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清石立于府门前,送走圣上太子,伫立原地良久。
向来雷厉风行行事果决的随国公,竟愁绪满腹,身姿凭空苍老了许多。
不知如何面对。
要如何跟盈儿说?
又要如何同妻子,老母亲说这个消息?
他为了迟氏的前程,要将闺女卖给那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里?
“阿爹”
迟盈去换了身衣裳,其中窘迫不提,出来便听说太子同圣上走了,她顾不得那被人看光且还不提醒她一声的羞耻之心,连忙小跑出来寻父亲。
迟盈仍算镇定问随国公:“儿可是要做太子妃了么?”
随国公伸掌摸了摸迟盈的头顶:“爹去寻你外祖父商量,这事先别告诉你母亲,尚未成定局。”
语罢转身便要出府,却发现自己的宽袖被一双小手紧紧攥着。
迟盈明明满面愁绪,却装着浑不在意,“阿爹不要去”
随国公回头看着迟盈:“为何不要?”
迟盈低头,半晌才口是心非:“太子妃人人都想要当的,我也想。”
迟清石一大把年纪,却为了姑娘这一句话湿了眼眶,他何来的福分,生了个如此懂事替他人着想的闺女。
“你还小不懂,那位置可不好坐这事儿父亲替你做主罢了。”
迟盈喃喃道:“外祖父上回为大表哥之事出面婉拒陛下赐婚,已是驳了一次圣上颜面,如今要是又为了我与东宫的事,陛下只怕会震怒的”
方才那位被她喊作世伯的男子就是当今圣上,迟盈如今想来仍然心有余悸。
虽二人只有寥寥几句交谈,她也能感受到圣上的威严凌厉,纵然对她尚算是和蔼,只怕往日也是一个说一不二,受不得半点忤逆的人。
若叫外祖父与父亲为了她冒犯了圣意,纵然婚事能平安退去,只怕也会惹怒了圣上,更得罪了太子。
在京城,失了圣心的朝臣,前途也就尽了。
要她为了自己,叫两府儿郎失了前程?
随国公听了迟盈的话更觉悲凉。
党派之争,他从不参与,侍君只忠心不二。
可如今自己的女儿,一个才十五岁的小娘子竟被牵扯其中。
却说与此同时的另一边——
因早上说要去佛寺,孟夫人在府门前等了孟妙音许久,方才见孟妙音带着小丫鬟从迟盈院落里姗姗来迟,免不得说上两句。
母女二人上了随国公府早早备好的马车,孟妙音一上车便沉默不语起来。
这个女儿越长大性子越古怪,明明样样出色,不像儿子那般成日惹事反驳自己,却总叫孟夫人头疼,甚至叫她这个做母亲的有些害怕。
以往还好,自从来了随国公府,女儿性子更加沉默寡言,在旁人面前到时能说会道,时长将姑母哄得眉开眼笑,便是随国公夫人都对女儿另眼相看。
可偏偏对着自己这个母亲总一语不发,沉默冷静的叫她害怕。
孟夫人心里也知,女儿心气高,以往在襄阳时她也是大家闺秀,去哪儿不是仆役环绕?
十几个丫头伺候她一人,又何曾见过比自己更尊贵得宠的小娘子?
如今随国公府上的盈姐儿,出身相貌样样尊贵,妙音与她这般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以往富贵时的吃穿用度尚且连盈姐儿鞋底都摸不上,更何况如今?
心里难免生了较量之心。
孟妙音不知她母亲所想,掀了帘吩咐车外跟着的丫鬟:“记得将迟姑娘给的那八十两也一并捐了去。”
孟夫人一听,有些震惊,盈姑娘竟然给了足足八十两?这加上老夫人的一百两,足足有一百八十两银子?
她不禁感叹起随国公府的气派,连个姑娘随随便便就捐八十两的香火钱,她虽心疼,却也没眼皮子浅到要扣下这银钱,只是想着这一百八十两实在阔绰,便是自个儿此去一分不出,也是够了。
孟妙音语罢,对着镜子照了又照,从袖口里拿出一盒殷红胭脂,素手执着笔仔细抹在自己眉心,便招停了马车,敛裙便要下去。
孟夫人止不住蹙眉,知晓自家闺女是又要去寻那什么宁王。
心里是既惊又惧,既想日后靠着女儿光宗耀祖,衣食富贵。又怕事情败漏在公府彻底没了颜面
左右都是难选,索性自己也管不住这个女儿,便放了手。
“报恩便是去报恩,你可莫要不学着好,若是身子没了,别说是世家公子了,饶是你生的再是出众,到时候寻个鳏夫村夫都难!”
孟妙音听罢僵硬的点点头,“知晓了。”
孟夫人又拉住她正欲仔细叮嘱,孟妙音却不耐烦听下去,出来本就时间紧急,如何有时间听母亲的废话?
且说来说去都是那两句废话!
她挣脱了母亲的手,头也不回的下了马车。
长宁坊一条街皇子皇孙聚扎,连王府公主府都足足有十三处,是以又被世人称这条街为十三王府,宁王府便是坐落在其中一处。
头戴围帽身姿婀娜的女郎缓缓敲开了府门。
王府守卫森严,侍卫见到孟妙音,正欲阻拦,从府内出来的内监阻止了这群侍卫。
“都别拦着,这位娘子可是咱们王爷的贵客。”
陈內监嗓子尖锐,叫人耳朵跟着不舒服起来,可众人也半点不敢表现出来。
陈内监宫里随着王爷一道出来的,对着宫外的这群护卫奴才,总是趾高气昂。
如今竟然对一个女子客客气气,着实叫人惊讶。
孟妙音朝着陈公公浅浅回礼,语调轻柔熟稔:“妙音冒昧前来实在失礼,敢问王爷今日可在?上回他说要寻我下棋,不巧那日我没空,今日倒是得了空的”
陈公公虚看孟妙音一眼,听说这位娘子是随国公府出来的,规矩确实不错,只是
有些话他这个做奴才的不好议论,谁叫他家主子鬼迷心窍一般,往日木疙瘩一般不喜好美色美酒,只喜好那些诗文佛经。
知道的人知晓是个王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和尚呢。
宁王成日叨唠着说自己要守身,不能破戒。
好说歹说都没用,也亏得上头还有个大龄未婚的东宫撑着,宁王往日里浑浑噩噩在朝廷不知哪个犄角旮旯挂个闲置,半年不出门估摸着都没人会发现他没来。
没得叫世家权臣看上的出息,这才没人注意到宁王这漏网之鱼。
圣上估计都不记得还有这么个儿子,不然别说是府里没有王妃娘娘,便是那些莺莺燕燕早赏赐下来的不知多少个。
怎知上回路上救下了个姑娘,竟然一改往日作风,知道找姑娘说话,还会找姑娘下棋,一说便是一整日,他们这些做奴才的岂有败坏主子兴致的道理?
“哟,孟娘子可千万别客气,您是咱们王爷的贵客,我们这等奴才仔细伺候是应当的,您先往花厅坐着用些茶水。”陈公公将人迎入花厅,又命奴才摆上了茶和糕点,自己则是往后院急匆匆去寻王爷去了。
王爷自从见到了这位姑娘,成日眼巴巴等着,哪有不来的道理?
过了不一会儿果然见宁王走了过来。
宁王生的甚是年轻,不足二十的年纪,身量颀长,一袭过宽的青竹大袖略有些松的套在身上,另显一番清隽俊俏之风骨。
轮廓鲜明略带几分瘦弱的面孔,却难掩眉目如画,高雅俊朗之色。
当今的儿子,生的再差又能差去哪儿?
宁王是当今圣上第五个儿子,可同样是龙血凤髓,却也分个三六九等。
先有元后嫡出的太子萧寰,后有如今后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徐贵妃所出皇长子,再有这两年在兵部掌了实权,赈灾有功颇受皇帝疼爱的三皇子平王。
宁王便显得差了许多。
据传宁王生母原先只是一介宫女,略有几分姿色酒后被皇帝临幸,才怀了龙胎。
原以为能自此飞上枝头,不料宁王才出世便惨死宫闱争斗。
自幼丧母更不得皇帝宠爱的宁王在宫中如同隐形人一般。
更是据说皇帝也一度怀疑他的血脉,直到宁王八九岁时才肯对外承认他的身份。
也不知是不是冷宫中住的久了,年纪轻轻的宁王,却早早生的一副不争不抢与世无争的性子。
他捧着一方棋盘进屋,原本清冷的眸子瞧见了孟妙音,脸上止不住的带起了浅笑,瞧着心情颇好。
宁王语调温和,笑着问她:“为何好些时日不见你过来?上回说要与本王切磋棋艺的,本王还特意寻来了棋子,却左右等你了几日。”
孟妙音面上闪过几丝愁绪来,她这副神色落在宁王眼里,自然好奇。
“怎么了?”
孟妙音犹豫了会儿,强笑道:“王爷也知晓的,我与母亲如今寄居在舅父府上,随国公府家规森严,我行事万万不能出差错,前几日往你府上来了两趟,被人报给了表舅,表舅已经是训斥我一通。”
宁王自然对随国公这等重臣有印象,迟家这等传承了近千年的高门,自来最是规矩森严不过。
他笑了笑权当做安慰孟妙音:“京中便是这般的,世家规矩森严,你入了随国公府,若是要长住,守着府里的规矩也是应当,日后若是想要与本王切磋棋技,便”
说道此处宁王一怔,他才意识到二人只是故人关系,且还是无法说出口的故人,要如何光明正大的见面?
孟妙音眉眼微动,叹气起来:“我也不会在随国公府常住,等我大兄来年春闱考完,若是没出个成绩,我便随着母亲回襄阳去。王爷也是知晓的,我家在襄阳颇有产业,虽不及随国公府这般尊贵,却也能叫我此生衣食无忧,何苦在旁人家府邸受人眼色,处处小心翼翼,闹得不痛快。”
宁王听了不经有些心疼起她来,小时候一个受尽宠爱的小姑娘,怎么如今也要落得看人眼色?又一听她要走,心里总归有些不好受。
两人分别了这么些年,好不容易遇见了她,以为日后再见总是容易的。
如今他不像小时候那般,他总能做得了自己的主。
可如今她竟然又要走?
宁王语气有些低沉,眉宇间生出郁闷之色:“你在随国公府若是过得不如意,便出府另过就是,若是有那等不长眼的人来欺负你,你派人来寻王府管事,总无需为这些担忧的。”
他多想帮帮她,如同小时候她对自己一般。
孟妙音却是摇头拒绝他的一番好意:“我孤儿寡母,兄长想来也是个靠不住的,若再不靠着随国公府上,还不知要受多少人欺凌。”
宁王顿住,静默不语,良久才抬眸看着孟妙音,那双眸子深邃,却青白分明,清澈的未带一丝杂质。
他凝视着她,女郎生的长眉妙目,眉间朱砂鲜红,明艳非常。
他怔怔的从中寻找那个熟悉的轮廓,约莫是年岁久了,久道他记忆出了偏差,总觉得小姑娘长变了。
性子也变了。
左右是变好了,他总希望那个病弱的小姑娘能开朗些的。
如此甚好。
萧芳毓见此笑道:“本王有一处别庄尚且空着,若是你不嫌,不怕惹来非议便带着你母亲兄长去住”
孟妙音吃了一惊,听罢连连摇头,小心翼翼抬头看了眼坐在一排大开窗阑下的宁王,日光为他眉眼渡上许多柔和之色。
她唇畔颤动,许久没有说话。
只觉满腔苦涩与感动,觉得颠沛流离的前半生寻到了一处安稳归宿。
哪怕这归宿是她费尽心思得来的。
无论如何,二人间这段时日相处升起的那一丝情愫却做不得假。
只盼着有朝一日他知晓真相,千万别怪罪于她。
她也是被逼无奈,阿盈无所谓的一桩儿时小事,却成了她的救命稻草。
谁不想站得高一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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