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初升,夏州城的居民踩着晨露开了市,路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

    景聆小时候在宫里待得久,睡眠向来浅。而客栈的隔音效果也不算好,稍有一点风吹草动,就扰碎了景聆的清梦。

    景聆拉着被子还想多睡会儿,可外面已经传来了声声货郎的吆喝,她只好作罢。

    洗漱时,屋外便突然来了敲门声,她手里忙不过来,外面的人便直接推门进来了,景聆擦干净脸,转身便看见时诩正把包子和粥搁到桌上。

    时诩抬头时看见景聆正在看自己,便笑着朝她招呼:“快过来吃早饭。”

    时诩的殷勤令景聆感到不可思议,她挂上帕巾,缓缓挪步到桌旁坐下。

    时诩也坐了下来,把粥碗递到景聆桌前,温声道:“快趁热吃吧。”

    景聆端着青花瓷杯抿了口热茶,那日早上她醒得迟,醒来时时诩已经去忙活别的事情了,今日一看,这时诩倒也挺会伺候人的。

    那粥已经不烫了,景聆吃了几口,说:“你今天去哪里查案?”

    时诩咬着包子往肚里咽,说:“我约了杨乘云的副将,这孩子心大,我这两天从他嘴里零零碎碎地套出了些东西。”

    景聆挑着眉微微点头,随意地说:“约他去万平坊?”

    时诩拿筷子的手倏然一抖,景聆向来善于掩藏情绪,光看她的神情倒是比往日更加平静,只是她越不起波澜,时诩心里就越不安定;更何况昨夜,景聆还说了那样意味明确的话。

    时诩连忙解释道:“不是,我们今天去跑马。”

    “哦。”景聆捏着勺子在碗里轻搅,心里生出的,是连她自己都没能察觉到的庆幸。

    时诩看景聆只就着那碗粥吃,便把放包子的碟子朝景聆推了推,说:“你怎么只喝粥?”

    景聆短暂地扫了包子一眼,说:“我不喜欢吃肉包子,腻。”

    时诩的手僵在原处略显尴尬,也怪自己从前没注意这些,导致现在他连景聆的喜恶偏好都不清楚。

    时诩收回手歉意一笑:“好,我记下了。”

    景聆用余光瞥向时诩,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感觉时诩的脾气好了不少。

    二人快速地吃完了早饭,时诩收拾了桌上的碗筷,便准备出门,却不想前脚刚跨出客栈的门,时诩就看到了街对面朝自己跨步而来的杨骁。

    今天休沐,杨骁不像平日里着甲胄,他穿着一件墨蓝翻领袍,体格宽厚,看上去意气风发。

    时诩停在原处,景聆也看清了来人,而时诩却朝旁侧迈了一步把景聆挡在身后。

    景聆的视野被时诩遮盖,时诩长得高大,活像一堵结实的墙;可就是这样一堵墙,却令景聆感到莫名心安。

    景聆琢磨着这奇妙的情思,杨骁已经走到了时诩跟前。

    时诩平和地笑着朝杨骁做了个揖:“杨折冲。”

    杨骁面色凝重,他朝时诩回了礼。只是令时诩和景聆都没想到的是,杨骁一改往日的客套,开口便说:“侯爷今日不必等阿绍了,他心思纯良,是把侯爷当挚友看待的。我杨乘云作为夏州府的折冲都尉,所知道的东西比他多太多了,侯爷有什么想知道的,不如直接问我。”

    武将的交谈向来都是单刀直入,时诩在盛安待了几个月,听多了盛安官员话中的迂回曲折,现在听到杨骁的这番话,倒感觉像是清风吹到了脸上,分外舒适爽朗。

    更重要的是,时诩在杨骁眼中看见了诚恳的坚定;盛安的武官久居京城,权力和金钱像是两副坨具,把他们的目光也打磨得圆滑;像杨骁这样的眼神,时诩已经许久未曾见过了。

    可景聆的想法却与时诩截然不同。

    她挪到时诩身侧,用审视的目光看着杨骁;她向来不信人的表面,越是八面玲珑的人,越善于表面的伪装。

    更何况,这杨骁还曾是夏侯烈的斥候,夏侯烈又与陈王私交甚笃,景聆并不相信跟着夏侯烈南征北战,以战功升官的人会是简单的角色。景聆对他,提不起信任。

    景聆双臂交叠在胸前,从时诩身侧走出。

    尽管杨骁早就觉得时诩与景聆的关系不一般,可见到早该回盛安的景聆就在时诩身侧后,依旧露出了几分惊讶。

    景聆朝杨骁礼貌地微笑:“杨折冲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与侯爷不过是喜欢夏州的风土人情,故而在此多停留几日,杨折冲这番话,委实是令我疑惑。”

    杨骁闻言,冷静的神色突然就凝在了脸上,景聆紧盯着杨骁的脸,瞬间就捕捉到了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慌乱。

    而一旁的时诩也看着杨骁不作声,似是默许了景聆的行为。

    景聆乘胜追击,月牙状的眼睛里迸发出能洞察一切的精光。她浅笑着慢悠悠地说:“难不成,我们夏州是真的有许多有趣的事情?”

    杨骁被景聆看得心里发怵,他不解,景聆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的目光怎么会如此狠戾,像是能看穿他心里的一切一样。

    杨骁抿着嘴咬了咬唇上的死皮,脸上的紧张情绪肉眼可见。

    “杨折冲怎么不说话啊?”景聆轻哼一声继续说着,她微微歪了歪脑袋,“折冲都尉不是说自己知道很多夏州的事情吗,刚才那迫不及待要与侯爷分享的劲头哪儿去了?嗯?”

    “啊我……”杨骁喉间一梗,为自己刚才鲁莽失言感到后悔。

    景聆这话听到他的耳朵里全成了言外之意,她的每个字都在控告自己对夏州的事情知情不报,而自己又曾是夏侯烈的斥候,若让景聆把自己这番话带回了盛安,自己能有几个脑袋?

    杨骁闪躲着景聆的目光转而看向了时诩,时诩与他目光相接,露出了一抹和善的笑:“想来杨兄是顾忌此处说话不方便,那便进客栈说吧,杨兄有什么话需要本侯带回盛安的,本侯一定一字不漏地尽数说与皇上。”

    杨骁沉闷地点了点头,时诩也算是给了他一个台阶下,这是眼下最好的选择了。

    原本自己可以通过主动告发曹青云做的那些腌臜事得个功名赏赐,可景聆那一番话却将他的主动告发翻转成了将功折罪,这样想想,杨骁倒真觉得不甘。

    杨骁跟着时诩上了二层,时诩给杨骁开了房门,恭敬地做了个“请”的动作,杨骁点着头进入,时诩也正想走进去,却被景聆拉住了衣袖。

    时诩转身,景聆借力将他一拉,抵在了门旁的墙壁上。

    “怎么了?”时诩后背撞在坚硬的墙上,可他顾不上皮肉的痛感,朝景聆微微挑眉笑着。

    景聆手中的动作变得松弛,抵着他的姿势也倏然变成了靠在他身上,原本暗藏杀机的动作突然变得活色生香起来,不禁令人心猿意马。

    景聆笑得很甜,她小声说:“侯爷惯会做好人的,现在坏人的帽子可都戴到了我的头顶上了,我可真是委屈啊。”

    时诩被景聆猫儿一般柔软的态度惹得发笑,他轻轻挑起了景聆的下巴,把她的脸抬得更高,随之说道:“委屈什么,你可不就是个坏家伙吗?”

    景聆娇憨一笑,轻蹭着说:“我还可以更坏。”

    时诩脸色突变,伸手想要去抓景聆,可景聆却幸灾乐祸地挪开了身子,倒退着步子与时诩拉开一段距离。

    景聆看着时诩从脖子红上了脸,她缓缓摇了摇头,指着未关的房门,说:“杨折冲该等急了,我先替侯爷去应付一下。”

    话音一落,景聆便带着嘲讽的笑意进了屋。

    杨骁惴惴不安地坐在桌旁,抬眼便看见了景聆带着笑意的脸,他没从景聆身后看见时诩,心里更加七上八下。

    景聆给杨骁倒了茶水,递杯子时,景聆看着他无措的手,笑道:“杨折冲这么紧张做什么?我又不会吃人。”

    景聆递完茶水便坐到了杨骁对面,杨骁一直盯着景聆身后的门,忍不住问道:“武安侯呢?”

    景聆抿了口茶水,说:“侯爷有点事情急着解决,杨折冲若是时间紧,把话告诉我也是一样的。”

    杨骁干干地笑了笑,他不愿意在景聆面前打开话匣子,或许正是因为有了对比和选择的余地,他感觉时诩比景聆好对付多了。

    景聆也看出了杨骁的顾虑,她垂眸看着茶杯中映出的倒影,暗自发笑。

    既然他这么依赖时诩,那就等着时诩过来吧,看他能在时诩面前说出些什么。

    二人默坐少顷,时诩才急匆匆地跨门而入。

    “真是不好意思,让杨兄久等了。”时诩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没有不妥,像平时一样露出少年气的笑,坐到了景聆身旁。

    景聆脸色平静,可眼神却别有意味,她指责道:“侯爷怎么来得这么慢?杨折冲都等急了。”

    时诩登时面色泛白,可耳垂却红得发烫。

    他不用看都知道景聆是在用怎样戏谑的神情看着自己,他索性没转过头,朝杨骁道:“抱歉杨兄,既然杨兄时间紧迫,那有什么话就尽快说了吧,免得误了杨兄的事。”

    杨骁面对着一唱一和的二人虽然心生疑虑,可他很清楚,这远比不上自己要说的话重要。

    杨骁一咬牙,下定了决心一般地扶着桌子站了起来。

    他从桌椅间快速挪出,双眼在时诩和景聆之间来回扫视。杨骁长叹一声,突然跪到了地上,痛心疾首道:“侯爷,卑职有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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