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风后的小閤子中一人先看到了站在前面的华潇,当即叫出来声来:“燕兄来了!”

    原本还算是安静的閤子顿时喧闹了起来。

    华滟从兄长身后探头瞟了一眼,只见里面或站或坐,约有数十人,均是身着直缀、襕衫的年轻人,观其气质,大多数应该都是读书人。

    想起皇兄在市井中流传的那个诨号“花间太子”,华滟心里恍然,这处大约就是皇兄与她说过的,他微服出宫时参加的文会的集会地点吧。

    果然,这些士子们纷纷上前与他寒暄。

    一人埋怨道:“燕兄有好些时日未曾参加我们的文会了。”

    另一人道:“子澄兄今日到的也晚。”

    又有人道:“燕兄这些时日莫不是闭关深造去了?”

    燕兄?子澄兄?

    华滟一怔,而后便明白过来。燕子澄,想必就是皇兄在外的化名了。取了他的生母燕皇后的姓氏,以字为名,倒也不失为是个好主意。毕竟朝野上下,知道当朝太子名讳和表字的,不过寥寥数人而已。

    正当众人语笑喧阗时,忽有一人眼尖地发现了华潇身后还有个人,便笑问:“燕兄今日还带了人来吗?”

    华潇侧过身,让出身后的华滟,指着她笑道:“这是家里的小弟,今日闹着要同我出来见识一番,我便带他来此,还请诸位多多海涵。”

    华滟先是微微一愣,而后循声昂首向前踏了一步,彻底从华潇的影子里走出来。

    她学着华潇的样子,潇洒地随意拱手一礼,含笑道:“诸位兄长有礼了。”

    众人看清这人的容貌,顿时静了一静。

    站在华潇侧后方的一名有些瘦弱的士子,有些震惊地对着华潇结结巴巴道:“子澄兄,令弟真是好颜色……”

    从他的角度看去,这名红袍少年郎刚巧站在廊边悬挂的珠灯下,明亮光线从他脸上倾泻而下,秀挺鼻梁分割出明暗界线。仿佛是感受到他的视线,这粉妆玉砌、雌雄莫辨的少年转过头来,冲他微微一笑,杏眼桃腮,容色更盛窗外春花,竟叫他看失了神。

    华潇却没在意他的喃喃低语,而是揽过幼弟的肩,带他走进了厢房。

    这时就有人向他们兄弟二人问好,顺便请教华滟尊名,华潇一时噎住,不知该怎么介绍,华滟笑盈盈地和这人相对拱手作礼,落落大方道:“小弟在家中行三,家慈取字随波,称我燕三或是随波都可。”

    见燕子澄的幼弟竟如此随和友好,那人不免大喜,“鄙姓陈,草字伯坚,算来应比你大上几岁,就容愚兄托个大,带燕小兄弟逛上一圈,介绍介绍?”后面一句却是对华潇说的。

    华潇转头看了看“燕小兄弟”。

    华滟从容自若。正好奇地左右打量着这处文会的固定集会地点。初时的那点畏怯不知何时就消散了,反倒是新奇和惊异占了上风。

    见华滟并无什么不适之处,华潇便也松了口气。不仅点头同意了,还欣慰地拍了拍她的肩。想来是不用带孩子,就可抽身去与他那帮以文结交的朋友叙旧了。

    兄妹二人便兵分两路,华潇自去会旧友,华滟则由陈伯坚领着,去看此间文会评出的佳篇、佳句。

    陈伯坚待她十分殷勤,亦步亦趋地跟在华滟身边,华滟目光落在哪,他就立刻开口为她介绍。

    “月升岩石巅,下照一溪烟。烟色如云白,流来野寺前……”

    华滟突然驻足,凝视着墙壁上悬挂的一幅画,轻声念出了画上题的诗。

    画是水墨画,其上用深浅墨汁勾勒出了山、云、月、野禅寺、流动的溪水,画得随意,华滟也看不出来好坏,叫她停下的还是画上面的题诗。

    那诗书作颤笔樛曲之状,遒劲如寒松霜竹。华滟认得,这是哥哥的字迹。

    陈伯坚凑上来,见她在看画,便喜滋滋地介绍道:“随波贤弟好眼力,这正是令兄为此画所作之诗,子澄兄独创的字体,极具风神,我等会友为其取了名字,叫做金错刀……”

    旁边一道细细的声音传来:“明明是燕兄自取的名字,什么时候变成你取的了?”

    陈伯坚脸色一变,身形毫不客气地往左边一扭,挤开了那个人:“去去,画你的画去,不要来打搅我为随波贤弟介绍。”

    华滟微哂。

    那人见陈伯坚将华滟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很有些嫉妒地看着他大脑袋上的幞头。这人不是他人,正是方才为华滟容貌所惊艳的瘦弱士子。

    当陈伯坚带着华滟将这大致都看过一遍后,便同她去寻文会的核心人物燕子澄,准备一道坐下来喝喝酒,做做诗什么的。

    才落座没多久,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几名士子争相往门口挤去,看他们激动到涨红的脸,华滟有些不解的放下了手中茶盏。

    虽说陈伯坚等人极力劝酒,但是华潇还是严肃地为幼弟挡下了所有酒杯,还特意摇铃叫了侍女进来为幼弟送了一壶新泡的信阳毛尖。华滟也只好悻悻地放下了偷摸拿在手里的玉瓷酒杯,捧上了热腾腾的茶汤。

    陈伯安转头盯着门口看了一会儿,忽然恍然大悟,有些兴奋地对着华潇说道:“子澄兄,你有所不知,这些时日我们文会又吸收到了两位极佳的会员,据引荐者说,这二人文采、风姿均不逊于子澄兄,想来今日便是他们正式第一次来参加文会了。”

    说罢,就迫不及待地站起来,往门口去了。

    华滟左右看看,便也随大流跟在华潇身后一道起了身。

    随着那些嘈杂的喧嚷走近,华滟自然看到被簇拥在人群中心里的那个人。

    她微微眯起了眼。

    因着站位的缘故,那人显然也看到了她,眼中是显而易见的震惊之色。

    陈伯坚在旁口若悬河般地介绍:“这位是萧韶萧公子,擅画竹……”

    华滟低低地嗤笑了一声。

    这外表气宇轩昂、风度翩翩的佳公子是姓萧不错,可真名不是萧韶,家世自然也不像他所说的那样出身富商之家,而是开国公侯之一的平阳侯萧氏的子弟,萧英叡。

    要说华滟为何认得他,则是因为他一年前蒙荫进了羽林卫,如今入宫轮值。而今日是夏至节,朝中放了两日的歇夏节,萧英叡自然也承恩回家过节去了,却没想到,他们竟会在宫闱之外的樊楼中再次相遇。

    嗬!看来这文会,还真有些意思。

    “萧韶兄,你怎么了?”

    也许是惊讶太过,以至于那被簇拥在人堆中的年轻公子一时竟失了姿态,目光直挺挺地朝这边看来,连脚下的步伐都忘记了。

    他的震惊这般毫不掩饰,旁人很快便发现了他失态的缘由。

    顺着萧英叡的眼神看过去,便有人恍然大悟:“哦!看来萧韶兄也认得燕公子?”

    萧英叡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燕公子?”

    陈伯坚呵呵笑了两声,挤上前去插到萧英叡和华滟、华潇之间,自以为倜傥不群地做了个洒脱的手势:“来来来,愚兄为几位介绍一下,这位是萧韶公子,这位是燕子澄燕兄的贤弟,燕兄……”

    却见萧英叡嘴角翕张,喃喃出声:“三公……”

    华滟一双眼睛微眯了眯,轻松道:“萧世兄,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他微微低头,直直望着那双幽黑的眼睛,及时把尾音吞了回去:“……三公子。”

    华滟笑容可掬地冲他拱了拱手。

    陈伯坚左看看华潇,右看看萧英叡,面容呆滞:“……随波贤弟、萧公子,原来你们认识啊?”

    这时一道细细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有眼睛的人早就看出来他们认识了吧?”

    陈伯坚回头一看,恼羞成怒地推搡着他挤出了人群:“白又青!你到底会不会说话!”

    很快,外面就传来一阵扭打声。

    旁人汗颜:“呃,那两人不用管他,我们继续、继续。”

    “好啊。”华滟笑吟吟地应下了。

    约莫是文会中领头的一个士子掏出手帕来摸了摸额角上并不存在的汗,然后冲着萧英叡打了“请”的手势:“萧公子,我们坐下再叙?”

    萧英叡虽说全幅心神都有些心不在焉,但自小多年良好的教养还是叫他从善如流地应声坐了下来。

    只不过当他准备入座时,华滟却毫不客气地踢了踢他的脚,面上微笑道:“萧世兄,你还是坐到对面去吧,这是我阿兄的位置。”

    萧英叡一惊,缓缓地侧头看去,只见一位白衣雍容的文士正悠然立在华滟身旁,一脸平静,见他看了过来,还牵起嘴角冲他微微笑了笑。

    萧英叡震惊:“大、大……大公子?”

    这时华滟附耳在华潇身旁,低声说了些什么。

    华潇听完后略微点了点头,含笑回他:“萧公子。”

    旁人看萧英叡这幅模样,自然会觉得有些奇怪,但是想想方才燕随波唤他“世兄”,再看看这三人之间燕子澄明显要年长许多,便有人自以为知会了他们的关系,想来萧韶这位年轻且才华横溢的佳公子本是出门参加文会寻访好友,没曾想在文会中遇上了世家的长兄,便如被扼住喉咙的兔子,自然会觉得不自在。

    有那好事者甚至还起哄,命小厮搬来更多的桌椅,把他们的位置排在了一起。

    华滟自然不会在意,华潇也没有多言,而萧英叡只好忐忑不宁地坐在了这兄弟二人之间。

    左手边是备受天子宠爱的金枝玉叶,右手边是国之储君,他直至此次文会结束,都还有些恍惚。

    没想到,金错刀之法,竟是太子殿下化名首创,而他有心探访、同意参加文会,正是因仰慕燕子澄独创的书法“金错刀”……

    文会结束后,萧英叡随着文会的众人踏着嘎吱作响的松木楼梯往下走,精神犹自浑浑噩噩,连耳边那些人的喧阗笑语都有些听不真切。

    “幸好今日未曾推辞,才能见识到燕兄的书法,‘怪石奔秋涧,寒藤挂古松。若教临水照,字字恐成龙。’真是神仙挥笔啊……”

    “可不是嘛,子澄兄这一笔字,在我等看来是不逊于颜、柳哇,已能自成一派了!”

    “哈哈哈,我们文会还真是藏龙卧虎,今日新来的萧兄不也是?笔下一竿翠竹,极为生动……”

    “说来今日原不是应有两位新人吗?怎么只来了萧韶兄?还有一位呢?又青,你知道吗?”

    “又青哪会知道这些事,不如问伯坚。”

    “……问我?我依稀听昂之提了一口,听说是齐曜齐公子家中临时出了些状况,今日来不了,得改日了。”

    “唉,真是可惜了,下回也不知道燕兄还会不会来参加,齐公子这不就错过了吗?”

    “上京城这般大,也不一定就见不着了。”

    “可是子澄兄……还真有些神出鬼没,你们不觉得吗?”

    说话人声音幽幽的,在萧英叡耳边响起,惊得他脚下踏空,眼看就要从楼梯上滚落下去!

    正当这时,从旁穿出一只手臂,牢牢地钳住了他的胳膊,萧英叡反手一抓,借力站稳了,才松了一口气,想回头同那出手的人道谢,哪知一回头,华滟、白又青、陈伯坚、华潇等数张脸齐齐看着他,直看得他险些再倒吸一口凉气。

    “萧公子,走路得当心些。”华潇对他笑了笑,善意地提醒了一句,而后便从他身边借道而过。

    等到人一个接一个走了,萧英叡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听到身侧一道带着凉意的声音传来:“萧世兄,你站稳了吗?能松开我了吗?”

    萧英叡悚然一惊,回头一看,华滟正站在他身后的台阶上,冷冷地俯视他。

    萧英叡沿着她的视线下移,才惊觉方才扶他的人竟是华滟。只是他一时情急,反手反抓了回去,竟以为是栏杆,就一直没有松手。他有些讪讪地放开了手。

    华滟被他抓得生疼。她抬手揉了揉被他抓过的地方,冷哼一声,斜睨了他一眼,而后面无表情地从他身边走过。

    留下一道冷淡的背影。

    萧英叡有些怔怔地站在原地,方才因那猝然靠近的秾丽面容而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一时竟忘记了喘息。直到从胸腔处传来鼓擂般的心跳,因窒息而带来的沉闷痛楚迟钝地蔓上心口,他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那氲着浓墨重彩般的、水光潋滟的眸子,那轻飘飘的仿若鸿毛般的一睨,却在他心里錾下一道极深的印迹。

    这时已近戌时,天际复又飘落些细雨。细如牛毛的雨滴将天与地都连成了朦胧的一片。

    华滟从樊楼里出来时,书童打扮的小黄门早已将喂饱了草料的马牵了过来。

    华滟翻身上马,却没见到兄长的身影,四处张望了一会儿,才望见华潇正在一处檐下与人说话,应是与会友道别。

    雨势渐渐大了起来,连绵的雨点交织成了雨幕,隔着一层透明的水帘,樊楼门口的珠灯华彩愈加绚烂。

    华滟坐在马上,百无聊赖地等着皇兄叙话完毕。她摆手推却了小黄门呈上的帷帽,仰脸向天望了去。

    此片灯火连绵不绝,漆黑天幕都被照耀地褪却了淡淡墨色,几颗寥落星子稀疏地高悬在天空。

    今夜无月。

    来往樊楼的豪客那样的多,以至于车马嘶谙,门口被堵了个水泄不通。

    华滟皱了皱,控着缰绳令雪白骏马往旁走了两步,站到了几株柳树下,安静地等着华潇回来。

    “咴律律——”

    耳边突然传来勒马声,华滟循声望去,见一架马车急急忙忙停在了门口,驾车的小子跳下车辕,撩起帘子恭敬的请人出来。因恰好停在了路当中,还惹来一阵骂声。

    几乎是眨眼间,马车旁就多出一个人来,穿着玄色的直缀,腰间束三指宽的革带,未带幞头,而是用一支玉簪束发。待他行至灯下,才看清他衣襕处用银线暗绣了祥云纹,环绕至前胸,在煌煌灯火下闪烁着细碎星子般的光芒。

    也许是华滟的视线太过明显,那人还有一脚迈进门槛时,侧身探究地回望了一圈。

    面容冷淡俊美,却不及那一双鹰一样敏锐的眼睛给人留下的印象深。

    华滟一怔,那人的视线微漾了漾,很快就归于平静,一手揽了膝襕上楼去了。

    华滟依稀听见人唤他:“齐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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