狸猫扑鼠,逾墙惊逃;鹦鹉鸣廊,遽然哑声。

    元仲武一声嘶吼、破门而出,不但喝走了一众奴婢,更将府中豢养的珍禽宠兽、吓得不敢吱声。

    就在他狂怒之际,一道柔和且威严的女声、随着环佩屐履之声,一起涌了进来:“仲武,又是何人惹你大动肝火?这便令总管撵出府去!”

    元仲武闻言,登时气焰全消,怯怯喊了声:“娘……”

    旋即两行浊泪、又不争气地流落下来。

    来人正是元载之妻、元仲武之母王韫秀。她随元载同至洛阳、也不过两日光景,目的自然不是帮元载谋夺那莫须有的“如水剑”。而是瞧出元载与王氏族叔王缙、因合谋打压祆教之事不成,已生了嫌隙,因而跑来劝和。

    恰好一来便撞见次子元仲武“旧痔复发”、病卧难下榻,心中关切自是无以复加。当即又柔声劝道:“依为娘之意,你早该改一改从前的脾性,多诵些佛语经卷、静心养性为妙。莫再整日揽玉拥香、纵酒生事,惹你爹爹生气。”

    元仲武伏在榻上,声带哭腔:“爹爹哪一日不是笙歌伴酒、燕舞而食?凭什么偏偏今日便责令我呆在卧房,守戒吃斋,跟那庙里的和尚有什么分别?!”

    王韫秀面色微愠:“仲武,你已这般年纪、又领着祠部员外郎的职差,还想使性耍泼不成?如今你身体有恙,自该好好静养,却还惦念那狗马声色之娱,要待何日才能有些出息?!”

    元仲武甚至娘亲性格悍硬泼辣、便连爹爹元载也要容让几分,当即不敢再造次。只是伏榻痛哭,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

    王韫秀晾了他许久,见他哭声哀戚、抽噎断续,竟是悲泣不止。终于心下渐软,唤来外间侍候的两个贴身婢女,轻抚着他背脊道:“娘亲晓得你早便中意贞娘和秀娘,特从长安将她两个领来。今夜便由她们两个、侍奉在你榻前,为娘才更放心些……只是一桩,务要节制才好。”

    元仲武登时破涕为笑,连菊部疼痛似乎也减轻了不少,当下抱住王韫秀手臂道:“还是娘亲最疼孩儿!孩儿他日身子大好,必每日想方设法、讨娘亲开怀!”

    王韫秀瞧他乖觉之状,又伏在耳边叮嘱了许多句,才起身离去。

    元仲武却早邪火攻心,左右按捺不住。见娘亲一走,当即勒令唤作贞娘、秀娘的两个婢女开衣敞怀,跽坐榻前。一双包成粽子的手、登时袭向前胸,忍着疼痛,恣意揉捏。两婢泪珠涟涟,却敢怒不敢言。待他龇牙咧嘴、折辱许久,才被允许站起身来、揉一揉酸痛的膝盖和小腿。

    正待两婢福过一礼、想要退至外间,伏在榻上的元仲武却双眼一瞪,喝令两婢褪尽衣物、陪他同榻而眠。两婢不敢违拗,吞声忍泣、除衣上榻,又在元仲武呼喝声中、齐肩仰卧,称为“人裀”,闭目任其施为。

    然而就在元仲武撑着双肘,小心爬上“人裀”、想要恣意妄为一番时,脑海中又无端涌起自己那日受辱的情形。下身更软似汤饼、难成其势,徒劳而无功,竟已无法再行人道……

    萤烛辉光,暖透纱窗。许久之后,窗内终是传来一声不甘的痛嚎。

    颍川别业夏初长,玉酒弦歌满夜堂。

    一间豪阔的厅堂内,灯树如林,明明如昼。照得堂柱、藻井、几案、杯盘……溢彩流光,炫目非常。大厅正中、铺着于阗国的驼绒氍毹,七个裙衫薄透的舞姬腾跃其上,翩然而舞,极尽媚态。氍毹外围、环绕着一圈宣州七宝团花地衣,五名乐姬或秉琴、箫,或抱琵琶,或持拍板,跽坐地衣中,靡靡乐声绕梁而上,与歌声相和,端的是醉人心脾。

    厅中众人分宾主而坐。元载盘坐上首,天使刘忠翼、崔府家主崔曒分居左右,其余皆是洛阳城中依附元载、王缙之流的达官显宦,齐齐列作两排。

    每人身下、皆是一团丈许见方的大食国结草连环纹锦罽,身前食案上罗列着杯盘碗盏,金银辉映,玉润瓷光。

    盘膝而坐的元载,膝下还垫着一只锦缎细麻编织的蒲团,蒲团上以金线绣着许多细小的“卍”字符,置于这盛筵之上,显得尤其扎眼。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元载忽地捧起一只琉璃盏,向左面刘忠翼敬道:“刘公公常伴圣驾,朝乾夕惕,不曾片时懈怠,吾等每论及此事,无不肃然起敬!”

    刘忠翼忙拾起案上青玉盅、登时漾出许多琥珀色液体,却是上等乾和蒲桃酒。迎向元载道:“圣人不嫌下官卑微、荣宠有加……下官自当衔环结草,效死以报,方才不负圣恩!”

    说罢一饮而尽,还不忘弹下几滴热泪来。

    元载手中琉璃盏登时捧得又高了些,却是看向厅中宾客:“刘公公忠心可表、日月可鉴!我等既为同僚,当共饮一杯,以敬刘公公忠义!”

    众客摇摇晃晃、纷纷举杯,齐声应和:“敬刘公公一杯!”

    众人同饮罢,便又就着案上珍馐佳馔、大嚼起来。

    元载一手提着银榼、一手捧着琉璃盏,竟自站起身来,凑到刘忠翼身旁,就要给他添酒。唬得刘忠翼当即弹座而起、将青玉盅接在银榼之下,满身醉意倒醒了大半:“元相可折煞下官啦!今日盛筵款待,来日回朝、敢不盛赞元相洒脱好客!”

    元载要得便是他这句,添过了酒,当即心满意足、坐回上首。

    却见刘忠翼也凑了上来,挤开一旁侍婢、捧着方才那只银榼,替他斟满。才捧起自己青玉盅、小声回敬道:“下官见元相今日似有愁绪凝于眉间、因此才有些不胜酒力,不知何事搅了元相酒兴?”

    元载一手扶额、一手捏盏,与他碰过杯沿,才摇头苦笑道:“都是圣人家事,不提也罢、不提也罢!公公今日务必开怀畅饮。”

    刘忠翼却听出些异样,知道其中必有隐情、忙又压低了嗓音:“元相,实不相瞒!下官既来洛阳宣旨,所见所闻自也会向圣人禀明、不敢稍有疏忽。若元相确实知晓些神都风闻,还望点拨一二!免得届时回禀不详,被圣人责罚。”

    元载犹豫再三、沉声说道:“此事说起来有些儿戏,细思量却叫人不寒而栗,刘公公若要将此禀明圣人,还望斟酌再三!”

    刘忠翼却听得心中一沉,忙道:“下官素来谨慎,这点元相大可放心。”

    元载这才将端了半晌的酒一口喝干,捻须沉吟道:“本官向圣人告假、专程赶至洛阳,本是为少子季能与崔府嫡女的婚事而来。谁料竟赶了个巧,得见绝世神兵‘如水剑’出世,当真是天地惊而鬼神泣!”

    刘忠翼顿足懊恼道:“有这等事?可惜那会儿下官着实疲乏、便在客房蒙头大睡,错过了这等奇观……可惜、可惜!还望元相相告,究竟经过如何?”

    元载自酌自饮,咂了下嘴道:“今日本官午寐方醒,便领了府中一干仆婢、去南市看香料。谁料半途凉风大作、云团变色,竟是骤雨之兆。本官正待回马,却见一道银练自北方破空而下、似直入洛水之中,足有水瓮粗细!接着那雷霆声势,竟盖过了千军万马,几乎将本官也要惊到。说句犯忌的话,比之当年安史两贼连陷数城之势,有过之而无不及!”

    刘忠翼被勾起了好奇心,当即追问道:“后来呢?元相定是冒雨赶去了洛水吧?”

    元载捋须笑道:“刘公公果然深谙人心!本官也有许多年、也未曾瞧见过这等异象,便令车驾往雷落之处赶,想去瞧他个究竟。谁知那雷落之处、却不是洛水,而是毓财坊中那段通远渠。待本官赶到通远渠时,见的却是血染荒草、尸骸遍地,乌泱泱数百人马,早已在那渠岸上攻杀完毕。

    本官稍稍一问,才知竟是‘如水剑碑’出世!且古碑已被人斩碎、破出一只剑匣来,众人便是为那匣中宝剑大打出手。只是各方争来争去、却尚未争出个结果来。本官原想息事宁人,将那‘如水剑’收了、再奉至圣前,免得各方徒增杀伤。却不料一人插手近来,逼得本官不得抽身而回……唉!”

    刘忠翼此刻心中、只关心那“如水剑”如何了,却听元载一声叹息、不由顺口问道:“那人是谁?竟连元相也须礼让三分?”

    元载一脸无奈道:“岂止是礼让三分,我等见他、皆当毕恭毕敬才是!那人正是当朝太子殿下。他一插手、我又岂敢多言,只好悻悻而归。”

    刘忠翼却有些不甘心、吞了口口水道:“元相,那‘如水剑’如今……难道已被太子殿下拿了去?”

    元载笑容微苦:“若是太子拿去,也便罢了。这天下将来也是他的,何况只是一段凡铁。可太子殿下却被小人怂恿,竟要把剑当彩头、赐给那‘神都武林大会’的魁首!如今洛城行营、魏博镇、道门、释门、江湖游侠,凡别有用心者,皆蠢蠢欲动,必欲得剑而后快!

    本官只怕明日开始,洛阳城中便要开盛传太子殿下以剑为饵、笼络人心,或是造谣太子殿下‘以剑为号、图谋篡位’!到那时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太子殿下便想洗脱嫌疑、也来不及啦!若连圣人也被谣言蒙蔽、以至父子相疑,我盛朝社稷……危矣!!”

    刘忠翼听罢这一番话,只觉入情入理,却又如坠冰窟:

    朝堂众人皆知,元相素来敬慕太子殿下,多有赞誉之辞。甚至圣人对太子殿下偶有不喜时,他也敢带头直言相辩,具言太子殿下之学识德行。是以方才一番言辞、绝无半分藏私,处处皆为太子谋划着想。

    刘忠翼脑中已翻起惊涛骇浪,当即有些六神无主道:“为今之计……不知元相要下官如何做,才好防患于未然?”

    元载此时醉态尽去,一掌按在刘忠翼肩膀上、满脸严肃道:“此事个中曲直,也唯有经刘公公之口、上达天听,才有几分可信!本官以为,刘公公还须再辛苦一些!明日晨起、便由我元府卫卒护持,快马赶回长安,向圣人具言此事!免得被有心之人捷足先登、坏了太子殿下储君之位,毁了我盛朝江山!”

    刘忠翼此时酒已全醒,哪里还有心行乐?

    当即以“不胜酒力”为由、退出了筵席,早早回客房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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