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心照不宣的你来我往后,二人又恢复作普通师徒模样。萧祺然建议着谢随安再去顾星腾的桃林逛逛。
许是境界提升的关系,故地重游,谢随安发现了许多未曾发现的细节。
譬如,这片桃林,桃树都是真的,桃林却是假的。谢随安试图看破,却被顾星腾取笑,说若是这么容易能看穿,他岂非白费心血。
谢随安了然,估摸着是一些高阶的法术,便不再费心思。
这日,萧祺然与顾星腾一同坐看她舞剑。萧祺然一时兴起,叫停谢随安,旋即又下了一道指令。
“一炷香之内,随念不得触及到任何一瓣花瓣。”
谢随安只当是寻常目标,先试了试,方知多难。桃花飘落的轨迹不定,纵能模拟它的形迹,出剑瞬间带出的微风也足以改变它的方向。
若是足够快——谢随安眸光微黯,却又是徒劳。她持着站在漫天花瓣中,颇为不知所措,只觉得自己是只团团乱转的无头苍蝇。
不远处传出一声轻笑,是顾星腾。谢随安有些恼怒,萧祺然见她如此,起身,折了束桃枝,站定在她眼前。
“随安,是剑随心动。”萧祺然抛出一句。谢随安垂眼,她当然知道须得这样做,可剑不及眼快,手眼又有先后,谈何容易。
“若你无法顺应它,不如叫它,来附和你。”
一语出,谢随安眼睛一亮,心中有什么被点醒,却又差了半口气。萧祺然自知纸上谈兵不妥,微微一笑,索性亲身下场叫谢随安一观。
“徒儿,接下来,可看好了!”
他运转吐息,气息平稳间,已然出手!
衣袖翻飞,半截桃枝在他手中宛如新生,所到之处,像是花瓣留恋追逐枝叶,心甘情愿以树枝为领头!他的动作极快,却又十分精准,谢随安的目光死死锁住剑锋所过之处。
好几次残瓣与剑刃近在咫尺,却又险险擦过。灵力流转间,几乎是带起了一阵小型的花雨!
不自觉地,谢随安的目光飘忽至执剑人身上。
萧祺然以树枝为剑,凛冽的剑意却未削减半分。他行动自如,眉宇间自有气定神闲,又合着俊朗神采,天地都合该沦为陪衬。
——这样的人,是她的师父。谢随安意识到他为何舞剑,心跳竟漏了半拍,跳动的节奏有力而又慌张。
他笔直收手之时,她的呼吸都伴着一滞,竟不知是为何。
“随安可看清楚了?可要自己一试?”
谢随安一愣,抿唇不语,她看是看清楚了,只是后来注意力有些散了……
“无妨。”萧祺然倒也没有强求的意思,站至她右侧,与她并肩而立,左手握住她的手肘,又把剑换成了桃枝,“师父带你一遍。”
隔着衣衫,他掌心的温度并未直接晕开,谢随安却一颤,被触及的部分无力起来,感官被无限放大,她张了张口,出口的是不同的讶异:“……师父用左手?”
“嗯,用左手。”萧祺然沉声道,谢随安没听出半分勉强。随即,萧祺然动了。的确,萧祺然带动着谢随安,起初动作确有滞涩,谢随安也不由分神,只觉得手肘处的温度越来越灼人。
她快要握不住枝条了。
“凝神。”适时,萧祺然惊醒了她,谢随安一咬牙,强迫自己一心一意,只盯着自己的手。渐渐地,她也慢慢品出了其中关窍。
萧祺然放开她,她还浑然不觉,继续着动作,直至一片花瓣悠悠落在枝头,她方如梦初醒。
“啪——”掌声响起,谢随安震落了那点桃红,转身看去,萧祺然抚掌而笑,面色欣慰:“你初次尝试,已经做得很好了。”
谢随安没接话,左手搭上右手手肘,有一下没一下地揉捏着,心中想的是另一桩事。她本该欣悦,此时此刻却如坠冰窟。
——她的情绪,似乎太容易被萧祺然牵引了一些。先前是,现在更是。
她仿佛被一张看不见的大网兜头罩住,此网虽柔却韧,无形中使她受了不少掣肘。
这种不能从心所欲的感觉,谢随安觉得很陌生,很不好。
她的走神,落在萧祺然眼中,只当是这徒弟意犹未尽,体贴道:“今日就到这里吧,随安先回去罢。明日再用剑即可。”
谢随安欠身就走,她满腹心事,自然忽略了顾星腾堪称激动的眼神,而对方自也没空在意她的游离。
走出老远,谢随安才想起随念不知被萧祺然搁置在哪个角落了。她呆呆地举目望向桃枝,也不想动弹。无奈,满树桃花也不能给她一个她希冀的答案。
她始终觉得,置身事外,高高挂起,虽然冷漠,却是最好的自保。旁人与她何干,无冤无仇就是最好的关系。可如今,她也会被一个人的一举一动所牵引了。
……这是她未经历过、也未设想过的事。
谢随安站了一会儿,终究没能想出一个所以然来。眼前一会儿是满目芳菲,一会儿是桃树下翩飞的人影,还是决定先回去取剑。
桃林曲折,她出于自己冒失耽误而折返,并不想惊动他们,轻手轻脚地拐至熟悉的地方,下一个转角就是二人,却闻见萧祺然笑说:“……你也是知道的,我若能再度执剑,第一个知会的也定然是你。”
顾星腾像是极轻地说了什么,谢随安没听清,沉默之后,她欲迈步出去,顾星腾偏偏冷不丁地提起她转了话题:“小姑娘大比名额的事,你办妥了?”
谢随安当即顿住脚步,她与这桃林属相契合,二人注意力又不在身后,因此一时半会儿隐藏得很好。她竖耳听着——先是棋子落定的声音,他们继续了残局,再是萧祺然悠悠出声:“还未。秦长老有意为难,怕是要再磨上些时日。”
谢随安想起那人来,不屑地扯了扯嘴角,又思及自己恐怕是给萧祺然带了不少麻烦来,不甘与愧疚交杂,只盯着自己鞋尖,踌躇着是否要在这时上前。
顾星腾瞥见树后若隐若现的一截紫色裙角,他是桃林的主人,虽没有全神贯注于此,但进了个人这般大的动静,他不至于注意不到,却也不点破,不仅如此,他还帮谢随安遮掩得更严实些:“初初筑基,错过这次大比,也没什么。”
萧祺然抬抬下巴示意他快些落子:“既然答应了她,总是要做到的。”
不情不愿地放下一棋,顾星腾复而追问:“要我说,你对这徒弟可真够上心的,得亏你这好耐心,不然也是捂不住这腔冷心冷肺的。我早看过了,你这徒弟稍有差池,可就是条白眼狼。”
暗处的谢随安听了,倒也不觉得这不是什么好词,至少,算是损人利己。她谢随安的确是这样的人。
萧祺然惊诧于好友不同于往日的、直接的贬义,蹙眉制止了他:“星腾,背后不议人是非,哪怕随安只是晚辈。”
“我还没说什么,你这就护上短来了,”顾星腾笑道,“罢罢罢,我不说就是了。但有一件事我是真的好奇,你对她这么好到底图个什么?别拿惜才之心搪塞我,你是这般好管闲事的人?
“也别说拿她当个延续,你教她,不是在教自己的影子。”
言罢,顾星腾已有唏嘘之意:“从前一心盼着你回来,可你这一回来,我是真看不透你了。”
“不说你看不透我,我自己,”萧祺然顿了顿,执子的手亦随之停住,他垂眼看上自己的手,先前的牙印已然消得无影无踪,“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何。”
棋盘上黑白子交错,萧祺然方的白子隐隐有落败之势,他们俩棋艺从来相当,顾星腾又有意设套,败北也在情理之中。
可如果他尽力筹划,未必没有转圜之地。
既然有赢的可能,又何必要输?
萧祺然豁然开朗,下了一子:“你输了。”
顾星腾一心想套话看戏,回过神,已处于下风,只笑说不敌。萧祺然凝神片刻,又开口了:“你若见唯独一株草在风雨中飘零,活得很是辛苦,你会怎么做?”
“天底下的草木千千万万,多得数不过来,物竞天择,活不活得下来,端看它自己的造化。可我若想救,挖出来,带回去,精心养起来便是。”
“我不会。”萧祺然神情认真,“它同千千万万的草木不同。我会为它撑一时的伞,待它熬过,看它长成参天乔木。”
顾星腾欲言又止,终说:“熬得过一时,也未必熬得过一世……”
“不会。”萧祺然很是笃定地打断他,“她熬得过,我知道,从第一眼就知道,这就是她与众生的不同。”
萧祺然话中意有所指,顾星腾咀嚼出了其中意味,也不再追问,只把一柄剑抛给他,抬高嗓音:“时候不早了,给你的小徒弟送剑去吧。”
他莫名其妙下了逐客令,萧祺然也没多问,接剑,摇头笑走了。
顾星腾再眯眼去看先前那处,紫色的衣角早已不知何时无影无踪。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