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州, 正月,上元节。
从年前起, 上至虞州城王侯府邸, 下到平常百姓人家,就开始准备一年一度的赛灯了。年后解了宵禁,城内各市各户门上纷纷挂上各色花灯, 入夜之后,灯火一路从虞州城东西南北四座城楼亮起, 一城火树银花, 车马盈路。
这是正月里街上最热闹的日子, 酒楼食肆在迎宾门楼前挂满彩灯,大声吆喝招揽着客人,小贩们则在街边扎上彩帐篷, 又或是做些行走的买卖,卖些吃食,药丸,纸画, 小灯。更有各色灯队,戏班穿街走巷, 且歌且舞。
这一年,虞州城里最红火的戏目便是《虞伯侯剑斩妖魔道》, 社火时演,祭祖时也要演, 就连上元节也要演, 贵人仕女们爱看, 百姓商贾们也爱看, 说起这出戏来更是头头是道。前些年厌胜之术在宫内民间盛行, 百姓深受其苦,如今也算是天降贵人,熬出了头。
“有虞伯侯保佑哩。”茶坊老板娘站在门口揽客时,和隔壁的饼店老板娘唠嗑,她双手合十,皱纹里都带着对这一年风调雨顺的满足,“保佑保佑,邪祟退散,我这小户人家,最怕这些晦气东西。”
“诶,说起邪祟,你有没有见过这个。”饼店老板娘比起手指,在脚踝处划了一道,“那个头发长长的,这寒冬腊月还穿着单衣的。”
“见过,见过。”茶坊老板娘让小厮去招揽客人,压低声音对饼店老板说,“他也上你店里来了?”
“来了,年前就过了。我啊,第一眼看到他就觉得不对劲。看他那一身富贵,却又不束发,还以为是哪家放浪公子。结果他来我店里,也不买饼,问我‘你见过虞渊吗’,我就断定,这恐怕是哪家公子生了疯病,一直锁在家里,被他逃出来了。”
茶坊老板娘连连点头:“对对,我听说他一家家地问,‘你见过虞渊吗’,别人说没有,他还反问,这不是虞州城吗?还说什么虞伯侯竟然不是虞渊。”
“我听说有街坊报官了?”
“报了,但是又有什么用呢?官爷们根本遇不到他,他来我们这地一个月了,没人见过他吃喝,不是仙人,就是邪祟。”茶坊老板娘说着双手合十:“还是请虞伯侯保佑,保佑保佑。”
“他啊,不像邪祟,倒像是仙人,可是仙人会到处问‘你见过虞渊’吗?”
“虞渊是哪位?”
“我也不知。”
两位老板娘凑在一起絮絮叨叨,一道白色的身影徐徐向这边走来,正是在虞州城里一直寻找虞渊的太启。
他步态优雅,周身纤尘不染,擦肩之人无不屏息低眉,如分海一般让出路来,诚惶诚恐地退到一边,唯恐自己多看太启一眼,便玷污了他。
太启却罔顾四周的热闹,急切地在人潮中寻找虞渊。
“你认识虞渊吗?”
“你见过虞渊吗?”
“你们知不知道天子剑?”
没有人给他回答。
太启走了半夜,也问了半夜,直到月下枝头,太启才在虞陵湖边停了下来,人潮渐渐散去,只剩下幽会的情人,在湖边树下依偎耳语。
身后的戏楼还在咿咿呀呀唱着——“今冥,今冥元宵,满街人吵闹。门前火照火,结彩楼。人人成双都成对,亏我一人共谁愁。”
太启回首,只见戏楼前架着一座巨大的灯山,花灯上绘着花鸟虫鱼,神佛诸像,仕女文人,仿佛这三千世界,都纳入了这茫茫灯山之中。
太启数不清这里的花灯究竟有不少,也记不起自己究竟在多少个空间里找过虞渊了。
他在上古世界等了虞渊百年,也在这个世界里翻遍了整个虞州城,下过昆仑西部,去过旧时王都,凡是虞渊有可能出现的地方,他都去找过。
然而这些
世界里全都没有虞渊。
太启心如死灰。
他想回他们的家看看了,或许呢?或许虞渊回来了,就在他们的家里等他呢?
“报告!c25号空间消失!”
林启蜇刚在办公桌前坐下,就收到了消息,过去这一年里,国属特别行动处日夜监控着阴山神狱的动静,并且将浮在阴山神狱上方的平行空间编号记录。在这一年的时间里,这些空间一一都消失,c25号是最后一个空间,到了今天,也彻底消失了。”
“我需要详细资料。”
“收到。”
不到一分钟,一份完整的关于这些空间的详细资料就发到了林启蜇手里,从报告上看来,这些空间的消失都伴随着阴山神狱海域巨量的能量变化,根据推测,应该是太启从这些空间出来后,这些空间就消失了。
林启蜇扫完一遍报告,又收到了一条短讯。
“报告!阴山神狱出现一级能量波动!疑似东君出现!”
林启蜇腾地一下站起来,因为有些激动,差点把椅子撞翻。
“报告具体坐标。”
“是。”
情报部门陆续发来两张坐标,一张显示是在阴山神狱,另外一张,则是在太启的家里。
太启回家了?
林启蜇考虑片刻,决定不惊扰太启,并且撤回部分监控,稍后视太启行动再做打算。
几天后,林启蜇收到的消息,却是太启在之前等着虞渊的窗边又等了几天几夜。一年的时间,似乎没有给太启带来任何变化,他依然很安静,只是静静地待在家里,等着虞渊回家。
太启又等了一个冬天。
他最后的一丝希望,也在这个漫长而寒冷的冬天中消磨殆尽了。
当窗外的叶子开始变绿的时候,太启出了门。
他沿着别墅区的小路走到别墅区外,又走到了附近的商业区,久违地感受到了凡间世界的烟火气。
商场门口的新年花坛还没撤掉,几年前太启和虞渊在这里合影时,花坛的造型还是一只小鼠,如今已经变成了小兔,太启站在门口盯着花坛看了一会儿,身边陆陆续续有情侣在门口的花坛前合影,有人还想请太启帮忙给他和女朋友拍照,太启盯着那人手里最新款的手机愣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我不会用这个。”
他的时间永远停留在了两年前,没有虞渊教他用手机,他已经完全忘记了手机该怎么用。
来拍照的情侣越来越多,太启徘徊了一会儿,低下头,把手插在风衣的口袋中,转身离开了这个充满回忆的地方。
太启漫无目的地走着,没有方向,也没有为任何事物停留,直到一从熟悉的小花从街角的一隅跃入他的视线。
那是一家花店,一排小花盆就摆在门口的木架上,刚长出来的粉色小花柔柔弱弱地伸展着花叶。
“新年快乐,喜欢什么植物呀?”
花店的老板从花店里走出来,笑眯眯地和太启打招呼。
太启的目光却一直落在木架上的粉色小花上:“月见草?”
“对,这是月见草。”
太启点点头,没有再说话,也没打算走,就一直站在门前。
老板似乎看出来太启眼里的依恋,她小心翼翼地:“是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太启终于开了口。
“我可以买吗?”
“当然可以,二十块吧,我再送你一个喷瓶,一些花肥。”
太启怔了因一会儿,抬手去摸自己的手表。
他的手机早就不知所踪,听林启蜇说,虞渊送给他的手表很值钱,想来换一盆花应该是可以的。
然而他却摸了个空。
老板看到太启并没有掏钱包或者拿手机的动作,猜到他是有些窘迫。
“没带手机吗?没关系,你先拿回去,下次路过再付吧。”
“我没有手机,我家花园里也有这个花。”太启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他很久没在凡间世界和人说话了,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和老板交流。
“那是想在家里继续种吗?我这里有些月见草的种子,可以送给你。”
老板说着,转身进了店里,出来的时候拿着一个小袋递给太启:“都是我自己收的种子,月见草很好活的,在花园里地栽就更好活了。”
\"“谢谢。”太启收下种子,对老板表达了谢意。
“一点小事。”老板笑道,“要开心呀。”
太启带上这些月见草的种子,却没有回家,而是去了虞王陵。
他把这些月见草的种子,撒在了虞王陵上。
——“如果你正在想我,那就让它们开花吧。”
虞王陵的露面,是太启在这个春天留下的最后影像。
林启蜇远远跟着太启,最终还是失去了太启的踪迹。
没有人知道太启去了哪里,那些平行空间已经消失了,太启也没有出现在华夏的任何一片土地上,还是半年后,怀特夫人联系上林启蜇,说她的朋友在国外发现了东君的神迹。
“他去了很多地方,千神之国,赫梯古国的圣城哈图沙,赫梯神系虽然是次生神系,但是神祗的诞生很神秘,太启应该是去那里找复活虞渊的办法。还有同为四大文明的苏美尔神系圣城永生之地,我猜他是想去找苏美尔原生之神,可惜也失败了。”
怀特夫人很难过:“如果虞渊没有灰飞烟灭,留下一片骨头,一滴血,也许还可能有办法——可天道法则连他的骨偶都毁灭了,连被第五元素污染后的血盟印,都一个没留下。”
林启蜇知道自己的安慰很无力,但他还是用“太启是原生之神,肯定有办法的”来安慰眼前这位丧子的母亲。
可陆续收到的消息,都是太启试图复活虞渊,却失败了。
又是一年过去了。
太启又回到了家里,家里的地板和家具上积了厚厚一层灰,客厅处求婚的花墙和气球也已经褪了色,整栋豪华别墅就像是一座未亡人的坟墓,已经完全失去了生机。
他在荒芜的客厅里站了一会儿,突然走到玄关处,从地上捡起投影,冲上了电。
然后一个人坐在客厅的地板上,把那段没有虞渊的影像看了一遍又一遍。
他在录像中寻找虞渊存在的证明,幻想着这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梦,梦醒了,就会有虞渊推开门,拿着求婚戒指向他走过来。
太启一遍又一遍的在影像麻痹着自己,痛苦却依然包围着他,他是原生之神,理因无所不能,却没有任何办法挽留自己的爱人。
他已经走到了穷途末路。
太启去了一趟虞王陵,这一年的春天,粉色的月见草开满了整片虞王陵,在春风中摇曳生姿。
“我知道你肯定在想我。”太启喃喃道,“我知道你肯定在想我。”
他化作飞鸟,像是飞蛾扑火一样地飞向了阴山神狱海域,在重重白雾中,停在了那片废墟上。
太启从袖中掏出天子剑的残片,恢复神体,一声御龙咒出,天上地下顿时狂风大作,一道闪电般的影子自昆仑而降,钻入海底,掀起无数浪花!
不多时,巨大的龙身便从海面上钻出,龙神游走至废墟前,龙首匍匐,大口一张,天子剑最后两片残片落在了地上。
“去吧。”
太启挥手,龙神叩首,接着,便乘风化云,消失在了空中。
这一异动很快就被国属特别行动处检测到。
所有人包括姜颐的疑问都是“太启要做什么?”
他们还来不及赶去阴山神狱,太启便降下结界,将阴山神狱重重包围起来,然而三界这几日的异常气候,分明让林启蜇等人有了不好的猜想。
太启受了重伤 。
三界摇摇欲坠,林启蜇守在阴山神狱海域,在太启的结界第一时间散开时,冲到了岛上。
太启一身是血,捂着腹部脸色惨白地站在一边,他额间的神格花纹已经彻底碎裂,地上则放着一把完整的天子剑,和一段玉一般通透的骨头。
看到眼前这一幕,林启蜇身边的姜颐差点晕了过去。
——东君竟然拿天子剑剜出自己的肋骨,试图用这种自戕的办法复活虞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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