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女二人选了一个下午的衣裳料子,而后又选起头饰来,不知不觉日头都黑了一半。
就见随国公回府了。
随国公迟清石约莫三十许,身材健壮高挑,面容清正俊朗。
年轻时带过兵立下赫赫战功的,是世家子弟中少有凭武将功勋立足的。
这几年留在京城领北衙禁军大将军的职。
身为皇帝私军,北衙禁军总统领,此位置自古以来都是非皇帝心腹至亲而不能当。
他早年冒着天下大不韪追随龙潜时期的皇帝。
仅凭着这一条,八位开国公府,饶是有出宰相太傅之流,若论受皇帝器重的,恐怕加到一处都比不得一个随国公府。
随国公甫一入内,迟盈最先发现的,顿时笑道:“阿爹回来了——”
随国公夫人唤来侍女给他净手,迟盈又跑下榻,体弱多病、懒得出奇的她亲自递过一盏凉茶给出门回家的老父亲。
随国公府上一家正经主子只有五口。
祖母日日吃斋念佛不理世事,更是奉行过午不食的习惯。
世子迟越正是读书的时候,性子太顽皮,被随国公夫妻盯的严实,日日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时常在学堂留宿。
这日是一家三口在正院一道用膳的。
随国公回来的晚,且瞧着面色不太好,寻了个借口叫犯了困倦的迟盈先回自己院子去。
迟盈知晓爹娘把自己支走有事,也半点不好奇,乖乖巧巧就走了。
小郦氏看着面容严肃的丈夫,心里惴惴不安:“公爷?可是有事?”
随国公缓缓道:“今日宫中设宴,除了我还有诸多相丞郡公在,陛下竟提起太子来,话里话外想从我们这些臣下府邸选出一位东宫正妃。”
自古太子不出京,更不可兵权。
如今他们这位东宫却是反其道而行。
年方十五便随着大将军前往北地,永昭十一年率领八万兵马攻下了据称有二十万铁骑,困扰大魏边境数年的西夏。
近年来却屡屡有顶撞圣意,专权擅势,残害忠良的恶名声传出,受文官弹劾的折子估计能有几丈高了。
太子乃是正宫嫡出,自幼便显现出与众不同来。
连郦相都曾说过,太子有高世之才,东宫在位,可保大魏百年无忧。
据说在陪都更是垂拱而治,邺城如今比皇城也不遑多让。
品行能力,能力足够,品行再差,朝臣也只能捏着鼻子忍了。
毕竟当今圣上可是杀了兄弟抢来的皇位
随国公目光深幽,颇为无力叹道:“陛下今日喝了几盏酒,瞧着心情颇好,竟还问起我家盈儿来。”
随国公夫人一颗心猛地被提起,当年她生下龙凤胎的事,在皇城权贵间也是极为轰动的,鲜少有人不知,只是想不到圣上竟还记着呢?
“我说盈儿体弱,自幼鲜少出门,性子行止由心,胆怯怕人。”他这般说自是为了打消圣上的念头,可圣上听完神色莫测,究竟是不是打消念头了,谁也不知。
小郦氏立即坐立难安,惶恐道:“要不先看看有没有合适的郎君,与咱闺女先合了八字再说”
随国公讽刺一笑,“真要看中了,怕是什么借口都不好使。”
寻常人家尚且能拿婚事做借口,可是若是天家,便是已经成婚了,圣上叫离,臣子焉有拒绝的权利?
随国公夫人忧心忡忡:“那可如何是好?”
随国公经历的多,倒是不像妻子这般惊慌失措,本就是八字没一撇的事儿,他安慰起来:“盈儿那身子骨,恐怕是我想多了,陛下许是顺嘴一问罢了。”
这话说的叫小郦氏听了心下安慰了几分,却也紧跟着难受起来。
她忍着心酸,往日坚强的性子,遇到儿女事上不禁眼眶微红:“都怪我这个做娘的,没给她生一副好身子骨,盈儿这般好的姑娘,却叫她平白无故差了旁人许多”
随国公早已看开,见妻子如此,不禁生了几分怜惜,低声抚着她的肩头宽慰道:“你我的掌上明珠,若真想嫁,做父亲的自然能给她找来乘龙快婿。可盈儿瞧着也是个不愿嫁的,养她一辈子罢了,难不成我们这做父母的还能叫孩子在跟前受委屈?日后你我去了,她弟弟还能叫她受委屈?”
同是一片疏星淡月。
府外更夫巡回于大街小巷之间。
戍时随着一道锣响,梆敲一次,皇城正式入了宵禁。
寂静的神武大街之上,黑夜融为一体的众多玄衣甲卫开道之下,一乘明黄六驷镶金马车由外郭城缓缓驶入——
本该闭阖的宫门,竟在马车还未抵达之时便由内开启。
宫门前阍人跪拜一片,垂手望着身前的白玉地砖,半点儿不敢抬头直视尊驾。
却又一个才入宫当值不久的内侍不明状况,壮着胆子偷偷抬起眼帘看了一眼。
车檐四角之上皆挂千工鎏金熏香球,所经之处留下淡淡檀香。
马车内燃着明烛,四面金丝帘早被卷起,隔着云纱,车内的廓影叫人看的分明。
一道修长挺直的身影坐立其中,贵人侧首轮廓深邃似刀裁,背脊高挺笔直。
无端透着凌厉、神秘。
马车不曾停下,自午门直直驶入,穿过鸾阁,径直驶入明德殿——
初生牛犊不怕虎,那内侍胆子颇大,不仅偷偷摸摸看了眼,竟然忍不住好奇,还敢开口询问周围的阍人:“方才、方才是哪位贵人?”
如此大的阵仗
阍人班值见他仰着脖子好奇的神态,顿时面色一白,“竟敢直视东宫车驾!我看你真是活的不耐烦了!”
东宫恶名,宫廷众人无人不知。
据传一次宫宴之中,一宫娥失神打碎了酒盏,酒水溅了几滴到太子的衣袍之上。
上一刻还与朝臣谈笑风生的太子忽然变脸,当庭斩杀了那名宫娥。
更有传闻,那昭狱中被折磨的生不如此的朝廷重犯,皆是朝中得罪了太子一派,被胡乱强加了罪名关押入狱的
伺候在太子身边之人时常便要被清空一批,活下来的宫人成日战战兢兢,唯恐错了一处
阍人们同时想到了一处,顿时胆战心惊起来,太子回朝了,日后他们的脑袋就在裤腰上别着了。
数日的酷暑,总算迎来淅淅沥沥的雨。
一夜过后给夏日带来几分清爽气息。
迟盈院子里前几日被艳阳灼伤的海棠染了一夜湿润水气,竟生长出几株细嫩花苞来。
一大早侍女们路过时都忍不住过去多瞧上两眼。
这日一大早被外院响声吵醒,她蝶翼般纤长睫毛颤了又颤,却不肯睁眼,躺在床上独自又躺了许久。
贴身伺候迟盈的侍女江碧白竹自然都察觉到了,鎏金铜盆里盛着一盆温水,上边飘着一层新鲜采摘的鲜花花瓣。
江碧蹑手蹑脚的将铜盆摆放去了床边,手持着帕子候在一侧。
等着小祖宗彻底醒了,自己就会起床。
没过一会儿,果真见纱帐里纤弱的身影动了动。
江碧连忙将窗打开一道缝儿,丝丝光亮传入内室,与此同时侍女们也鱼贯而入,将迟盈昨晚睡乱的被褥打理干净。
迟盈扶着床框慢幽幽走下榻,没有睡好只觉得浑身不舒坦,一起身只觉得脚步虚浮,眼前一阵银光闪烁。
白竹最了解自家姑娘这早起时浑身无力不能视物的毛病,立刻搀扶着她重新往塌边坐下。
“快将蜜水拿过来!”白竹连忙吩咐起一旁叠被子的小丫鬟。
奉茶的奉茶,上甜羹的上甜羹,屋里屋外七八个丫鬟一溜烟的忙活起来。
迟盈头晕眼花的喝了一盏蜜水,吃了两块甜的发腻的糕点,半盏茶功夫手脚才回温。
她这是娘胎里的病,双胎总归是弱些的,身为弟弟的迟越生下来倒是丝毫不弱,反倒是她这个当姐姐的瘦小了许多。
且她母亲年幼时患有顽症,常常咳血不止,后来随着年长病根倒是被压下去过再没复发过。
可怀她时又引发了旧疾,无奈只得用了药,也不知是不是那药的缘由,自己生来便多病,更是独独遗传了母亲的喘疾。
一到冬日,轻易不敢出门,唯恐嗓子痒不舒坦了,片刻就喘息不过来。更是有诸多忌口,有些忌口之物沾了点儿当即就要犯了疾。
后又落得个气血空虚的毛病,成日燕窝花胶滋补着,总不见得好。
迟盈心里也为自己这不争气的身子郁闷,压着声儿问起从外间捧着衣裳进来的侍女:“前院什么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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