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光清亮,众人皆惊。

    关大石怒不可遏的声音、在卧房内炸响:“世伯这条命、是你爹爹舍命救下来的!你要杀我,动手便可!怎能如此恶意揣测我与你爹爹、娘亲之间的情义!

    你爹爹到死之时,都不知你娘亲已怀了你!你娘亲知你爹爹战死,当日便欲寻短见!若非张函郎中后来摸出了喜脉,你娘亲又怎肯独活?!”

    杨朝夕耳中嗡嗡作响,脑中一阵发懵。

    此时才隐隐觉得,自己似乎当真是听信了一面之词、冤枉了关大石。可回想起他方才捶胸顿足、声泪俱下讲的那一段陈年旧事,又想到爹爹竟是死得那般轻易,连妻儿都来不及照顾。顿时心头,又涌起阵阵悲苦。自己与娘亲一对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多年,受尽了千般苦楚。原来事情的源头,竟只是爹爹想给关大石搏一条活路……

    杨朝夕呆立半晌,忽地右手一松、承影剑竟从关大石肩头跌落下来。“嗤”地一声轻响,半截没入夯实的泥地中。

    覃清、小蛮皆是一愣,却见他惨然笑道:“好!好!好!关世伯,是小侄听风是雨、错怪与你!今日以后,你们便和乐融融、过你们的安生日子罢!我爹爹杨三郎……死得其所、死得应该!怪只怪他武艺不精,偏偏还重义轻命……哈哈哈!哈哈哈……”

    一串堪比乌啼鸮叫的笑声,迅速从卧房飘出、旋即在小院中鼓荡开来。接着一声门闩崩裂的巨响过后,笑声已飞快遁去,渐行渐远。

    关大石望着地上兀自颤动的承影剑,一脸颓丧,两泪纵横。

    覃清与小蛮对望一眼、罕见地默契道:“追!”

    东天欲晓,夜漏将尽。

    太子李适猛地从紫檀木榻上惊坐起来,满头热汗,气喘吁吁。口中虽还有酒气喷出,但昨夜宴筵席上的醉意、此时却已尽去。

    宿醉方醒,只觉喉咙干渴难耐。听得动静的几个宫婢,早守在了帷帐外。见太子李适掀帐而出,赶忙将提前煎好的橘皮醒酒汤奉上。待他草草喝过,才又有两名宫婢走上近前、侍奉更衣。

    寝宫外几无繁枝高树,只有两方对称的小圃中、栽着许多珍奇花木。

    太子李适不梳不洗,便径直出了寝宫,宫院中寻了处视野开阔之所、向东而立。这时已有伴身阉宦快步上来,将夹在腋下的一团圆座铺好,静候太子李适趺坐下来、行功练气。

    身为太子,诸事萦心,且还有生衍皇族血脉天职,自是无法在修道一途、笃力精进。是以数年下来,虽勤勉修道,太子李适的道功、也不过筑基初成罢了,更不用说行采气、服气之法。此时装模作样,趺坐行功,也只是骗一骗身边阉宦、宫婢之类的门外汉。

    特别今日晨起,脑中便一直盘旋着昨夜那一梦。虽荒诞离奇,却异常逼真,甚至让他有些分不清现下究竟是酒醒、还是梦境——

    只记得自己酒酣而卧,不觉间蹬云踩雾、行至一片连绵起伏的山丘。山丘全无巍峨壮阔之貌,高者不过十数丈,矮的也只有七八丈,周回皆是二三里的模样……群丘挤挤挨挨,一直连亘至天际。

    然这些山丘之上,却只生着一样矮树。矮树高不过三丈,树干灰黑、纹若龟背,叶色凝翠、形如雀卵。奇便奇在,每株矮树上,俱结满了红如丹、赤如霞的球果。

    远远望去,翠茵红点、铺满群丘,蓝慕微白、笼罩四合。端的是绿涛叠浪、红沫连星,一派生意盎然的繁茂之景!

    太子李适起心动念间,已然按下云头、落在一株矮树前。探手一瞧,不由心头大喜:这密密麻麻的球果,状如鸡心、表皮粗粝、触手斑驳,竟是太真妃最喜食的荔枝!

    他幼时便常入宫闱请早问安,那太真妃便以荔枝逗他,是以对那甘美软糯的荔枝、最是念念不忘。如今世人皆言太真妃红颜祸国,他在心底却独不以为然。反而因这荔枝,对那缢杀在马嵬坡的太真妃、有种别样的怀念之情。

    此时骤然梦入荔枝林丘,岂能错过这口福?当即双手齐动,将一颗颗鲜艳欲滴的荔枝撸下,剥壳取肉,塞入口中,顿觉琼汁盈腮,甘甜入喉,好不畅快!

    一面大口吞嚼,一面才思泉涌,口中尚且含混、几行诗句便已占成:

    团玉才新剥,金尊忆旧娥。

    霓裳旋舞罢,素手赞红颗。

    吟罢,自觉十分尽兴,却无纸笔抄录下来。

    正苦恼间,忽听得一阵鸟鸣声由远及近,飘飞而来。几息后,便见几只五彩斑斓的鸟雀、稳稳落在面前枝头,鸟喙齐张,不停叫着:“思旧!思旧!思旧……”

    这鸟雀身长尺许、羽艳非凡,太子李适从未见过,不禁大觉奇异。

    便在此时,一只鸟雀忽如流星闪电般、窜入他掌心,不待他闪躲,便已化作一支流光溢彩的鸡距笔,握持在手、只觉十分称心如意。

    太子李适也未及多想,当下掀开襕袍、就白纱单衣上撕下一块,摊在手中,提笔便写。数息后诗成,但见墨分五色、字若龙腾,竟比自己素日所写都要气魄恢宏。登时心驰意动:

    前有江淹梦得五色笔,从此文采俊发;近有李太白少时梦笔生花,从此诗闻天下。今日我李适得此神笔,难道竟是“笔定乾坤”的吉兆?岂不比那劳什子“如水剑”要好得多?

    正遐想中,忽觉天昏地暗、树动山摇,眼前万顷林丘顷刻化作一片焦土。天穹狼烟弥漫,一轮血日半悬天际,带着残戾与妖异、仿佛某种魔物的瞳仁。太子李适心神俱骇,正不知所措,脚下忽然裂开一道几丈宽的缝隙,登时身子一空、跌落下去……

    梦到这里,便戛然而止。

    太子李适脑中思索着梦境,却不知该作何解。于是用早膳时,也一直心不在焉、食不甘味。

    坐在下首的李长源,就着清水、勉强吃下半只胡饼,却是不动声色瞧了他数眼。直待早膳草草用毕,太子李适才终于按不住心中疑团、开口问道:“真人,昨夜酒后入寝,本宫忽又发一奇梦,不知真人可否再为我解之?”

    李长源面色淡然,拂尘一收、拱手行礼道:“不知殿下何梦,贫道愿闻其详。”

    太子李适微一沉吟,又将左右宫婢、卫率遣开。旋即一五一十、将梦中所见与李长源细说了一番。

    一番离奇梦境,只听得李长源连连称异,心中却也拿捏不定起来。照实讲,解梦之说本是毫末小道,真正精通易象的宗师、是不屑为之的。盖因其要义不过八个字“察言观色、借题发挥”,再杂糅几句玄奥易理,当真是“七分虚、三分实”,比之卜卦算命尚且不如,实在难登大雅之堂。

    奈何这位太子李适,近来偏偏迷于此道。说到底、还是因为朝堂内外明争暗斗,边患、藩镇之事错综复杂,令他常生忧虑、心绪不宁所致。

    上回“太真托梦”,可以确定是那狐妖柳晓暮刻意为之。他尚可以从《出师表》《十思疏》入手,结合当下朝堂情势,夹带着讲一些君臣之道的“私货”。

    可此番太子殿下这一梦,却是随意而发、无迹可寻。且又与朝堂之事全无关联,他便有些犯难,只得拱手告罪道:

    “解梦之道,其实与谶纬之学、卜筮之法相通,贫道所知亦只是皮毛,实有愧于殿下厚望。不过,贫道那位道兄公孙真人,却是精研此道数载,当可为殿下一解悬疑!”

    太子李适听罢、不怒反喜:“公孙真人风骨凛然,本宫素来敬慕!昨夜大殿中,还曾与他以茶代酒、欢饮数杯……那便有劳真人,快快将他请来!”

    李长源闻言,当即行礼退下。少顷,果然引着一脸肃穆的上清观观主公孙玄同,来到东宫正殿。

    两人向太子稽首罢,公孙玄同却从怀中摸出一把筮筹来。

    筮筹以竹木削切打磨而成,两端包有铜皮,根根纤细、却泛出莹润微光。只看包浆色泽,便知是有些年头的旧物。筮筹凡五十根,不多不少、恰是大衍之数,全装在一只牛皮囊中。

    公孙玄同也不谦让,在殿中石砖上趺坐下来,就地起卦。

    先将五十根筮筹取出,双手紧握、一端直冲眉心,双唇翕动,似念咒、似诵经,片刻便停了下来。旋即取出一根、以象太极,置于身侧,只余四十九根握在手中。接着,随手将四十九根筮筹分作两股、以象两仪,分左右置于石砖地面上。

    旋即从右边筮筹中取出一根、夹在左手小指指缝间,以象三才;再以八为数、将左面筮筹逐一数过,不足八时,所余筮筹与取自右边的筮筹合为一股,依先天卦序数之,即为下卦卦象……

    一通忙碌推演,公孙玄同口中念念有词,眉头时紧时松。看得太子李适一会儿双拳紧握、一会儿十指又散开来,掌心全是沁出的冷汗。

    良久后,公孙玄同小心收起筮筹、塞回怀里。才从地上起身,向太子李适拱手道:“方才贫道先斩后奏、斗胆以殿下生辰起卦,还望殿下恕不敬之罪!”

    太子李适摆摆手道:“真人勿忧!本宫生辰为何、朝中多有人知,算不得什么宫闱隐秘。真人若窥得什么启示,还望如实相告。”

    公孙玄同这才站直了身体,面色微正道:“殿下此梦,着实玄奇!贫道倾力而为,也只窥得一线天机。给殿下解梦前,须容贫道先讲一桩《幽明录》中所载之事,以为佐证。”

    太子李适其实早便迫不及待,便简短道:“真人快讲!今日所言无论为何,皆不以罪论处。”

    公孙玄同终于放下心,双眉微舒、侃侃道来:

    “岭南之林有异鸟,名曰私鸠。是鸟生性贪惰狡黠,无恒心,有诈智,善变幻其卵羽,伪作诸雀。

    私鸠雄雌皆好欢淫,然不育其后。伺他雀外觅食,将卵产于其巢,每巢止产一、二卵。鸮巢则鸮纹,鹰穴则鹰纹,虽大小有分,然斑纹无二。只待他雀孵之。

    私鸠之卵,孵期略短。若先自卵出,必啄食他雀之卵,以壮已身。若后自卵出,必引他雀之弱雏、攻其健雏,以夺其生;数日体健,又攻其弱雏,以专其宠。及至羽翼渐成,则与他雀斑纹俱同。而巢中止余一、二私鸠矣。

    私鸠及长,离巢而飞,或以性聚,或以习归。夺他雀之食,不避荤素;占他雀之巢,不弃崖木。逢弱翎则独辱之,遇猛禽则群啸之。虽非诸雀之长,然诸雀皆避之唯恐不及。

    私鸠之于诸雀,譬如乡愿之于君子,实德行之贼也。

    岭南有谚云:梦中得私鸠,必为阶下囚。时人亦有言,若梦得私鸠,日后必遭构陷,祸至巢覆卵倾。求佛问道,亦无法可解!不亦悲夫!”

    太子李适听罢,哪里还不明白公孙玄同语意所指?登时口干舌燥道:

    “如此说来,本宫梦中所得鸡距笔……竟是私鸠所化?!怪道那鸟鸣声奇特,总是‘思旧、思旧’叫个不停……”

    公孙玄同闻言,徐徐颔首:“确是此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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