥挤不堪的禅房内就只剩下婉儿一个人了,她吁了口气,有些疲惫地伸了个懒腰,便盯着对面墙上大大的一个“禅”字发起呆来。

    自从被杨帆强吻之后,上官婉儿一直躲着他,因为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才好。可是情丝一旦被撩起,就像春天的野草般迅速而疯狂地生长起来,这个一向矜持内敛的小女子勉强在自己心里筑起一道道堤坝,可那情感却一次次冲毁了这堤坝。

    她不敢闲下来,只要一闲下来,她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个人、那个吻。她终于知道诗赋中所说的相思到底是一种什么滋味了:“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来人!”

    上官婉儿扼着手腕,突然鼓足勇气,大声唤道。

    “待诏有何吩咐!”

    内侍小海应声出现在门口,上官婉儿急急一挥手,道:“没事了,你退下吧!”

    “喏!”

    小海躬了躬身子,从禅房门口闪开了。

    上官婉儿在房中坐立不安,挣扎半晌,又唤道:“来人!”

    小海倏然出现在门口,躬身道:“待诏有何吩咐?”

    上官婉儿略一沉吟,挥手道:“没事了,你退下吧!”

    小海一脸莫名其妙,悄悄地从门侧闪开。

    上官婉儿站起来,在房中踱起了步子,踱了半晌,把银牙一咬,轻轻一跺足,唤道:“来人!”

    小海幽幽地闪现在门口,一脸古怪的神气:“待诏,有何吩咐?”

    上官婉儿绷着俏脸,很严肃地道:“去,唤杨帆侍卫进来,我有事情吩咐!”

    小海躬身道:“喏!”然后习惯性地往门侧闪去,人影儿都闪没了,就听他传出如梦初醒般的一声“啊!”,紧接着就见他又跑回来,沿着门前石阶儿跑出去。

    上官婉儿赶紧抢回案几后面坐下,抓起一只笔,拿过一份奏章。

    杨帆走进禅房的时候,房中只有婉儿一个人。

    她折腰坐在案后,手中攥着狼毫,一张小脸通红,就像一个小学生,被很严厉的西席先生逼她默写一篇诗赋,而诗赋的内容早已被她忘个精光似的。

    杨帆走进来时,心情也不免有些紧张。情窦初开的少年大多如此,杨帆历练很多,心态已经算是相当沉稳了,还是不能完全免俗。可是当他看见上官婉儿这副模样时,那紧张便完全被好奇所取代了。

    他好奇地看着上官婉儿,从来没见过她这种神情,实在不知道她这倒底是什么意思。

    上官婉儿方才召见内、左、右三教坊管事和六尚二十四司大小官员、安排各项事务,胸有成竹,井井有条,便是一些皇室宗亲的命运前程,在她一勾一抹间也轻易完成,全无半点为难,杨帆一进来,却把她紧张得像是一只在雄鹰俯瞰下的小兔子。

    她低着头,攥着笔,紧盯着案上一份奏章,一言不发。

    她不说话,杨帆却不能不说话了,杨帆咳嗽一声,施礼道:“上官待诏,召见属下,有什么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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