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小眉没有再见到玉容几人,她恢复了平静安宁的日子,上课睡觉,下课瞎玩,甚至有时碰到玉容几人对方还是先一步躲开自己。

    小眉很是轻松了一段时日。

    直到师尊送流光师兄的加冠礼丢了的传言传的到处都是,小眉回去之后发现自己的住处也被搜了,她唏嘘了一会儿后去找小方,却不见他人去哪了,不知道混到哪里去了。

    小眉自己在晚晴洲晃悠了一下午,等到花草上的露水打湿了裙摆才恍然发现入夜了,虽然处在不归峰顶端,白日里百鸟千虫,生机勃勃,但晚晴洲的夜晚也是静悄悄的,那些美丽的鸟儿们栖在不知哪条枝上,睡得香甜安静。

    小眉抬起头,星辰点点嵌在墨蓝的穹顶,夜间升起的雾气如薄纱落在裸露出的皮肤上,呼吸间有沁人心脾的萋萋花草芬芳,睫毛上聚了一点细小雪白的水珠,在轻轻的阖动间浸透在眼下的肌肤上。

    忽然她捡起一块小石头向身前的树上扔了过去。

    石头扔过去便被人接住了,少年身着宝蓝色剑袖弟子服,从树上翩然落下,手中拿着一直短笛,美丽的眼眸轻巧地望了过来。

    小眉轻笑了下,语气是自己都不理解的熟稔,仿佛他们本就该是这个关系,“你还会吹笛子?”

    少年的反应也比那天要热情,“不会。”

    “那干嘛拿它来见我?”

    少年走到她的身边,行走间衣摆如缥缈的蓝色云雾拂过花草,他高挑地走来,俊美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小眉想他该带笔墨来的,将这一幕画下来才好,那些师姐妹们该羡慕死她的。

    少年走到她身边,将笛子在手间挽了个花,粲然一笑道:“因为听说师妹们喜欢会吹吹弹弹的师兄。”

    没想到是这个原因,小眉好笑摇摇头,在草地上席地坐下,“我不喜欢。”

    少年在他身边坐下,长腿笔直修长,煞是好看,他转头看她,认真道:“那你喜欢什么?”

    “我喜欢你那天送我的鸟。”

    小眉看向他,神色中也带着几分认真,“她们拿了你的东西便不敢再来招惹我。”如果当时一味地替自己说话反而会因为怨愤,日后怕是更加麻烦,“我知道你的好意。”

    无论白日里多么吵闹,有多少无奈,夜间的不归峰都是安静的,安静的让人心中温柔而敞亮,仿佛能包容了白日里所有的不开心,也能装下所有开心的星星点点,倾听少年少女漫无边际的闲聊。

    “那是萤火虫吗?”

    “是星星。”

    “生辰……你生辰那天师尊给你生辰礼了吗?”

    “给了,一把剑,师尊给它起了名字,可惜丢了。”

    “叫什么?”

    “无妄。”

    小眉脑子忽然嗡鸣一下,眼前几乎瞬间闪过大片的空白,有什么要夺口而出,但真到了嘴边又不明白自己要说什么,她忽然觉得什么都不对劲,哪里都是错的,可真要她说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仿佛深处迷乱的梦境,什么都是有的,又什么都是错的。

    “怎么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心烦意乱并且惊慌失措,焦急之下她猛地捧住了少年的脸。

    对方惊诧地看着她,眸子清冽美丽,望进去是一片玉润冰清,仿佛心里的烦躁在这一刻被那双美目中的温柔水浇灭了。

    少年轻轻靠过的时候,带着一股夏日夜晚的清爽。

    柔软的触感在唇上轻柔的拂过,小眉看着他的脸,或许是她的目光过于直接,少年长而直的睫毛上下扇动了下,那双清凌凌的眼眸便转开了。

    小眉并不为自己的直接而羞愧,反而觉得他害羞地移开目光样子像那些闭而不开的花,清新而骄矜。

    而她仿佛被他感染了,觉得空气中的花香甜丝丝的直往鼻子里钻,并不甜腻,但香得人头晕想一头扎进甜美的梦里。

    然而这个美梦没多久就醒了,是吓醒的。

    在她见到小方血淋淋的尸体时。

    她不依不饶地问惩戒堂为什么杀他,但没有人理她,他们似乎不会说话,只奉命将尸体带来和他房中的遗物一同处理掉,对旁人的惊恐和质疑概不负责。

    小眉怔怔地看着安静而冰冷的小方,她看着他的死相,不能理解活生生的人为什么会忽然变成物件一样失去生命的尸体。

    她凑过去看他。

    小方是个身形小巧的男孩子,几乎像个女孩,脸蛋白嫩,眉毛弯弯,如今却是白嫩变惨白,线条轻缓的眉毛也变得僵硬。

    小眉吓了一跳似的离开他,呆呆地看着这梦一样迷幻的现实。

    惩戒堂的人后来被她问烦了,也可能是觉得她可怜,就留了一句“去问问大师兄”就走了。

    大师兄?哦,对了大师兄是她兄长。

    她急匆匆地找到大师兄时,对方正在擦拭佩剑,剑身如雪一样明亮雪白,光华灼灼,但是小眉只觉得冰寒刺目,见到她来了,男人微微一笑,“今天可想着来看看我了。”

    “你为什么要杀小方?”

    男人漠然道:“他偷了流光的生辰礼,犯了天大的错,自然是该死的。”

    “不可能!他一直跟我在一起,他只是爱玩,并不是心坏的人,况且他为什么要去偷会认主的剑呢?”她说着说着忽然觉得心中的不满井喷一样涌出,觉得对这个陌生的哥哥充满了熟悉的怨,也不知哪里来的怨,但她不受控制似的发泄,“你只是不想让我和他玩,你看不惯便要杀了他,你看不惯也就不让我也好过。”

    男人的眉蹙得死紧,将那一脸的平淡打得细碎,他在房内踱步,又忽地转过身,神情冷肃:“我都是为了你好,为了我们兄妹好!”

    “你只是为了你自己,我只是你无忧无虑时才会抽出时间来爱一下!”

    这话不知从何而来,同样是熟悉的怨,一出口就把两人都震慑住了。

    “啪——”

    小眉的脸被打得一偏,怔愣住了,而男人也顿住了,“眉儿……”

    她推开他跑了出去,漫无目的地乱跑,无边的难过将她淹没,心脏似乎落入了冰墙石垒的城,沉重而闭闷的不透气。

    等到清醒过来时才发现,她竟然是到了辰霜阁的门前,师尊的住处起的名字也清冷的很,然而此时正是不归峰最好的季节,无处不是繁花锦簇,无处不是浮翠流朱,玉白的大门迎着曦光,风吹过两侧的花枝影影绰绰。

    一种心安的感觉涌现心头,好像走进去就能得到依靠,从小把她养大的人会为她主持公道,会给她保护。

    这种鬼使神差的念头诡谲地浮现在心头,她不管不顾地走了进去。

    “犯了错便是犯了错。”

    “你若心疼便厚葬了他。”

    “总是因为无足轻重的事伤情。”

    “流光不比你年长几岁,为何不能向他学?”

    “不知长进。”

    小眉听着这一句句的指摘,却没有想象中的难过,她微微眯起眼睛,觉得师尊高大的身躯阴沉无比,脚下似有汩汩的液体流淌,细看之下竟是血红浓稠一片。

    她看着他的身影和面容逐渐模糊,忽然头脑中闪过一个词,诡谲。

    这不对,都不对。

    郁明相立在血海中的景象终于让她坚定了心中的判断,她要走。

    要从这不对中走出去!

    三尺长剑乍然而出,剑身似沉默许久的金乌探出云翳,腾焰飞芒,作作生辉。

    她面无表情地持着这三尺光明向不归峰的大门走去。

    “郁容!”

    “师妹你去哪?”

    “师妹你做什么?!”

    “师妹——师妹——”

    “她入魔了!抓住她!”

    “眉儿回来!”

    乱七八糟的话如同魔咒,尖利刺耳,小眉不管不顾,径自向目标走去。

    “出了这个门便不是我的弟子了!”

    “师姐!”

    小眉忽然顿住了,她僵直地立在原地,手中的剑在发出争鸣声,似催促似愤怒。

    一只手倏地抓住她握剑的手腕,无妄剑的争鸣声骤然减弱。

    小眉几乎凶恶地看向来人,圆润而上翘的美丽杏眼中纯真和青涩不在,满是云翳,暗沉沉地涌动,“你回去吧,和我一起会倒霉。”

    少年的头发在鬓边浮动,在这种境地中居然还莞尔一笑,“我不怕,我也不曾幸运。”

    “你也是假的。”

    少年听了这话沉默了良久,随后郑重地点了下头,期间他一直直视着女孩,“让作为虚妄的我再陪伴你最后一段路吧。”

    小眉回头看向宗门的大门,高可参天的白玉拱门,门下立着一群看不清面貌的人,浮云白鹤在门顶飘然而过,她转过头,绝然离去。

    “你要去哪?”

    “我不知道。”

    “我会陪你。”

    “……”

    这之后漫无目的的路途如同梦境与现实的杂糅,错乱纷杂的记忆也缓慢归位。

    朦胧间入坠温暖的云雾,有人将她轻柔地抱在怀中,在耳边轻声道:“你到了,走吧,会有真实的我在等你,不要怕。”

    她想要睁开眼睛看看说话的人,却是一片灼灼刺目的白。

    她在温暖的怀抱中睡去,又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中醒来的,怀抱她的人原本淋漓的伤痕都已经消失,通身洁净,他见她醒来冷硬的眉目间冰霜微微溶解,双眼骤然一亮,但紧接着就在她难掩错愕的目光中倏地移开了脸,转头间散落的长发拂过她的脸。

    小眉挽过那缕长发,柔顺如水,如上好的雪缎在指尖划过,白得灼眼。

    这缕纯粹的白如针一般刺进她的眼睛,又扎在心头。

    她许久没有说话,却骤然捂住了脸。

    怀抱她的人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不远处修真界两个最重要的人物之间刀光剑影的你死我活都与他们无关,他如同一只沉郁的恶犬,守着自己的宝贝高度警惕着周围的一切。

    忽然怀里微微的颤抖让他一愣,而后意识到了什么,蓦地拿开手将怀里人贴在他胸前的脸摆正,手指接触到的却是一片湿漉漉。

    “……别哭。”他的嗓子变得很沙哑,如果以前是林籁泉韵的少年音,那现在就像是碎玉相琢,粗糙的厉害,并且说起话来似乎很困难。

    “我愿意的。”

    小眉仍然是捂着脸的姿势,无声地痛哭,似乎要把一生的眼泪都流干,哭得身体都在抖。

    她当然知道他是自愿的,只有他自愿使用魔骨的力量才会被魔化,而这一次宋和璧并未得到他的信任,他为什么还会变成这样可想而知是为了谁。

    难道命运是不可改变的吗?

    不!

    如果命运是不可改变的,那从一开始就该一层不变。

    她本应从未离开过不归峰,而宋和璧也应该从没发现过她,也就不会让师尊动了独活流光真人的想法,她也不会发现自己的真实身份。

    而段殷也应该永远在不归峰做师尊最看好的弟子,而不是跟着她离开师门。

    所以……她们已经将命运改变了!

    剑如游龙,人如月华,缥缈如雾,然后刺出的却是杀招。

    被当胸而过时,他也未曾想到,只是低头看着破胸而出的剑刃手上凝聚的灵力瞬间天崩地裂土崩瓦解,与他对战的男人已然重伤,剑刺啦一声支撑在地上,他抬起头惊愕地看了过来,语气带着说不出的沉重:“眉儿!”

    宋和璧的身上有被灵力灼伤的痕迹,但最为严重的在胸口,不详的紫气蓬勃着围绕伤口,是被魔力纯正,实力不凡的魔修所伤,而这样的伤势下,他还能与先修魁首的郁明相缠斗许久可见当真是实力超绝了,但即便如此若郁明相的一招打出他今日必定是要命陨此处了。

    被她刺伤的男人回过头,意外却不是很惊讶的神情,甚至有些几落寞的寂寥,他百年来冷傲的眉目舒展,很罕见地向她一笑,眉目间是以前未曾表露过的慈爱,只是已然支离破碎,试探性道“你出来了,梦境里是你想要的吗?”

    小眉看着他,绝然地一摇头,声音平淡无波:“是个噩梦。”

    男人抿了唇,血迹缓缓从他坚毅的唇角渗出,脸色也难看了起来,他还是看着她,任凭风吹乱头发满身狼狈,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一时没做声,半晌后方呢喃一声:“可惜”又问“为什么?”

    换了旁人会觉得这是一个问题,但小眉知道不是,她蓦地收回剑,血溅满了衣摆,淋淋地滴落在地上,溅起血花。

    但她并未回答。

    缥缈幻境是门很厉害的功法,可以让人陷入由施术人设计的幻境,等到境破便会彻底改变这个人的记忆,不是要命的功法,但却厉害可怕得邪门,名门正派早已禁用。

    但这幻境也不是不可解的,如果被施术的人并非全然信任对方,那幻境便会因为她的质疑逐步崩坏,继而破镜。

    所以甫一进入幻境那样的美好安静最后却变成噩梦的原因郁明相又怎么会不清楚呢?

    小眉向他拱了拱手,纵使事到如今,她还是禁不止眼眶泛红,她蘧然向他行了个弟子礼,再抬头时声音再无波澜,“郁宗主,感谢你换血之术替我承了致命伤,但我思来想去,您实在是我等此生不幸的祸根,今日这一剑是替不曾相认的姐姐报仇,从此我们便真的不再是师徒了。”

    说罢她未曾看郁明相的表情,而是对宋和璧道:“也还了兄长多年来苦寻不弃之恩情,从此我们与二位便再无恩仇,永不相见。”

    “此生缘尽,祝二位所求即所得,百岁千秋无忧无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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