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皇室特制的车厢里,即便只是两匹马拉的小型马车也极为舒适。

    车厢壁原是双层的,内里一层夹板,外面一层湘竹,因着天热,卸下了车厢前半部分的夹板,这样一来马车跑动起来便能有徐徐清风吹过疏密的竹编层,拂过车内人的脸庞。

    凌雪拉动着车门处的缥碧绦子,半卷起白底莓红的素绫,露出前方一半的景色来。

    华滟靠在松软的大引枕上,手边是钉在内壁上的双层小斗柜,拉开抽屉就能看到保母和女使们为她准备的枣泥酥饼、酥黄独、桂花糖蒸栗粉糕等小点。柜上摆了一套小巧的泥炉和杯壶,以供她们自行烹茶。而华滟脚下则隔了一只装满冰的长扁形冰鉴,保母不许她赤足踏在上面,省得受凉,华滟只好悻悻地套上了足衣。

    皇帝出行时的礼乐奏毕,车队总算开始缓慢地前行了。

    华滟透过阑干式的车壁看到有不少骑卫前后跑动着传递命令。

    其中有一位骑卫的身形叫她觉得很有些眼熟,回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他是萧英叡。

    除大内禁卫外,一路护送的应还有缇卫,只是华滟受拘于马车,并没有看到奇墨口中的那位徐佥事。

    车队前行了一阵,很快就出了宫城,外面的路没有皇宫那样平坦,即便离得有些距离,华滟仍然能够听到后面的马车中传来女子的抱怨声。

    其中有一道声音,她一听便反应过来是谁。

    华滟有片刻的出神。

    华沁有问题。

    她很早便发觉了。

    当年骆皇后还未离世的时候,两个年龄相仿的小女孩一起长在骆皇后膝下,常常抵足而眠。

    若问幼时的华滟最喜爱谁,她会很快回答,除了父皇母后,就是小姐妹华沁。

    那个时候华滟还未被正式册封,华沁也没有封号,宫里提起她来时,都称“沁姑娘”。

    跟在华滟身边的乳母女使,一日里要唤上好几遍沁姑娘,不是问沁姑娘去哪了,就是请沁姑娘来安抚哭闹的公主。

    那时华滟父母双全,还有兄长疼爱,活得从来都无忧无虑。

    然后有一桩事,叫她记了许多。

    太子华潇长她九岁,华滟还是个小女娃的时候,太子已出阁读书了,是个翩翩如玉的少年郎。他时常会随老师出宫,有时会给华滟带些民间的小玩意儿,华沁与幼妹同住,算是他的养妹,自然也不会少了她的。

    华滟记得某次华潇从宫外回来,神秘兮兮地把她叫到一旁,然后揭开衣襟,从怀里抱出两只小兔子。

    她惊喜地叫出了声。

    那两只小兔子一黑一白眼睛都还没有睁开,窝在华潇的手里一动一动地抽着粉嫩的鼻头,极为可爱。

    华潇笑道:“今日出宫打猎,遇到一窝才出生的兔子,我就挑了两只回来。”

    华滟欣喜道:“多谢皇兄!”

    她亲自把两只小兔子接了过来,兴冲冲地跑回去给骆皇后和华沁看。

    骆皇后自然不会反对她养这两只小不点,只是笑着道:“你要和沁儿一起哦。”

    她虽不舍,但还是答应分给华沁一只小兔子。

    她令华沁先挑。

    华沁那时不知是不是被身边人耳提面令过,觊着她的神色,最后犹犹豫豫地选了黑色的小兔子。

    华滟嘱意小白兔,自然欢喜,哪里注意到华沁脸上一闪而过的不甘神色。

    就这般养了几日,骆皇后吩咐宫人给她们的小兔子送来最新鲜水嫩的青草,她和华沁一同亲手喂养。兔子越长越大,身上的味道也一日比一日重。华滟不以为意,但华沁却很是在意。每次同她一起去喂完兔子后,回来总要命人打水洗漱。因为叫热水的频次太高,华沁还被下人暗地嘲讽过。只是这些,那时的她都不清楚。

    华滟记得某日晚上想和华沁一同睡,华沁却借口皇后给她布置的课业还没有写完,她想夜里点着灯抄完,不欲打搅华滟的睡眠婉拒了。

    华滟没有在意,只是夜里一梦觉醒,天还未亮,她想起她的小兔子,便没有叫醒守夜的宫人,而是偷偷去了养着兔子的偏殿。

    她站在偏殿门口的阴影处,借着月光看到华沁面无表情地扼着小黑兔的脖子,活生生地把那兔子给扼死了。

    那年她七岁。

    华沁比她大上半年,七岁半。

    那夜她没有惊动任何人,连华沁都不知道她曾来看过。她回到寝殿,放下床帐,睡下。第二天依旧笑着念书、同骆皇后请安。然后听见照顾小兔子的宫人惊呼,兔子死了一只。

    骆皇后遗憾道:“许是离了母兔,还太小了,活不下去。”

    她亲手埋葬了那只小黑兔。华沁跟在她身边,和小宫人一样若无其事地哭泣。因为兔子实在可爱,很多小宫人们也会偷偷来看兔子。

    明明是艳阳天,她却觉得背上生了一丝阴寒。

    自然,这点事在皇宫里不算什么,但华滟长在父母的羽翼下,却第一次察觉到了何为人心,能叫一个小姑娘心思缜密地扼死一只柔弱的兔子。

    十岁那年骆皇后病逝,她被抱到太子的嘉肃宫由太子妃养了一阵。而华沁,作为皇后没有名分的养女,在宫乱中被匆忙送出了宫。

    等到骆皇后葬入皇陵,父皇把华滟叫到跟前,问她想跟着哪位母妃生活时,华滟痛哭了一场,哭得皇帝肝肠寸断,竟允了她一个十岁的小孩儿独居一宫。

    华滟一个人搬到了月明宫。她年纪渐大,有了自己的主意,便不大需要乳母陪伴了,身边只留保母一个老成的嬷嬷看着。而乳母惦念她,时不时也会跟着出宫采买的车辆入宫来看她。

    她自小和华沁一般长大,华沁未满周岁时被抱进宫来,还在吃奶,皇后自然也给华沁指了一个乳母。而她的乳母和华沁的乳母在一宫共同居住了近十年了,彼此间也算熟识了。自从华沁出宫,她的乳母也被打发回家了。

    出宫半年后,某日乳母来探望华滟,无意间提及透过华沁的乳母知晓了华沁在宫外的处境,因为寄人篱下,她寄居的姨母家都说她是被赶出宫的,很是可怜,言语间颇多感慨。

    华滟念着她们终究是一起长大的,心软了,禀明了皇帝又把华沁接回宫来。

    正好皇帝要给她册封,便一道赐了华沁柔蕙郡君的封号,这下华沁在宫里总算是名正言顺了。

    后来五六年,她们都渐渐长大了,因为没有住在一块,华滟也渐渐淡忘了幼时华沁所做的事情。

    对于这个小姐妹的印象,多是因她柔弱娇美的外表而影响的娇小玲珑与娉婷袅娜。与华滟自己因随太子练武而长成的飒爽英姿截然不同。

    原本幼时的记忆早已淡忘,但在华滟发觉行香馆女使身上有伤时,蓦然回想起那个明月夜下,华沁扼死兔子时的淡漠。

    既然华沁能从伤害小动物,发展为伤害女婢,华滟不敢细想,这外表无辜的少女心下是否对她起过什么想法。

    在尚未真正调查清楚前,她不敢再与华沁同车而行了。

    御驾为求稳妥,一路都行驶得较慢。

    好在这条去行宫的路是每几年就要走一遍的,路早就修整平坦了,为防止扬尘,更有宫人拿了箩筐往地面上倒细筛过的黄土,好迎接车架。一路上更有早就出发的宫人在各处驿站等候服侍。

    虽行得缓慢,但因行宫离上京不是很远,陆路走上六、七天,也就到了。

    车辆走得平缓,华滟在车里甚至能看书。保母念叨了几日,华滟便把书丢开,或是出了马车跟在太子身边骑马,在车队里跑上跑后,或是干脆支着胳膊靠在马车车壁上,看一路山水风光。

    京畿这一片还算祥和,近几年风调雨顺,时和岁丰,物阜民丰,连道路两旁劳作的农民,看到御驾都会伏地叩头,口念圣恩。皇帝偶尔瞥见,不觉露了笑意。

    时至六月,暑气渐升,一路青山蔼蔼,草木蓊郁,时见田间金黄稻穗,或是青葱禾苗,满眼葱蔚洇润,而清流急湍,又有鱼虾跃腾其中,满眼的碎金流翠。而丘陵起伏,青山隐隐,粉蝶纷飞,幽远宁静,空气清新且湿润,较之皇城金碧辉煌的建筑与满身珠翠,显然更为悠远而舒适。

    华滟骑马行在御驾旁,身姿窈窕而英姿勃勃,肩上背一张三石的小弓,腰侧挂着箭筒,如遇被车架惊扰的野狍子从林间蹿出,她立刻张弓搭箭,命准放矢,几乎没有几箭是落空的。一路上射中的猎物挂在马后,沉甸甸的一大串。

    皇帝体弱精神不佳,太子便要在车队中前后奔波,调拨进度等,偶尔闲下来与皇帝同车,命人打开车厢门望见华滟的动作,两人均笑了,笑里颇有吾家娇女初长成的骄傲。

    皇帝望见华滟又策马追着一头小鹿往前去了,心生感慨:“将来不知是哪家儿郎能把随波带回家去。”

    奚贵妃翘着兰花指,为皇帝泡上一盏清茶,微微一笑:“永安公主只怕心气高,看不上京城里的郎君呢。”

    皇帝接过她递来的茶,随口道:“随波是朕的女儿,既是金枝玉叶,若是看不上也无妨。这天下之大,总有能配得上她的栋梁之才。”

    奚贵妃掩面而笑,容光极艳,色如春花:“是妾妄言了。”

    她柔柔地倚上皇帝的臂膀,娇声道:“陛下,这风吹得妾有些凉,不如把车帘放下吧?”

    正好皇帝亦觉得劳累,便揽过怀里的娇躯,低声笑道:“那就依你。”张胜全坐在御驾前宽敞的车辕上,闻言立刻徐徐放下了车帘,合上了车门。也挡住了外面的风光。

    皇帝笑着咒骂一句:“你这老货!”

    张胜全嘿然一笑,转过身去板起脸来守在御驾前。

    七日后,御驾总算到达了行宫。

    伴随着皇帝车辇一同到的,除了皇子皇女和后宫嫔妃,还有一众随行的大臣,以及他们的家眷,更有为庆贺皇帝千秋而来朝见的诸国使臣。

    浩浩荡荡近千名贵人,以及他们的仆从,一下子万人涌入行宫,若不是这座别称“青陵台”的宫殿是昔年宣帝华珣特意为发妻郗皇后所修建的,所费不赀,又建得极为精美,恐怕都容纳不下这般多的人。

    不过青陵台从华滟的祖父辈起便荒废了多年,还是前些年皇帝身体空虚,听从御医进言说,常泡硫磺温泉可以健体后,才想起来离上京不远的地方还有这样一座行宫。皇帝派了人手来修整了两三年,直至今年,行宫才算完全整饬完毕,得以开门待客了。

    华滟随车架进了行宫,见一路上峻桷层榱,飞檐叠嶂,又有人工引水挖湖、移植草木,造得了柳锁虹桥、花萦凤舸、迤逦缦回的花团锦簇般的园子,才知先前皇帝所言不虚。

    这处行宫风物之美,便是皇宫也比不了的。

    濯冰带着月明宫众人先于御驾五六日就出发了,来为华滟陈设屋子。

    她带着一众小宫人们遥见了华滟的步辇,远远地便拜了下去。

    “起来罢。濯冰姐姐辛苦了。”华滟微笑道。

    华滟扶着濯冰的手下了步辇,站在皇帝御笔指给她的别院前,抬头望去。

    只见屋檩处并未悬挂匾额,而是一卷横轴笔墨。

    其上墨字潇洒,并书三个大字。

    柔仪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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