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住!站住!”

    “干什么,干什么,这是我的孩子!”

    “是你的孩子你跑什么……”

    “放屁!这就是我家的儿子!敢抢我儿子,嫌命长了!兄弟们,抄家伙上!”

    “住手!我们是警察!”

    “警察又怎么样,上!敢抢我儿子,让你有来无回!”

    “砰——”

    “砰砰——”

    不同方向的枪声直冲云霄,血液迅速地从莫怀安身上流出,染红了衣衫。

    “师父!”

    他听见姜茶惊慌失措的声音,突然间想起十几年前的姜钦山,人生好像就是一个轮回,比如姜茶继承了姜钦山的警号,比如现在他像姜钦山救了他一样救了他的女儿。

    10·21特大拐卖儿童团伙案在历时五个月后终于告破,这是一个1涉及4省区的拐卖儿童犯罪团伙,专案组前后进行三次集中抓捕,共抓获嫌疑人103人,解救被拐儿童63人。

    解救被拐儿童过程中,容城公安局红杉区分局刑侦支队支队长莫怀安被失去理智的买家持枪击中腹部动脉及股动脉,生命垂危。

    “嘀——嘀——”

    抢救室里的仪器发出响声,每一声都牵扯着门外所有等候的人的心肠。

    姚政委皱着眉头不停地踱步,回头问:“莫随怎么还没有到?从市区过来,要这么久?”

    “莫随最近一年都在桐县下乡去,离这边近百公里,现在还在去清水镇老家接老太太的路上。”

    “怎么就这么……”

    “巧”字还没说出口,就听见抢救室的门开了,里面出来一位医生,道:“哪位是姜茶警官?”

    角落里一位眼底一片青黑,神情憔悴,头发凌乱,脸上几道擦伤,嘴角青肿,衣服上还沾着大片暗红血迹的年轻女警刷地站起来,扑向医生。

    脸色忐忑焦急,声音嘶哑地问:“医生,我师父他怎么样了?”

    “姜警官,莫警官醒了,要见你,换上隔离衣跟我进来吧。”

    姚政委闻声忙道:“姜茶你快进去,老莫他……”

    他兴许是没多久时间了,姚政委眼睛陡然湿润起来,想起十几年前的姜钦山,也是受这么重的伤,都没坚持到医院人就没了。

    姜茶心里弥漫着恐惧,手脚冰凉地进了抢救室,目光越过一条条仪器的连接线,落在戴着呼吸面罩的男人脸上。

    眼泪瞬间就溢出了眼眶,“……师父。”

    这是她亦父亦师的师父,她十岁以后,莫怀安就像父亲一样关心照顾她,待到母亲也去世,莫怀安就成了她在这世上最亲的人。

    不辞辛苦教她做人道理,手把手教她格斗和擒拿,言传身教如何当一名合格的刑警,他在她的心里,如高山仰止,是恩师也是慈父。

    只是如今,这座山要倒下了。

    她慌乱起来,像一个小孩一样无助,“……师父,您别死。”

    莫怀安的眼睛一瞬间便红了起来,他想笑,却又笑不出来,只能动动手指,费劲地叫了声:“茶茶……”

    你怎么这么狼狈啊?怎么不洗脸?你明明是我们刑侦队甚至整个分局最最漂亮的女同志,像小太阳一样啊。

    可是这些调侃他都说不出来,无创呼吸面罩盖着他的脸,想出声实在太费劲太费劲了。

    姜茶忙点点头,眼泪顺着脸流下来,挂在下巴上,“您多休息,有话等您好了我们再说,您又立功了知不知道?政委说……”

    她吸吸鼻子,声音沙哑,“说等您好了,咱们一起去参加表彰大会呢……”

    莫怀安艰难地摇摇头,傻孩子,表彰大会他参加过很多次了,不差这一次,只是……

    有些话再不说就没机会了,他望着姜茶,眼神柔和起来,声音断续微弱,“你、你……好、好、的……”

    他似乎还要继续往下说,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抢救室的门又打开了,医生进来,让姜茶先出去,说是莫警官的儿子和母亲来了。

    她看见师父的眼睛一瞬间变亮起来。

    她忙点点头,“师父,奶奶和……来看您了,您一定要坚持住。”

    往外走,路过门口时,看见瘦削颀长的青年弯腰替老太太戴鞋套,嗓音疲惫沙哑,“别着急,别让他要走了都不放心。”

    脚步脚步一顿,扭头看了眼他的背影。

    她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抿着唇走出抢救室,再转头,就见门已经在她面前合拢。

    到处都是熟悉的仪器,呼吸机,心电监护,每一样莫随都会操作,可是现在,连接在那头依靠它们维持生命的,是他的父亲。

    他扶着奶奶走到莫怀安床前,看见头发已经白了大半的男人,面如金纸、气息微弱地躺在那里,一扭头,仪器上数字闪闪烁烁,心电监护发出嘀嘀嗡鸣。

    “老莫……”他像平时那样叫了声,喉咙被堵得有些疼,他忍不住皱了皱眉,深吸了口气,然后才继续,“我和奶奶来了。”

    莫怀安的目光停留在他的脸上。

    父子俩已经多久没见了,大概已经差不多半年了吧?

    他要升副主任医师了,晋升之前要下乡挂职一年,一个月回一次容城,这半年来他又忙于案件,周末总是不在家,明明同一屋檐下,父子俩却总是错过。

    以前总觉得来日方长,如今却后悔平时打电话只会说一句,好好工作,以工作为重。

    莫怀安望着儿子清隽的脸孔,看出来早逝亡妻的轮廓,一样高挺的鼻梁,一样右眼眼角有一颗泪痣,他一时间遗憾,没见到他结婚生子,不知道要怎么跟她交代。

    他的目光又移向母亲,老太太已经要八十岁了,头发全都白了,满脸褶子,他想起她年轻时被村里人说成亲了也还是一枝花的光景,那时候家里什么都是头一份。

    可是后来家里接连出事,父亲走了,弟弟牺牲了,他媳妇也没了,弟妹再改嫁,这个家七零八落,如今他也要走了。

    老娘中年接连失去丈夫、幼子和长媳,晚年又要失去他这个长子,连说好的八十大寿都没办法给她过,他想想就觉得惭愧。

    “妈……妈……”

    他艰难地叫了两声,老太太的眼泪从眼眶里滑出来,哽咽着跟他说:“妈在,你要是难受,就歇着吧……还有阿随呢,别怕,你就当先去探探路……”

    他点点头,又看向儿子。

    莫随脸上的表情超乎寻常地平静,他点点头,声音虽然沙哑,但很冷静,“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奶奶,多去看我姑,让你和我妈待在一块儿。”

    顿了顿,又道:“我也会照顾好自己,争取长命百岁,你别担心,我早就不像小时候那么体弱多病了。”

    “要是见了我妈,我爷和我叔,跟他们说,我和奶奶挺好的,别太惦记,还有……我很想她……”

    莫怀安连连点头,手指又动了动。

    莫随弯下腰来,将手覆在他和祖母交握的手上,冰凉的温度从掌心长驱直入,直闯心底。

    “嘀——”

    心电监护发出刺耳的蜂鸣,老太太撕心裂肺的哭声突然闯进耳膜,有眼泪从他脸上安静地滴落下来。

    抓捕毒贩都安然活下来的人,最后牺牲在被拐儿童的买家手里。

    他心里觉得有些可笑,又觉得无奈,命运如此无常,但他救了想救的人,好像也没什么可遗憾的了。

    抢救室门外,姚政委和在场的所有人都红了眼,他们失去的,是并肩作战的战友,是身先士卒奔波在一线的主心骨,甚至是挡在危险面前的大家长。

    姜茶哭得很厉害,眼泪沾湿了她的领口和衣襟,透过眼泪,她看见师父的儿子正在沉默地签字,他垂着眼,满脸面无表情,神情淡漠,有条不紊地安排着接下来一应事宜。

    她听到他用很冷静的声音跟姚政委说道:“先火化吧,我想先带他去看看我妈,追悼会……就放在安葬前吧。”

    姚政委点点头,语气沉沉,“我们会尽快给老莫申报烈士认定,你跟老太太千万要节哀。”

    “我会照顾好奶奶。”他平静地应道,“我先进去给我爸换个衣服。”

    姜茶站在角落里看向他,见他瘦削的身影青松般笔直,只露出轮廓分明还有些苍白的侧脸,他异于常人的冷静,她转脸去看靠在副队身上的老太太,白发苍苍,肝肠寸断。

    她听见政委叫她:“姜茶,姜茶你过来,老太太有话跟你说。”

    姜茶愣了一下,连忙抬起手用手背擦了擦脸,走过去站在老太太跟前,哽咽着叫她:“……奶奶。”

    “茶茶。”

    老太太伸手拉起她的手拍了拍,这是姜钦山家的小闺女,莫怀安从前经常提起她,说小姑娘考上警校了,小姑娘进刑警队成了他徒弟,小姑娘继承了她爸的警号……

    她抬头看着姜茶,见她受伤的脸孔浮肿,就劝了句:“你好好的,你师父才能放心。”

    姜茶连连点头,眼泪不听话地往下掉。

    抢救室里,莫怀安身上的仪器全部都摘了,莫随用沾着酒精的纱布,仔细地擦拭着他身上每一寸血迹和灰尘,带血的衬衫已经被剪了,莫随帮他换上从家里带来的干净制服,替他打上领带。

    然后低声跟他说了句:“没想到吧老莫,你儿子会给你打领带了。”

    顿一顿,他又说了句:“我也没想到。”

    说完又拍拍他肩膀,“走就走了吧,家里还有我,你以后不用那么累了,就当提前退休。”

    老莫的愿望,就是能平平安安到退休,现在就当是,实现了一半吧。

    抢救室的门又一次打开,他直起腰看出去,是太平间来人了。

    莫随弯腰,将莫怀安抱起来,亲手把他放进蓝色的裹尸袋,最后认真地看他一眼,然后让工作人员把拉链锁拉上。

    老太太刚安慰完姜茶,就看见担架车从抢救室里推了出来,她立刻站了起来,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两步,又猛地停住脚步,定定地看着担架车从自己面前推过去。

    连同在场的陌生人,所有人在这一刻垂头默哀。

    莫随站在老太太旁边,静静目送担架车远去,然后眨眨湿润的眼睛,说了句:“您在这儿等等我,我去办一下手续。”

    莫怀安的遗体会先送往太平间,待他一应手续办妥,会立刻转运殡仪馆。

    老太太忍着眼泪,点点头,“去吧,这里有茶茶他们陪我,别担心。”

    莫随顺着她的话,侧头看了一眼扶着她的那位女警,眼睛红肿,脸孔淤青,头发凌乱,衣服上还有血,忍不住眉头一皱。

    这也太埋汰了,真的能把奶奶放心交给她?

    他不认识对方,但想了想,还是点点头,沉声说了句:“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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