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郡主盛装出现,宴会终于开始了。
下人引着臣寻入大厅里就坐。
上首,容光焕发的美艳郡主一见到他,但觉自己这间布置得已经金碧辉煌的宴会厅更亮堂了三四分。
郡主还在心想,如果他自比明月,那么此人就是太阳,他月亮的光辉完全被他遮蔽住了,真的,毫不夸张。
虽然他几乎天天听到这个人的名字,但其实今日不过是见这人第二面而已。
夏漪涟想起十岁前仅有的一次见面,不自觉地一勾唇。
他还记得见面的原因是因为那时候房季白的父亲还在他家里做侍卫,其实就是个门卫,地位不高,后院都不准进的那种外头伺候的下人。有一年过春节,母妃看他郁郁寡欢,知道他是太寂寞了,就让下人们谁家里有同龄孩子的,叫到王府里来陪小郡主一起过节。因为母妃准备了很多给小孩子的赏赐,所以大家都很积极,房季白便被他父亲带了来。
其实孩童十岁前的记忆已经模糊,他对房季白唯一的印象大概就是同今日一样——他腰板儿挺得笔直,目不斜视,话也不多,看着十分无趣。
只是,他正襟危坐,与旁人格格不入。但又与众不同,引人瞩目。
大家都在成长,大家都没有长残。
夏漪涟感慨,岁月优待了自己,也优待了这个人。
真无趣,这个人---他再度这么想。
瞧不得人家长得比自己好,学问还高出许多,夏漪涟心里那点弯弯绕绕啊,真是,吹毛求疵,人家没缺点也非要揪出点不是缺点的缺点出来。
在座的才子们渐渐发现,向来爱疯爱玩爱胡闹的辽东郡主,她在席上的话越来越少,异于平常,而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往房季白那里飘。
就只是,众人但觉她脸色阴沉,尤其两道目光阴恻恻的,好像要吃人一样。
正在为房季白房兄担忧呢,想什么来什么,就听见上首的辽东郡主扬声说道:“季白,你喝酒啊,怎的不喝?”
向来呼人字号,一般都是亲朋好友。
这位混世魔王一般的郡主,明明脸色不好看,目光不友善,却直呼别人的字,听着他好像跟人家很熟络似的。
臣寻也做如是想,心中道一句---我跟你很熟吗?
但面上还不得不装作跟郡主很熟的样子,才好不用客气。
臣寻起身,冲郡主遥遥一举杯,“不才不胜酒力,还望郡主见谅。我满饮此杯,祝郡主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说罢,他仰头将杯中酒一口气尽数吞咽,再撩起袖子朝众人亮了亮杯底,复又坐下。
众皆赞道:“季白好酒量啊。”
就喝了大拇指那么大一个杯子的酒水,算什么好酒量?
夏漪涟的嘴角越来越翘,他低下眉睫,抖了抖广袖,伸出纤纤玉手,也端起桌上的酒杯,然后浅啜了口,忽的抛杯一笑道:“他的酒量好不好,可不是你们说了算,得本郡主说了算,你们这就替我去量一量吧。”
那只杯子是只纯金打造的酒杯,敦实有分量,从玉阶上滚落两层台阶,直滚到下面舞池的青砖上才停下来。
叮叮铮铮。
金杯一路发出清脆的敲金撞玉之声,仿若敲在每个人的脑门儿上。
场内顿时鸦雀无声。
众人心里都是一咯噔。
郡主生气了,气他们刚才做作、撒谎,当着郡主的面堂而皇之地说谎话!
才子们面面相觑后,迫于辽东郡主的淫威,个个跃跃欲试。
臣寻在看到辽东郡主摔了杯子时也是内心骤然一紧,此时瞥到众人纷纷拿杯提壶的动作,慌忙站起身来垂首说道:“郡主,不才真的没什么酒量,无需再量!”
夏漪涟微掀眼皮儿,视线撩向他:“空口无凭。”
臣寻急智,改口又道:“郡主,不才觉得今晚既然是您的生辰宴,诸位若都来与不才喝酒的话,实在有些喧宾夺主……”
“嗯----”辽东郡主缓缓摇头。
这一个“嗯”字拖了老长声儿才从她的鼻腔里悠悠地发出来,末了,像勾子一样还带了个往上的尾音,绵长而销魂。
臣寻恍惚听着,好像她又说的其实是两个字----“嗯哼”。
所以怎么听,怎么觉得她似乎在同自己撒娇。
撒娇?!
臣寻猛地打了一个激灵,袖口下的手指掐了把虎口。
他一定是喝多了,酒意上涌,昏头昏脑了才会有这种荒诞的想法。
“季白----”
那位郡主似乎在喊他。
臣寻慌忙定一定神,再看去。
只见夏漪涟那一双潋滟的凤目含笑盯着自己,然后于她的红唇前竖起一根纤长的食指,似呓语般道:“嘘-----,你别说话了,专心同他们斗酒。”
臣寻:“……”
臣寻暗暗又使劲儿掐了把虎口。
只见夏漪涟他要笑不笑,又慢悠悠道:“记住,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我觉得你的酒量不止这么一点点,量,一定要量。”
“……”臣寻气闷不已。
天高皇帝远,郡主就是未来的女辽王,整个辽东地盘内她是老大,土霸王,山寨王,地头蛇,女魔头!
所以夏郡主这句话仿似指令,大家都要听她的话。
酒席之上,主人家的脸色自然要瞥了又瞥,窥了又窥。
到这时候,才子们个个心里明镜似的。
终于看清楚了,原来先前是看错了,这回才是真正看清楚了。
辽东郡主的目光不是阴恻恻的,她是要吃人,但是,她那吃人的目光分明是暧昧的,她想要将房举人拆解入腹呢。她的目光,她的神色,分明就是一脸色眯眯的,把房兄看得痴了,呆了。
众人不免又开始同情起臣寻来。
堂堂辽东郡主,是不可能下嫁给一介白衣的。所以,房兄若是给郡主看中,多半是要被拴在辽王府做个面首什么的。
乱世出英雄,盛世出奇葩。
本朝皇室本来就是来自民风彪悍的草原民族,江山稳固后,达官贵族们收面首、养小倌、好男风,这些早已不是什么秘密,这还成了居高位者才享受得起的“高雅”活动。
可,血性男儿哪个愿意做面首?
虽说服侍的是贵女,但是本质还是跟青楼小倌一样的身份。
不过同情归同情,却无一人挺身而出帮助臣寻脱身。
你不入地狱,那就有可能我入地狱了。
如果能讨得郡主欢心,又能躲开做面首的命运,这一屋的才子们甚至愿意将臣寻洗漱干净了直接送到辽东郡主的床上去。
搞清楚了主子的意思,才子们纷纷行动起来了,提壶举杯找借口热情地去敬臣寻酒。
“房兄,你得了解元,这杯酒我恭喜你的,你可一定要喝!”
“季白,我提前祝贺你连中三元,来来来,干了这杯酒!”
……
臣寻是真的没什么酒量,七八杯酒水下肚后,他就已经醉意熏熏,看夏漪涟看出了重影儿。
“怎么有两个郡主?呵呵。”他傻笑着,头一歪,便趴在桌上人事不省了。
夏漪涟看臣寻醉了,莫测一笑,好关心好体贴地急忙扬声叫来下人:“立刻将房大才子扶到客房休息去。”
再应酬了半盏茶的功夫,夏漪涟便起身,迫不及待地入内去了。
因为早有交代,所以臣寻并没被扶到客房去,而是直接给送到了夏漪涟的闺房里。
挥退门口的丫头小厮,夏漪涟关上房门,回身奔到床边。
生怕惊动了床榻上的人,他轻轻地在床沿边坐下来。然后屏住呼吸弯下上半身凑过去,将躺在枕头上的人看了又看,瞧了又瞧。
这人好像真的不胜酒力啊,此刻仍是一脸酡红。
但睡相很好,很安静,没有乱动。
他薄唇微抿着,秀眉偶尔轻蹙一下。
是做梦了么?
美梦还是春梦?
夏漪涟贪婪的目光,自臣寻的眉头到鼻子,到嘴唇,一路扫视下来,然后定在人家的唇上再移不开眼了。
他又想起了后花园里乍见成年后的臣寻时、脑子里突然冒出来的那两句诗---
白雪凝琼貌,明珠点绛唇。
行人咸息驾,争拟洛川神。
夏漪涟出神地盯着臣寻的红唇,口中喃喃:“洛川神、洛川神、洛川神……”
游魂出窍,凝望着床上沉睡不醒的男子良久,夏漪涟咽了无数口口水,手,鬼使神差地朝人家脸蛋儿摸过去。
啊,好一个色狼……
等等!
夏漪涟捉住自己那只揩油的爪子!
“我,我……竟喜欢上了一个男子么???”
“我,我……我居然是个断袖?!”
夏漪涟触电般地收回手,然后双手蒙住自己的脸无声哀嚎。
我这贞操……太没底线了!
我不是人,我是个禽兽不如的东西,我……但是!
孟子曰:“不知子都之姣者,无目者也。”
他又曰:“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夏漪涟暗暗想:“我若不知季白之姣,我无目也。”
美的东西,人人都爱啊。
说服了自己,夏漪涟放开手,努力张大眼凑拢过去,这一回肆无忌惮地看着床上熟睡的人儿。
“原来世上真的有男子长得这般好看,美而不媚,艳而不娘。特别是他这醉后的姿态,妩媚天成。”
“如果他此时醒来,冷冷睇我一眼,那一定是一种要命的别样风情,只想想就好勾魂儿呐。”
夏漪涟越幻想越控制不住寄己一颗发春的心砰砰地乱跳,比之小鹿乱撞还要凶猛,犹如战鼓在欢声擂动!
忽的,他起身奔去了梳妆台,将自己日常用的眉笔、腮红、胭脂水粉等等,一股儿全翻了出来捧在怀里,又回到床边坐下。
他将东西轻轻放在被子上,然后再度屏住呼吸凑过去,轻手轻脚地开始细细地为床上熟睡的男子描眉点唇。
完事后,夏漪涟坐在床沿边盯着床上的人良久,失了神,没了魄。
外头传来一声唤:“王妃,红线给您请安。”
“请什么安?怪莫怪样的。红线我问你,郡主睡了吗?”
“禀王妃,早已经睡下了。”
“哦,那,那些请来的才子们呢?”
“都已经着侍卫们送出府去了。”
“没出事吧?”
“呵呵,王妃,能出啥事儿呢?今天是郡主的生辰,席上他同才子们饮酒斗诗,玩得很开心呢,也累得够呛,回房躺下后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那就好。”
辽王妃放心地离开了。
体己的红线过来轻轻敲门:“郡主,睡了么?王妃刚才来瞧你,已经被我打发走啦。”
“我知道了,你也去休息吧,这里不用你伺候了。”
红线应声离开了。
夏漪涟回头,看着床上人又出了一阵子神。
他脑子里有两个夏漪涟在吵架。
“如果我忠于欲望,承认自己是个断袖又怎样?不怎样,没什么大不了。凭什么规定男人就一定要喜欢女人?男人咋就不能喜欢男人?这是偏见!”
“我是辽东王,这块地盘上所有的山头都是我的,所有的活物都是我的,所有的男人也都是我的,包括你,房季白!”
“可是如果你真的喜欢他,难道要把他强行掰弯吗?这不是喜欢一个人的方式。喜欢一个人,应该是两情相悦的,而你这是在强取豪夺。你不能做这样的男人,你这样做一定会让他讨厌你、憎恨你!”
最后终是一声怅然嗟叹,夏漪涟抛掉眉笔和胭脂水粉盒,一脸失魂落魄地、跌跌撞撞地夺门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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