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路走来,吃尽苦头,受尽委屈,千金大小姐连耗子肉都啃过了。但是她忍得,她相信表哥一定会如父兄般疼她的。
柳毓也好,谢杭也罢,都让戚柔心头一暖过,唯独眼前这位如假包换的表哥,竟让她不敢抱有丁点期待。
“外祖父,去了。”霍昀的语气中终于有一丝人情味了。
戚柔听得出淡淡的伤感,“对不起表哥,母亲远嫁,伤了外祖父的心。”
外祖父和母亲断绝关系,自然不会让母亲出现在他的葬礼。
“我的意思是,”霍昀薄唇轻启,“我没有地方安置你。”
若是外祖父还在世,临松薤谷倒是庇佑戚柔的桃源之地。
但,人死不能复生。
戚柔一时愣住了,眸子瞪得叮当响,久久喘不上气。
母亲说霍昀从小就聪明睿智,迟早有一日会成为比外祖父名气还大的儒宗;进入桑州后,她打听起霍昀的名字,男的说霍昀能断案又能办学,是难得的惊世之才,女的说霍昀温润儒雅,羽扇纶巾,是嫁人的不二之选。
戚柔还以为,自己有个上天入地都挑不出毛病的绝世好大哥。
却没人告诉她,他脸臭手冷,血冷心更冷。
“姨夫那边,无处投奔了?”
戚柔咬着唇,忍着不让泪落下。
就算有,也要有命到才行吧。
霍昀几不可察的叹息被马蹄声淹没,在空寂中消弭。
戚柔要是有骨气,她便会让皓初勒马停车,然后告诉霍昀,就算她横死街头,也和他霍昀霍大人没有半分关系。
只可惜,她一身傲骨,早已被一路艰辛苦累泡软。
“何方贼党?”
两道墨影落在车轼上,挥刀斩断缰绳,手起刀落,快狠利落。
若非皓初足够敏捷,以剑鞘格挡,只怕人头也如车夫一般,转眼就落了地。
血喷进马车里和车身失控冲向墙壁几乎同时发生,那一刻戚柔还沉浸在霍昀真不是东西的悲痛中。
“大人!”皓初被迫跳下马车,眨眼间便被十来黑衣刺客围堵在角落。
马车里,戚柔控制不住自己滑向车辕,胡乱张爪扯住了霍昀的裤腿。
霍昀古井无波的一张俊脸,被戚柔扯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凌乱。
若纵容她,只有两个结果。
戚柔滚下去摔死。
戚柔攥着他半条裤腿滚下去摔死。
霍昀拦腰抱着顽强挣扎的戚柔,另一只手抓着车座。
马车撞在墙壁上,巨大的冲击震断了车辕和半截车身。
霍昀的一只手暂时有些麻痹,他只是蹙了蹙眉,然后抱着发抖的戚柔,从容走下马车。
刺客浪潮般涌向霍昀,他本能般将怀里的戚柔平稳地放在地上,顺势护在身后。
“谁人指使?至少让霍某死的明白。”
戚柔缩在霍昀身后,背抵着冰冷的墙面,心也跟着凉了。
这亲认的,忒不值当。
“到了下边,阎王自会告诉你。”刺客头领右眼眉骨下有一道疤,让人不敢想象纱巾下他那狰狞的面目。
皓初左肩生挨了一刀,他将手中的剑扔出去打偏了眉疤刺客砍向霍昀的刀。
霍昀趁势打松了眉疤刺客的刀,夺为己用。
见刺客们一时不敢妄动,霍昀用脚尖挑起掉落在地的宝剑,反手扔给赤手空拳的皓初。
二人配合默契,一来一回,戚柔看傻了。
刺客可不是吃素的,适才让霍昀得逞是因为众人都觉得霍昀已是瓮中之鳖,杀他有手就行,他毫无招架之力。
可眼下让霍昀夺了首领的刀,凭他杀出一条血路也不是不可能。
众人不再作壁上观,乱刀砍下。
霍昀刀法快,谁近他身,他抹谁的喉。
戚柔有理由相信要不是因为她拖后腿,霍昀几下就杀出去了,根本不必在这里和他们玩心理战。
眼看第一层刺客都死在霍昀刀下,后面的刺客不敢再冒进。
但他们也没让霍昀喘息太久,眉疤刺客夺了身边的刀,带头扑向霍昀。
密密匝匝的刀刃下,神仙刀法也难全身而退。
谢杭来得太晚,但至少还算及时。弓箭手就位的威压感可谓排山倒海。
谢杭跃下墙头,将霍昀和戚柔都护在铁盾后。
依稀逃了几个,被俘的刺客当场吞毒。
谢杭眸子微动,关切地望着兄妹二人,“后面那具无头尸。”
刀尖“叮”一声抵住青石板,霍昀:“厚葬。”
强催内力伤身,谢杭了解这家伙,大战之后定要大病一场。
“无头尸!”戚柔想起血溅进马车内的那一幕,登时厥倒进谢杭怀里。
谢杭狼狈扶住柔若无骨的戚柔,抬头瞥见霍昀像要吃人的表情。
霍昀扔了刀,将戚柔扯进自己怀里,“备马车。”
戚柔这一觉睡得很累,梦中诡谲的场景走马灯似的盘桓不去,让人醒来后头昏脑胀。
昨夜生了那种事,霍昀没得选,只能先将戚柔安置进霍府。
戚柔那时迷迷瞪瞪的,似乎听见开门的小厮惊呼霍昀满身是血来着。
霍昀应是受伤了,为了护她。
“醒了?”
室内暖烘烘的,檀香缭绕。
离开东都后,戚柔一路风餐露宿,有钱时找不到能住的客栈,等到了有客栈的地方钱快用尽又不得不拮据,破庙睡多了,从大床上醒来竟让她有种不真切的感觉。
霍昀的声音是从屏风后面传来的。
戚柔扫了一眼四周,没看到铜镜,又不敢在霍昀面前耍小姐脾气,顶着稍显凌乱的双平髻绕过屏风。
“表哥。”
霍昀坐在案前,身披厚氅,脸色青白。抬眸望向戚柔时,眼底浮现柔和,“休息好了吗?”
戚柔受宠若惊,“休息好了。表哥,你受伤了吗?”
霍昀睨着被包扎起来的左手,“无妨。吃点东西。”
是一盘桃酥,戚柔托着盘,也不顾还没来得及梳洗,站在霍昀身侧尽量小声地填肚子。
霍昀摊开书册,握笔添注,旁若无人。
“表哥。”
霍昀放下狼毫,“吃饱了?”
戚柔郑重地看着霍昀的眼睛,“表哥,你昨日不是问我,父亲那边是否可以投奔么?其实我,真的是走投无路,才千里迢迢赶到桑州来的。”
盛雍朝分崩离析后,到处充斥战火,东都匪患强盗不止是常态,乱世中,像西越三州这般宁和的所在才是不易。
霍昀只是安静地抚着纱布。
“任谁都难以接受突然出现还说要投奔自己的表妹,表哥一直在替戚柔想出路,我却还在马车上耍小姐脾气,对不起。”
霍昀弯唇,眼神却冷冽,“无妨。”
“外祖父既然和母亲断绝了父女关系,母亲也接受了,断没有落魄后又逼表哥认我的道理。”
有意思,霍昀眼神玩味,这是自己又想通了?
“可哪怕让我留在霍府端茶倒水呢。乱世之中,戚柔无处立身。表哥可以不认我,可在戚柔心中,表哥就是表哥,戚柔从小就听母亲提起表哥,就如天神般的表哥一直活在自己身边一样。戚柔看表哥无端亲切,比兄长更甚,所以想依赖表哥。”
戚柔这番话挖心掏肺,就差跪在霍昀边上抱他大腿痛哭流涕了。
霍府,她定是要留的。
编瞎话编到天打雷劈的份儿上也非留不可的那种。
霍昀脸上不辩阴晴,“哪怕,端茶倒水?”
戚柔带着哭腔,“只要表哥别赶我走。”
小姑娘眼眶通红,委屈巴巴,勾人垂怜。
霍昀知她可怜,却又觉得她的可怜和路边的乞丐大相径庭,一时理不清差别在何处,“吃饱了吗?”
戚柔心窍玲珑,“表哥有何吩咐?戚柔肝脑涂地。”
谁会拒绝一个看脸色又好使唤的马屁精呢。
肝脑涂地,霍昀几不可察地勾了勾唇,“拿好你的包裹跟我走。”
戚柔好像被一盆冷水从头浇了个透心凉,“表哥,你还是要赶我走么?”
“不是,去抓刺客。”
戚柔不再多问,挎上包裹,小碎步跟在霍昀身后,出了西厢,穿过抄手游廊,过垂花门后,见皓初等在外院。
皓初手握佩剑,生龙活虎,哪看的出来是昨晚险些命丧黄泉的人啊。和他比起来,霍昀看起来格外柔弱易碎。
和昨晚一般,戚柔陪霍昀坐在马车里。气氛沉寂,戚柔只好放任思绪乱飞。
表哥为何要带她去抓刺客?莫非是培养她成为侠客?武侠画本她读过不少,若是能像书中那般仗剑天涯,想想也真的快哉。
马车到了城门口,守卫认出皓初手中的令牌,不敢盘查,抬手放行。
戚柔听见马车外官差盘查斥责平民百姓的声音,知道来到了关口。虽然担心霍昀一路把她送回东都,但却沉住了气,半句都没多问。
日暮黄昏,马车在平原上拔地而起的一间客栈前停了下来。
客栈的厚墙壁阻绝了猎猎风声,随之灌入耳的是店里空旷的摇骰声。
孤零零的几张烂桌子似乎并不情愿招待客人。
皓初走到柜台前叩了叩桌子,“住店,三间房。”
店家盘坐在柜台后沉浸地摇骰,“五两银子。”
五两银子!
戚柔暗呼一声天老爷,怪道这间客栈比外面的平原还萧瑟凄凉。
皓初也是平民百姓家的孩子,“你说什么?五两银子,你抢劫?”
“咋地?要么出钱,要么滚蛋,有本事你睡驿站去,出门往东十里,麻利儿点撵个屁滚尿流,天黑前还能赶到。”
驿站专供官家人宿住,店家这是存心隔应皓初呢。
皓初暗暗啐了句无知,一咬牙一跺脚,当了一回冤大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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