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随安另一只手急急去撑,还未待她支撑住,却又另一股大力牢牢抓住了摇摇欲坠的她。
巨大的拉力叫谢随安觉得手腕生疼,差点没一头撞到萧祺然胸膛。然正是这股力道,驱散了紧迫,她的心悸还未达心底,便已被安然的现状驱散。
稳住身形,谢随安抬眼看去,稍显陌生的脸庞眼底是紧绷神色,萧祺然没来得及遮掩,她忽地有些不明白了。要掉下去的是她,萧祺然又为什么要这么紧张?
他应当永远临危不惧、从容不迫,但那一瞬的反应,是绝对做不了假的。萧祺然远比谢随安她自己以为的要关心她。谢随安抿唇,心中升起异样的情绪。
与谢随安思忖的事情截然相反,萧祺然见她已经安全,便缓缓松开扣住她腕子的手,亦随之调整好了神情。
谢随安见他抽离,要问:“师父……”“——无事,便好。自己当心些。”萧祺然极快地开口使她止言,阖眸,只作闭目养神状。
她明知萧祺然此举是为逃避,但再想探,也是无可奈何。她又能问什么?又能希冀什么呢?
——什么都没有。
二人一时无言。谢随安索性也闭起眼养精蓄锐,不知前路为何,她也思绪不宁。渐渐地,意识便飘忽于这片天地间,入定了。
待她意识回归,四周的景致已换了个彻底——青鸾落地了。
谢随安眨眨眼,这架势看上去是降落已久,就顺着先前的方向侧头去瞧萧祺然:“不走了么?”
“嗯,”萧祺然温声回答她,“青鸾太过招眼,少不得谨慎些。还有段路,我已选定两个不大的城镇做中转之地。”
二人谈话间,双脚踏地。青鸾随风而去,轻鸣一声,不一会儿便作一个小点飞不见了。重归与萧祺然独处的时刻,纵使面上是与另一人的皮囊相对,谢随安也觉得颇不自在。
在她的对比之下,萧祺然则坦然许多,时不时向她叮嘱一些,说之后入城,二人便只以兄妹相称,祖上经商为生,不曾有什么仙缘根骨。
“我刻意将你我二人的面皮做得相仿了些,这样一来,行事也能方便些。”萧祺然怕她不愿,口吻亦是轻盈又略带劝服的。
谢随安闻之一顿,随即哑然失笑,兄妹?倒亏得他想得出来。他怎么不索性以父女相称呢?
但她实是没什么气力反驳,便不说话,权当应下了。
入城时,谢随安方觉此地的人步履沉重,身上的气息也紊乱纷杂,竟都是未曾修行的普通人。据萧祺然所说,这里离问缘门算不上太远,是数条之一的捷径,她还以为应当会有些修真者混居。
结果却出她所料,直叫谢随安不安。明明之前,她也是他们其中一人,而如今却觉恍如隔世,她有些不知要如何控制自己,才能像个寻常人般混入他们了。
“不必紧张,你越觉得你与他们不同,那才是真的不同,”萧祺然一眼就看破了她的忧虑,“我们在这里休憩三四日,探探消息,随安也尽可以偷得个浮生半日闲。”
他微微倾身,声量不大,能叫谢随安听到,亦能让旁人听到。谢随安闻言,心头忽起一念,只似笑非笑道:“兄长所言极是。”
如她所料,萧祺然面露错愕,这一僵,朝她倾斜的距离又近了几分。谢随安不动声色地朝旁迈去半步,步伐不停,如此一来,萧祺然便被她刻意落下一步,她心底忽地有奇异快意涌现。
只她还未来得及舒展快意,萧祺然便跨大了步子,直追她来,笑说:“小妹走得慢些,为兄腿脚还没好全,跟不上。”
言罢,他作出拖曳步子的姿势来。谢随安垂眼,看来是她低估了萧祺然的脸面厚度。
不过确如萧祺然所说,二人方才一番对话落入不少旁人耳中,他们至多只微微投来一眼,并无旁的作为。在他们眼里,两人只是略微生得好些的过客罢了。
行至一处客栈,萧祺然落了一锭银钱,堂前掌柜略一扫,便笑问道:“二位客官是要住店?要一间房?”
“一间”的字眼被谢随安揪住,她一怔,再转念一想,已明白了他话里隐含的深意。萧祺然反应比她快上许多,摇头否定:“这是家妹,要两间挨着的房就成。”
掌柜闻言亦是一怔,了然自己误了事,忙作揖赔不是,连连许诺会给上好的两间,心里与此同时却在犯着嘀咕。
他看人一向极准,瞧着两人眉目间自有一股难以言喻的默契在其中,又带了些疏离,他还以为是一对偶有摩擦的夫妻。然这行讲究的就是一个体察人意,见他们神色微窘,掌柜只当自己失言,继续致歉。
上楼之后,二人很快寻到了相邻的两间。谢随安欲与萧祺然分别推门而入,却被萧祺然轻声唤住:“随安。”
叩门的手滞住,谢随安疑惑转首,萧祺然笑着摇头:“无事,只是想嘱咐你一声,谨慎些。别错过晚膳了。”
“……嗯。”他们虽已辟谷,但“需要”进食仍是一件必不可少的事情,谢随安闷声应下。走入房中,第一件事便是用灵力将房间扫荡了一遍,确认无异,才再度散开灵力布下防御禁制。
谢随安做这些事时,偏又想起前尘——从前这些,似乎都是萧祺然代劳的,如今是她亲力亲为了。
做完这些,她才落座,定定心神。一路来算是有惊无险,也并不舟车劳顿,谢随安反觉得茫然。
——一种百无聊赖、堕云雾中的茫然,还隐隐有着对前路未知的忐忑。
她侧身,阖眸,感知着自己平稳的心跳,竟不自觉睡着了。
梦里前尘纷沓而来,夹杂着许许多多令人惊惧的画面。谢随安起初发现开始做梦,便已心惊,更甚后来,连意识挣扎都没有了力气,只徒然瞧着。
这一睡,睡过了晚膳。直至第二日日上三竿,谢随安才下楼用午膳。
萧祺然一瞟便能知她昨夜定然是没休息好,恐是被什么折腾了一夜,却碍于现状,不得明说,只将双箸递予她,状似不经意提及:“昨夜为何没下来用膳?”
“旅途劳顿,原本只是想小憩一下,没想到睡过了时辰。”谢随安一手按在额角,一手接过,“……做了一夜的乱梦。”
她两句话就把缘由以二人独晓的方式轻轻揭过。
萧祺然像是下定了决心般捏紧了双筷,又骤然松开,敲了下桌面,郑重又小心翼翼地提出建议:“既如此,吃罢饭,我们不如出去走走,散散心?”
他话题转折得突兀,谢随安一时怔愣住,应答的话语已比思考更快地脱口而出:“……好。”
出乎意外得到了她首肯的回答,萧祺然执筷的手亦是一颤。当谢随安清楚自己说的是什么时,已为时尚晚。她微微恼怒,怪不了萧祺然,却又不想归咎于自己。一顿饭吃得食而无味。
谢随安心里一声声数着时间地捱着,终有结束的时候。待她缓缓放下双箸,萧祺然轻咳一声,率先起身:“走吧?”
谢随安默然地跟着。此地不至于太过偏僻,也不算极其富庶。客栈外便是长长一条市集,颇有烟火气。
人声鼎沸,摩肩接踵。谢随安亦步亦趋跟着萧祺然,不想显得不情愿到疏离,却也不想同他并肩而行。
难耐地抿抿唇,谢随安一点也不觉得这是散心,她觉得他们过分吵闹,闹得她脑袋嗡嗡得疼。
望见了什么新奇玩意儿,萧祺然回首欲喊她,跃入眼帘的便是她不耐烦的神色,以及刻意落后他三两步的距离。见萧祺然停下,谢随安随之顿步,抬眼看他,用眼神询问他。
萧祺然若要同她说话,叫话不至于淹没,需得全然侧身,很是别扭。谢随安略微迟疑着,上前迈近了半步。
见状,萧祺然再度迈开步子,却依旧维持着侧身的姿势:“随安先前喜逛市集么?”
先前,指的便是未入沧海观的日子。萧祺然本意是想借着叙旧的由头打开话匣子,没成想谢随安眼睫微微抖动了两下,听不出什么情绪道:“喜欢过,后来就不喜欢了,也不怎么逛了。”
谢随安此言倒并非敷衍,她幼时天性与寻常孩童别无二致,喜爱热闹和自由,逮着机会就往街上疯跑。
一日,她问娘拿了几个铜板,跑到街上兴高采烈地买了个糖人,还遇到了一伙儿年岁相当的孩子。那群孩子起初同她讲话十分客气热络,后来问出了她的住址,却一把将她推倒,刹那间转变了态度。
他们说,她脏得很,日后也是要成狐狸精的。
孩童的恶意不加掩饰,他们的声音又尖又响,引来了不少人看热闹。所有人对着她一个尚不足十岁的孩子指指点点,用词怜悯又残忍。
谢随安一句也不想听,她只知道自己的糖人在地上四分五裂——碎了。
她拢起碎片,在一处地方等了很久,直到天黑,才装作无事发生似的回去,却见老鸨在同娘亲谈话。
娘亲身上的衣衫还未穿好,鬓边的发都是乱的。老鸨施舍般地给了她些银钱,意思是她也难得开张,又不经意地提起随安年岁不小了。
从门缝里,谢随安都能窥见母亲在一瞬警觉,握住银钱的手都在泛白,她委婉地要转开话题,却落得个不识好歹的名头。
谢随安捏住怀里的沾了泥的糖,目不转睛地捻起一片吃下。
她看得很清楚,方才娘亲所得的银钱,也不过两三个糖人之数。那夜,母女俩同榻而眠,娘亲因心中有事,并未发觉她身上带伤。
自那儿以后,谢随安再也不喜外出了。在她看来,里面,外面,都是一样的脏,一样的……让她作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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