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祺然抚额的动作忽地顿住,无由来的情绪侵袭了他。他未曾想过谢随安出口的会是这样的话。

    他心底似有什么蠢蠢欲动的东西被戳破了。

    萧祺然本想习惯性伸手抚一抚谢随安的发顶,来掩饰自己心底的不平,然就在他即将触及的刹那,他极快地思及:这个举动对于现下的他们来说,过分亲昵了。

    由此,萧祺然收回手,只无意识地攥住面前的酒盏,兀自强撑出一个笑容来:“随安不必自责,这并非……你的错。”

    要如何回归长辈的口吻,又要如何将这一页轻描淡写地翻过?萧祺然思忖着,慢慢捡回了自己的理智与声音:“你尚年少,错把仰慕当□□慕,也是正常。”

    萧祺然又掂量着语气轻重说了不少关切她的话。谢随安一句也没听进去,泪痕也未拭,任凭修剪齐整的指甲一点点陷入柔软的掌心,心境也不复最初死水一潭。

    她看着萧祺然熟悉的面容,唇瓣一张一合,他在说什么,她实际已无法分辨。

    那是她日渐堆叠、反复确认的真切爱意,却要被一句“尚年少”全盘否定。

    ——而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接受。

    萧祺然是怎么用平常语气说出这样的诛心之语的?是觉得这是个能纠正的错误?还是对于他而言,不过是段小插曲?谢随安不合时宜地想到这些,竟还能被自己的所想逗乐般,挤出来一个笑。

    指甲愈发深入,谢随安似被骤然的疼痛惊醒,站起身,面无表情,她极力克制着,生怕自己下一瞬就会做出越矩的事:“我先走了。”

    真奇怪,谢随安的步子迈得十分果决,明明心中惊涛骇浪,却仿佛所有的情绪能随着眼泪流干、流尽。

    萧祺然目送她回去,未出声阻拦,却在她彻底走远后,摊开掌心,露出与鲜血混杂着的一堆洁白碎瓷。

    他明明因醉酒而迟钝,却觉得那痛细密而钻心。

    重新回到房间,谢随安很想倒头就睡,目光却瞥到桌上那一堆法器。

    她又起身,一切似与她走之前别无二致,但谢随安知道,以萧祺然谨慎的性子,发现她失踪,他必然会来此。谢随安的目光略过那些熟悉的物件,扫了一遍,却像是见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再度重复了一遍。

    她不会记错,这一堆东西中,唯独少了一枚青色的剑穗。

    正是她当初想要送给萧祺然的那枚,她本想藏起或者烧了,却迟迟找不到妥当的时机与方式处理,眼下却不翼而飞了。

    想来也只有一人动过。谢随安一掀锦被,阖眸躺了进去。

    但也与她无关了。谢随安抚去面上泪渍,一遍遍告诉自己,她不会再庸人自扰了。

    -

    之后的日子,师徒彼此恪守着界限,除却请教,谢随安一句多余的话也不会同萧祺然讲。与其说是放下了,倒不如说是以更严苛的方式克制自己的爱意。

    谢随安知道人心难测,因而分外注意自己的取舍,在此之前,她从未觉得感情是这般难以收敛的东西。

    望向萧祺然的每一眼,她心中都有无数声音在叫嚣:去靠近他。好几次,她差点就遵从本心了,又生生改了念头。

    萧祺然似乎也明白她的用意。二人又恢复至先前那种能避则避的状态。所以这日萧祺然嘱咐谢随安及时去往桃花林,谢随安的第一反应是抗拒。

    可她转念一想,萧祺然或许秉持着同样的念头,足见这件事的郑重。她若是耍了性子,反显得她执迷不悟、是非不分。

    果不其然,她到达时,发现顾星腾亦在。

    没行什么虚礼,谢随安和他对上眼神,略一颔首以示打过招呼了,甫一落座,她的目光自然而然落到萧祺然身上,却见萧祺然正注视着她,慌张侧首避过。

    避过方觉自己不该心虚,谢随安又抬眸,正大光明地看向他,这回轮到萧祺然避而不见了。

    这番交锋悄无声息,落在顾星腾眼里颇有些莫名其妙又有迹可循。他正要戏谑开口,却被萧祺然出声截住:“今日叫随安来,是为师有些事要同你说。”

    他对话的是谢随安,看的是顾星腾。谢随安闻言,略略挺直脊背,示意自己在听。她面朝着萧祺然,目光却收回,只一动不动垂着眼眸。

    顾星腾等着他的下文,桌下的腿却被不轻不重踢了一下,萧祺然抬抬下巴:“你来讲。”

    无端接了个包袱,顾星腾要驳他,谢随安专注的眼神已至,她看着顾星腾的眼神与平日不同,仿若要将他盯出一个窟窿来。

    顾星腾只得清了清嗓子,讪讪说着:“是有关于卞自鸣的来历,我们多少有了些头绪。”

    听到这个名字,谢随安的视线更是一错不错:“他从何而来?”

    “那我们查得没有这般深入,这个猜测的口子还是祺然撕开的,”顾星腾慢慢道,“到了一定境界,修真者便可无眠无梦,但特殊手段下,依旧是可以做梦的。

    “要么,是执念极深;要么,那并不能称得上一个梦,只是主人或主动或被动构筑的一个幻境。”

    谢随安结合顾星腾的话,想起那日萧祺然所说,呼吸短暂滞了一瞬。

    他自己说他梦到了她,那这个梦,是前者,还是后者?他是自己愿意在梦中见到她,还是……被人引导着的?

    可惜,这个答案已不得而知。她也不会再去追寻了。

    “那日,与卞自鸣交手之后,祺然伤重昏迷——虽然眼下已无大碍,”顾星腾忙不迭补充了一句,自己也不明白为何要这样做,“他坦言自己做了个梦。虽说我不知道那梦的内容,但我们后来猜测,他之所以做梦,是因为——”

    他话音一落,萧祺然摊开掌心,中央赫然一滴赤色。

    “血?”谢随安喃喃道。

    “不错,除此之外,他与卞自鸣并没有任何接触的媒介。而且,这血确有异样,我们试过,其中的确蕴含了些许——玄妙。”顾星腾最终只以这二字含混带过。谢随安心下诧异,便伸手去触。

    她心里含了警惕,甫一接触,便觉奇异。眨眼间,即便有所戒备,眼中景致仍重重变幻,再度错神,那些景象却又消失不见。

    “幻术?不对,这不是。”谢随安听过幻术施展的条件,称不上严苛,但也需要一定的情境之下,若仅仅以血液作媒介,就能有如此摄人心魂的效果,此人的修为恐怕深不可测,远非他们一开始所想。

    她先前倒是听闻过几位擅长幻术的大能,只是大能要么深居简出,要么坐镇宗门之中,何谈会与他们结怨呢?

    萧祺然另一只手屈指一弹,那血便散在风中,化作一阵寡淡的血雾。凝视着这雾,萧祺然淡淡地提起另一桩像是无关紧要的事情:“两年前的大比上,一举夺魁的并非大家预想的人选。就算解寄灵半途折戟,仍有不少天才少年。

    “然最后的胜者,却来自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宗门,名为问缘门。当时,他也是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一时麻痹住了赤羽宗的对手,说是麻痹,倒更像操纵。短短一刻,对手便吐血落败,问及他历经了什么,他说,自己做了个噩梦。

    “除此之外,什么也问不出来。事后,他的道心都有所损伤,赤羽宗一心追责,然除了那个无法证实真假的梦,他们什么证据都拿不出来。”

    谢随安静静听着,两年前她分明也身处其中,听起这些,却像是恍如隔世。

    “魁首一战成名,所有人都以为问缘门势必会名声大震,却不想,他们只短短出现了一瞬,便极快地销声匿迹了。”萧祺然说罢这些,看向谢随安,“你可有想到什么?”

    “这如出一辙的手法,我似乎也经历过。”谢随安回想起那时,她刚结识闵如初,再次入世,还以为自己回不来了。

    她抿抿唇,用余光瞥着萧祺然,他从天而降之时,她绝没有想过悸动的种子会趁机种下,以至于到如今这个尴尬的局面。

    “的确,幻术不难修习,可只听说过叫人沉溺其中,没听过能操纵人行动的。更巧的是,这样的事还叫我们接二连三碰上了。”萧祺然笑了一声,“竟不知这运气是好还是不好了。”

    他的本意是想说些缓和氛围的话,落在谢随安耳朵里,就不那么悦耳了。

    “师父的意思是我运气不好,才连累师父遭遇了这些么?”她冷冷开口,便丝毫不收敛语气,没有打算叫萧祺然接下话的意思。

    萧祺然这笑容便有些僵硬,收也不是,显也不是。顾星腾正欲幸灾乐祸,却见谢随安亦是冷冷剜来一眼。

    “咳,”顾星腾忙轻咳一声,“祺然怎么会有这个意思。说来也巧,几日前我总算打听到了问缘门的方位,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想得再多也不如去探一探。说来也奇……”

    谢随安没好声地打断:“奇什么?”

    “奇在,他们非但不隐世,还坐落于俗世城镇中,与不修真的人混居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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