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起了风雪,醉汉身披麻衣,脚踩草屐,窝在雪坡里抱着酒坛子胡言乱语。

    沁玉和霍昀俩人面面相觑,叫了他几声,见他不应,沁玉欲上前唤醒他,被霍昀拉住,“我来。”

    “前辈,晚辈霍昀,听你适才所言,似乎对衙府所办的案子很有见解。”霍昀半蹲在醉汉身边,语气态度都很是尊敬。

    “我就是个醉鬼,”解申合着眸子,醉得不省人事,边嘀咕着,边扭向另一边,很是不愿理睬霍昀,“醉鬼知道个屁。”

    闻言,沁玉蹙了蹙眉,这人什么毛病。

    霍昀却不觉受到冒犯,起身解下大氅披在解申身上,然后看向沁玉,“走吧。”

    沁玉点点头。幸好马车里还有一件薄氅,否则霍昀迎风回去,没准又会发热。

    其实那醉汉一看就有内力护体,霍昀完全没必要搭理他。

    “古有状元道,屋前种有枣,枣……嗯……枣。”解申咕哝。

    沁玉不禁顿足,此人似有话要说,却含糊不清,着实令人头疼。

    “走吧。”霍昀神色淡然,他就是这样,鲜少为不相干的人和事皱眉头。

    马车回程,还没到福来客栈,霍昀便称有事,一人下了马车。

    外面风雪正盛,沁玉万般担心他就这样受寒,却又拿捏不准自己的身份,不好去劝他。

    她如今已是容家的姑娘,言行举止都该与霍昀隔一层客套。

    马车继续前行,沁玉揉了揉眉心,轻声问道:“霍大人刚刚下去的地方,附近有什么?”

    莺歌儿撑着下巴想了想,“状元街附近能有什么,那里是穷人窟,到了晚上,满大街都是无处可去的乞丐。”

    营救皓初那阵子,霍昀整宿整宿琢磨榆州的舆图,早已将榆州的大街小巷铭记于心,所以他一听解申说状元道,便知解申在指引他。

    “外面天寒地冻,霍大人孤身一人,又是去那种地方,莺歌儿,你说,这让人放心么?”

    莺歌儿眨眨眼,霍大人也没有那么弱不禁风吧。

    “霍大人为人不错,早上还给过你一个胡饼,咱们做人,可不能忘恩负义。”

    莺歌儿心领神会,“小姐说得对,霍大人一个人去太危险了。”

    沁玉:“你就光这么想想?”

    莺歌儿小心翼翼地道:“那我们需要回去找霍大人么?”

    沁玉满意地点点头:“小姐我觉得你说得很有道理。”

    莺歌儿好像猜出沁玉在别扭什么了,但既然小姐不想让人看出来,她何必去触小姐的霉头,于是对车夫道:“杨大哥,回状元街,去接霍大人。”

    马车再折返回状元街的时候,街口早已没有霍昀的身影。

    “小姐,霍大人不见了。”莺歌儿忧心忡忡。

    沁玉四下望了望……霍昀又不瘸,自然会走远,“这附近有枣树吗?”

    不是来找霍大人么,怎么又变成找枣树了?对莺歌儿来说,沁玉的思路有些太过跳脱,“小姐,你找枣树做什么?这个时候,它也不结枣啊。”

    “小姐我去长长世面,霍大人说这附近有刚结的枣。很甜。”沁玉连哄带骗。

    “啊?”莺歌儿大吃一惊,嘀咕道:“好好的州君大人,怎么还骗人呢。”

    沁玉故作没听清,“你说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莺歌儿直摆手摇头,就算霍昀说初一的月亮又大又圆,她们家小姐信了,她也得陪着去看啊。不然怎么说,说霍昀是个骗子,说沁玉是个白痴?“小姐,要不我们往那边走走吧。”

    莺歌儿指的是右街,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大概五年前,那边迁来许多农户。农户惯爱栽桑种枣。

    “嗯。”

    越往深处走,坑洼愈多,路也因着越摆越多的杂物,越走越窄。终于,“小姐,前面马车过不去了。”

    沁玉推窗而望,两旁全是堆放的稻草和杂物,遂走下马车,点了两个家丁随行。

    巷子愈窄,北风呜咽,声如悲泣,瘆人不已。

    “小姐,我看见了,那不是么。”莺歌儿指着光秃秃的大枣树,树杈子上连雪都不落。

    更别提有枣了。

    那枣树种在屋前,沁玉不知怎的绕到了屋后,于是找到后门,上前叩了叩。

    “小姐,我来吧。”莺歌儿将沁玉护在身后,而她自己也叩得十分小心。木门老旧,一是莺歌儿嫌脏,二是莺歌儿怕万一力气用得太大,叩个窟窿什么的,会被讹。

    半晌过去,就在莺歌儿以为没人时,门内蓦地传出一声“谁啊?”

    那嗓音苍老极了,是位老妇。

    “老太太纳福,敢问是否有位姓霍的公子来过?”沁玉道。

    “他在,”老太太有些犹豫,“你们又是谁?找来做甚?和他是一伙的?”

    听语气,老太太似乎十分排斥霍昀和沁玉的到访。

    “可否请老太太让霍公子出来见我。我有几句话,说完便离开。”

    “他忙着呢。”老太太没好气。

    这下连莺歌儿都听出来了,霍大人这是凶多吉少啊。于是伏在沁玉耳边道:“不如让阿虎和阿豹冲进去吧。”

    莺歌儿说的的确是个办法,可沁玉总觉得不妥,霍昀那般精明,怎会真的毫无防备。而且沁玉也想不出谁会在这个时候对霍昀动手。

    柳毓不是死了吗?

    千机楼要的从来不是霍昀的性命。

    左承志?让一个醉鬼作饵引霍昀到这里来上当?不会不会。真是左承志,他随便一句话都可以轻松激怒霍昀,勾勾手指就可以引霍昀发狂,又何须这般行事。

    北苑的日翼神使也没必要等到今日。

    思来想去,沁玉终是摇头,“老太太,那可否让我们也进去?”

    莺歌儿瞪大了眸子,这算是自投罗网吗?为了确保霍大人的安危,小姐真的很勇敢。

    门打开一条缝隙,从中窥出一只混浊的眼睛。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木门又“吱呀”一声迅速关上,只听屋内老妇喝道:“你们是谁?居然还带侍卫过来?”

    沁玉忙解释道:“他们不是侍卫,他们也不会进去。”

    莺歌儿急忙抓住沁玉的手,拼命地摇头:“小姐你这是做什么?”

    老太太厉声道:“若你敢耍花招,老婆子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后悔。”

    门缝再次打开,这次露出一尺宽,不见老妇的身影,就像一道深渊之门,等待着人进入。

    “我先进。”莺歌儿抢在沁玉前头挤进去,门内没有可怕的老妪,更没有吃人的猛兽,一地白雪,遍地杂物。

    可等沁玉走进去后,门却无风自关,猛地合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两人惊魂未定,紧接着,一道黑影闪来,一掌击昏差点被关门声吓哭的莺歌儿。

    “表小姐?!”屋外阿虎和阿豹察觉异样,欲破门而入,屋内却早已落栓。

    “我没事,你们在外候着便是。”沁玉屏着气,不敢喘。眸光小心翼翼地落在黑衣男子紧锁莺歌儿咽喉的三指。

    “是。”

    黑衣男子抗起昏迷的莺歌儿,面具后的眼睛乜了沁玉一眼,便走向堂屋去了。

    沁玉紧忙跟进去,一老妪正在用膳,霍昀就躺在她一旁的太师椅里。

    好狠的妇人,就连霍昀都着了她的道。

    现在这局面,沁玉心里发怵,正愁没招数时,打晕莺歌儿的黑衣男子摘下面具,露出一张沧桑的脸来。

    “你……”沁玉结舌,指着解申。果然是这个醉鬼在搞鬼。

    “寇大娘,你快给人唤醒。”解申上前拍了拍霍昀的脸,霍昀完全没意识。

    寇大娘慢条斯理地啃她的馍,哼了一声,不予理睬。

    沁玉暗暗捏一把汗。

    解申:“反正人我给你找来了,你的儿子能不能找到,他是最后的希望。”说完就窝回椅子里喝酒去了。

    原来是希望霍昀帮她找儿子……那还敢如此野蛮?

    “大小姐别害怕,这婆婆只是看起来吓人。”解申见沁玉紧张地杵在那里一动不动,笑着道。

    解申的话音落下,寇大娘果然用很吓人的眼神瞅了沁玉一眼。

    寇大娘长得些许刻薄。这并不代表寇大娘真的刻薄,只是说明她应该一直都很消瘦,所以给人的感觉显得有些刻薄。

    一直到寇大娘把一张馍吃完,她这才慢条斯理地从怀里取出个小瓷瓶,放在霍昀的鼻子前转了转。

    半盏茶后,霍昀缓缓打开眸子。

    沁玉见他醒转,正要上前关心他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然她刚朝霍昀迈近了一步,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只见寇大娘“唰”一下子扑跪在霍昀脚边,紧接着便是凄若滴血的哭声,“苍天大老爷啊,救救老婆子吧;苍天大老爷,您要为老婆子和这十街八巷的苦命人做主啊!”

    霍昀尚有些发懵,捏了捏自己酸痛的后颈。

    而沁玉作为一个见证老太太丝滑扭转自己蛮横与凄惨可怜形象的局外人,也只能礼貌地弯唇微笑,傻在当场。

    霍昀活动了一下筋骨,后知后觉地搀起寇大娘,平静道:“前辈,有何冤屈,你说出来霍昀定会去查清楚。你不必因为打晕我而痛哭流涕,霍某更不会因此公报私仇。”

    寇大娘闻言,委屈的表情僵了一瞬,继而更委屈了,“霍大人哪,你是个好官。”

    面对痛哭流涕的老太太,霍昀手足无措,觑向沁玉寻求帮助,沁玉眼观鼻鼻观心。

    “前辈,到底发生了什么?”

    寇大娘缓了缓,眼泪汪汪地拉着霍昀的手道:“事情呐,说来话长。”

    “什么话长话短的,”解申不耐烦道:“我且问你小子,那褚财茂将八百多人留在山洞里,你就不觉得奇怪?”

    寇大娘不悦,扬起拐杖重重敲在解申头上。“混账东西,你怎么对霍大人说话呢?”

    解申闷哼一声,别过头喝酒。

    “晚辈愚钝,还请前辈说得再详细些。”

    解申也不卖关子了,怅然道:“榆州失踪的青壮年,远远不止那八百。那个数目,可能庞大到让人汗毛竖起。吃人的榆州衙府不为所动,就连你小子也全然无视。”

    寇大娘闻言哭着道:“大娘的儿孙们都不见了,这十街八巷,多少人没了家啊,可是都没处说,没处说啊!”

    霍昀甚觉毛骨悚然,“怎会如此。”

    早在发现牛五尸体那晚,霍昀就让皓初将衙府里的簿册拿到客栈供他过目,失踪人数与后来傅青筠从山洞里带来的大致相符。

    后来让家里人到衙府去认人时,虽然有几十户扑了空,但背后的逻辑似乎也合情理:他们或许像牛五一样,在还拥有自我意识的时候选择了逃亡,也像牛五一样死在了命运的玩笑下。

    可是,绝不可能如解申所说,会有几千甚至几万的人数是不曾出现在衙府簿册上的,甚至,那些人的家人,也跟着“销声匿迹”了。

    “你说数目庞大,是什么意思?”沁玉目光坚定,紧紧盯着解申。她还是保持着她的习惯,不肯轻信任何人。

    解申有些犹豫,但是片刻后,他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扔进霍昀怀里,“上头所记,或许不准。”

    沁玉凑过去瞧,险些被册子上染进纸张里那解申身上的馊味撂倒,可见解申有多宝贝这个册子。

    上面鬼画符一般记载着榆州巷子的舆图,舆图下会跟着一串符号。总的来说,像天文。

    原来解申此人大字不识,更不会写。

    沁玉瞥了两眼便累了,这能看出什么名堂来?但霍昀却认认真真地翻到最后一页,然后几乎颤抖着道:“四万三千九百二十一户。”

    如果这真的是榆州失踪人口的总人数,便是真如解申所说,足以让人汗毛竖起。

    “我大字不识,更没学过算学,记录起来总有错处,但是小子,人数只会比这个多。”解申从六年前开始做统计失踪人口这件事,中间屡屡因为没文化,险些放弃。可是在六年前,榆州的漩涡就已经有了,甚至深到连解申这种无名小卒都察觉到了。

    半年前,解申在调查途中结识被一群神秘人盯上的寇大娘,本是路见不平一声吼,救下人之后才发现寇大娘正是万千失踪男子之一的家属。

    寇大娘是从中都迁来的。生逢乱世,都想寻一方净土,西越正是不二之选。又因为榆州有容家,爱接济穷人,时常放粮施粥,于是就选择了西越的榆州。

    但是榆州的歪门邪道太多了,寇大娘的儿孙接连被忽悠离家,一走就彻底与家里失去联系。为此,寇大娘曾不厌其烦地向衙府报案,然而不但没等来衙府给个说法,反而因此惹来杀身之祸。

    “榆州以前很愿意接纳中都来的难民?”沁玉敏锐地捕捉到。

    解申道:“十多年来皆如此,抬高难民入城的门槛,不过是近两个月的政令。”

    是巧合吗?所有怪事的开端都集中于霍昀即将启程到榆州之前。

    屋内陷入沉默。

    蓦地,院里有了怪异的动静,霍昀和沁玉齐齐转身,那一瞬,箭矢从两人中间擦过。

    “寇大娘!”

    解申意识到不对劲,就立刻起身去拉寇大娘,却还是晚了一步。

    紧接着又是一箭,是射向解申的,这次被霍昀及时截住了。

    沁玉盯住了伏在墙头偷袭的刺客,“在那儿。”

    “你们留下,寇大娘有话要说,老子去追。”解申咬着牙,夺过霍昀手里的箭,风一样追了出去。

    “霍大人,老婆子我知道迟早有这一天的,他们不会放过一个活口。”

    霍昀半跪下去将寇大娘揽在怀里,眼眶发红,很是羞愧。她知道引他来可能会死,可她义无反顾。

    霍昀不知道在百姓心中他到底如何,是为民着想,还是年轻气盛。但至少在寇大娘心里,他是唯一可以相信的官了。

    “霍大人,要是一天你找到我的儿孙,你记得告诉他们,大娘我一直在找,从来没不要他们。”

    沁玉缓缓跪下去,温柔地握住大娘的手,心好似被撕裂了。

    寇大娘浑身力气泄尽,气若游丝,“还有,告诉他们,日后啊,再敢和坏人跑了,替我,打断他们的……”

    ……

    霍昀抱着寇大娘的尸体徒步走到乱葬岗,阿虎和阿豹帮着挖了个坑。

    等寇大娘入土为安,天色已暗得很模糊了。

    莺歌儿到现在后脖颈还疼,瞥见站在霍昀身边的邋遢醉鬼,就一身寒意。正想着,风雪卷来,卷灭了莺歌儿手中提着的宫灯。

    “小姐……我们回去吧。”

    小姐干嘛要来乱葬岗这么晦气的地方啊,就算遇到个倒霉死于冬寒的老妇人,留下几锭银子,剩下的交给阿虎和阿豹就够了。

    沁玉只是默然站着,不声不响。

    看小姐的表情,似乎很不开心,莺歌儿识相地闭嘴,不再触小姐霉头。

    解申泪流满面,酒辣得他睁不开眼睛,似是觉得可笑,他暗骂了一声:“怎么跟死了老娘一样,我他娘的哭个什么劲儿。”

    可是这半年来,孤家寡人的解申,早已无形中将这个看起来很刻薄骂人很凶做饭很难吃的难搞小老太太当成自己的家人了。

    “前辈上一次失去亲人,是什么时候?”霍昀幽幽道。

    解申红着眼睨了霍昀一眼,真他娘的晦气,问这种问题,“二十多年前。”

    霍昀:“十二年前。”

    解申一头雾水:“谁?”

    “我。”霍昀默了两息,“我的父亲,母亲,外祖父。”

    解申皱着眉头:“一起死的?”

    “同一年,因为同一个人。”

    沁玉眸中闪着泪,无限悲凉地望着霍昀的背影。

    解申道:“十二年前,你还是个娃娃吧?那个人是谁?真是个畜牲。”

    “左承志。”

    解申呛了一口,“西越王?”

    霍昀望向解申,后者闪烁目光,别过头来继续喝酒,“一切都和他脱不了干系,无论什么阴谋,幕后之人一定是他。”

    解申努力撇清关系,“这话是你说的,和我可无关。”

    霍昀跪在寇大娘的坟前,“这笔债,算在左承志和霍家的血海深仇里,霍昀来日,定报此仇。”然后磕了头,起身离开。

    沁玉默默跟在霍昀身后。

    风雪在舞,解申默然喝着他的酒,他思量的这片刻,于他而言却十分漫长。

    “喂,小子,”解申叫住霍昀,隔着风雪,“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就别客气。”

    “请前辈帮我查一个人。”

    解申点点头,“没问题,三天。三天后我若没回来,”他把酒壶抛给霍昀,“帮我把这个葬在大娘身边。”

    “多谢。”霍昀深深地鞠了一躬,逐渐隐没在风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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