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风轻卷,朗月高挂。

    景聆一个人吃完了这顿饭,准备离开时才从掌柜口中得知,时诩已经帮她结过账了。

    景聆堪堪一笑,绕过盛安闹市,借着月光回了家。

    景聆一进门就看见她许久未见的父亲坐在前厅的台基前擦着陌刀,听见门口的动静抬眼看了一眼自己,又迅速低下了头,一言不发地继续着手里的动作。

    对于父亲的漠视,景聆早已习惯。

    景啸这一脉世代都是武将,可到了景聆这一代就只留下了这一个独女。

    若是像她的母亲做个女将军也好,可景聆偏偏就被太后看中了收进了宫里去,她上不了战场,也传承不了家族的荣耀,又在封后之事中成为了弃子,也没法再光耀门楣。

    景聆缓缓垂眸,微抿的唇角露出一抹酸涩。

    当景聆要绕开前厅回疏雨阁时,景啸却突然叫住了她。

    景聆脚步一顿,望向景啸:“阿爹?”

    景啸的声音低沉嘶哑,他依旧没有抬头,道:“你今天去哪儿了?”

    景聆倏然一愣,景啸从来不管自己的行踪,自己这个女儿于他而言简直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物件。

    他突然这样发问,倒让景聆感到受宠若惊。

    景聆平静地回道:“去吃饭了。”

    “你自己去吃饭?”

    几乎是景聆话音刚落,景啸的问题就从他口中蹦了出来,景聆感觉这不像是寻常父亲在关心自己的女儿,倒像是衙役在审讯囚犯。

    景聆有一瞬间的迟疑,可景啸不容她思考,又继续问道:“你是和武安侯去吃饭了吧?”

    景聆双唇轻磨,父亲的步步紧逼和夏日的热风冲撞着她冷静的头脑。

    “不要犹豫,回答我。”景啸加大了音量,突然望向景聆的双眼像是山中的恶狼,眼里还散发着骇人的绿光。

    景聆紧抿了一下唇,回道:“是。”

    景啸擦刀的动作一顿,他收了眼里的凶光,看景聆的眼神变得深沉起来,他缓缓道:“你喜欢他?”

    天边的几只乌鸦突然从屋檐下掠过,又迅速窜入了景聆头顶的枝桠中。

    景聆的眉头随她惊讶的神色微微挑起,她忍住想要发笑的欲望,如实说道:“不喜欢。”

    景啸的脸瞬间垮了下来,他沉声道:“当真不喜欢?”

    景聆在他话中听出了几分怒火,却不解其意,景聆掰着指头数落道:“武安侯骄傲自大脾气还差,我为什么会喜欢他?”

    景啸的脸色更黑了,今天太后召了他入宫,原因竟然是秦温跟太后提了秦圆可的婚事,说想把她指婚给时诩,可毕竟景聆才是太后心中最初的人选,秦太后便想问问他的意见。

    平日里景啸向来看不起秦温,认为他一堂堂七尺男儿,竟然靠着裙带关系躺着就得到了如今的官位。

    而景聆前脚被指婚刚被拒,秦温后脚就让秦圆可嫁入武安侯府,此事若成,他景啸这张老脸往哪里搁?

    景聆还未满十七,若得此大辱,此后的人生还不知道要被多少人戳脊梁骨。

    景啸当场就拒了秦温的提议,秦温却一点都没有松口的意思,两个大男人就这样在兴庆宫里脸红脖子粗地大吵了一架,若不是太后及时劝阻,他俩非要打起来。

    若是景聆喜欢时诩的话,自己也能像秦温一样逼时诩一把让他娶了景聆,可现在景聆却告诉自己不喜欢时诩。

    景啸呼出两口闷气,粗声大气地说道:“你姨母让你明天去宫里,你今日早些休息。”

    景聆轻应了景啸一声,只觉得父亲今日莫名其妙。

    次日一早,景聆便进了宫,刚好赶上了兴庆宫的早膳,秦太后梳洗完后便叫她一起用膳,其实景聆已经在家里吃过了,可面对着秦太后盛情难却,她只好乖顺地坐下,象征性地吃了起来。

    秦太后刚一坐下就开始叹气,舀了两口粥,也是一副食欲不振的模样。

    景聆见状,连忙关切道:“姨母怎么了?”

    秦太后叹了口气,抓起念春手里的团扇懒倦地扇着风,道:“阿聆你有所不知,近日千州发了水患,大批流民涌入了盛安,皇上对此很生气,已经革了千州郡几个官的职了。”

    景聆轻点着头,她知道自己这诡计多端的姑母召自己来绝不是抱怨这些事情这么简单。

    景聆谨慎地说道:“是啊,聆儿在盛安街头也看到了不少流民,可怜极了。”

    秦太后又叹气道:“皇上急的是安置流民的对策,姜老和杜知衍已经在朝中连续吵了多日了,姜老身体不好,前天直接在朝堂上气晕了过去,而昨天,一个名叫王训的九品小官突然呈上了安置流民的良策,皇上大喜当即就升他为太学助教,哀家听闻,他也是杜知衍的学生,唉,真是后生可畏啊。”

    景聆看着秦太后,慢慢垂下了眸子。

    太后精心设计的这一番话就透露给自己三个信息:一是姜宪的身体已经越来越差了,二是杜知衍的学生博得了皇上赏识,三是自己在朝中无可用之人。

    看来今天太后召自己来又是来问时诩的。

    果然,秦太后道:“聆儿啊,哀家听说那日行宫中下了雨,是武安侯亲自送你回雯华轩的,你们俩相处得似乎还不错。”

    景聆淡然笑着,可笑意却不达眼底。

    那日的雨下得那样大,能有几个人在行宫里能偶遇自己与时诩?这定是珠玉多了嘴。

    景聆道:“时子定比较慢热,聆儿现在才慢慢与他熟络了起来。”

    秦太后的脸色豁然开朗,眼底的雾霾也尽数散开。

    秦太后道:“那哀家就放心了,实不相瞒,昨日你舅舅带了圆可过来,要哀家把圆可指婚给武安侯,可这婚哪是说能指就能指的?还好你父亲提点了哀家。”

    景聆微微眯眼,昨日夜里父亲找自己竟然是为了这件事。

    倘若秦圆可嫁给了时诩,那她无疑就是太后安插在时诩身上的一个真眼线,日后自己若再想与时诩打交道也不方便。

    无论如何,自己一定要稳住太后,绝不能让她再有让秦圆可替代自己的念头,否则,自己此前做的一切都将前功尽弃。

    秦太后望着景聆话锋一转,道:“聆儿,你给哀家说一句实话,你喜欢武安侯吗?”

    景聆愣了一瞬,这问题昨晚父亲也问了自己。

    可这次,景聆却浅浅笑着用广袖遮住了半张脸,俨然一副含羞带怯的模样,她道:“姨母,面对武安侯这样的少年英雄,天下能有几个女子不动心?”

    秦太后顿时笑意更甚,她满意地点着头,说:“正是,正是。”

    景聆轻笑着收回了手,衣袖滑落之时,景聆手腕上突然露出的镂金镯子却晃了秦太后的眼睛。

    太后微微眯眼,道:“你这镯子……”

    景聆拉起袖子笑得有些心虚,道:“是皇上赏的。”

    秦太后微眯着眼,目光在景聆不自在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又叹气道:“说起皇上哀家就想到了当年封后的事情,你与皇上青梅竹马,却不能终成眷属,想来真是可惜。”

    景聆的笑意凝在了脸上,她低垂着眼眸扫视着桌上的菜品,道:“皇上自有皇上的想法。”

    秦太后意识到自己的话让景聆不舒服,连笑道:“罢了,咱不说过去的这些事情了,对了聆儿,昨日满丘使者送来信件,阿眠要回来省亲了,今日动身。”

    “阿眠姐?”景聆抓着衣袖的手倏然松懈,望向太后的脸上冒出欣喜。

    净瑶公主贺眠,是秦太后的女儿,大魏长公主,贺迁的姐姐,五年前被兆丰帝送入了满丘国和亲,嫁给了现满丘汗国的国王,成为继王后。

    秦太后轻点着头,她也已经有五年没见过自己的女儿了,她对贺眠的想念并不比景聆少。

    秦太后道:“从满丘到长安最多二十五日脚程,今日皇帝已经下旨让礼部着手准备了。”

    景聆喜形于色,与秦太后聊起了小时候的事情,二人一聊就聊到了正午,景聆吃过了午饭才出了宫。

    景聆心里欢喜,在这之后的日子景聆每一天都在期盼着贺眠早些到来,可不知道为什么,离贺眠归京的日子越近,景聆就越是感到不安。

    六月初八,一场暴雨席卷盛安,与雷电相伴而来的,还有贺眠的省亲车队在夏州境内被土匪所劫的消息。

    建升帝顿时震怒,自大魏建|国以来,各州匪患一向都是朝廷的心腹大患,而此番夏州匪徒竟敢劫持公主马车,这简直都是在打朝廷的脸!

    建升帝当即派遣武安侯时诩率领八百精兵前往夏州剿匪,救回净瑶公主。

    待在镇国公府中的景聆听到这个消息如雷轰顶,她来不及多想,换上了当时在北宁府受训时的劲装就独自策马跑去了春明门,趁乱混进了那八百兵士中。

    夏州离盛安并不远,可这绵绵不休的瓢泼大雨就跟一条无形的铁索一般拉扯住了兵士行进的脚步。

    眼看着天就要黑了,他们才刚出到了扬山脚下,没有办法,时诩只好寻了间破庙,让那八百兵马在庙中休整。

    军中的伙夫就地开伙,景聆就跟刚到北宁府时一样一个人所在阴冷潮湿的角落里,看着时诩和荣英给庙中的大佛敬了几炷香。

    许是因为到了山里,这大风一刮、大雨一下,夏日的暑热就消了大半,许多小兵便拾了些柴火在庙中生了火。

    景聆一个人缩在角落里,面前的火堆旁围满了人,她只能从缝隙中看到那火堆里烤了红薯,想到自己出门时都没来得及吃饭,现在倒也饿了。

    可现在不是计较一顿饭的时候,她只想把贺眠就出来。

    景聆坐在稻草堆上抱着膝盖,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催得她发困,她慢慢眯上了眼,直到她嗅到一股烤红薯的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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