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此时,  姜令窈脑中已经乱成一团。

    她难以置信地问:“老大人,这毒竟是我师父起的名字?”

    赵喆点头,脸上多少有些欣慰:“是啊,  你师父是个刑名人才,他敏锐细心,能洞察常人所不能,  这毒是意外而有,  马匹染毒暴亡之后,从尸体来看跟一般的病亡并无区别,  而马场的长工因觉浪费,偷偷烹煮了其中一匹小马驹,  这才染毒而亡。”

    “乔晟能把这个案子归结于中毒,本就是凭借过人的天赋,最终查出的毒物也证明他是对的,  不过自此之后该种红花毒就因为剧毒被法令禁制,  你师父也算是立了一功。”

    姜令窈只觉得有些头晕目眩,她只是愣愣回答着赵喆的话,片刻心神都分不出来。

    偏巧马车已到,一行人速速上马,  姜令窈才略有些恍惚地跟着队伍回县衙。

    她做乔推官时虽是优雅冷静,聪慧得体,  却也并非沉默寡言,  回去路上竟是一直一言不发,惹得段南轲看了她好几次,见她面有沉郁之色,思忖片刻,还是没有打扰她。

    待回到县衙,  得了姜令窈口信的沈素凝也已赶来,她仔细叮咛了沈素凝一番,留她跟赵喆一起查看天佑七年的卷宗,只略吃了口茶,便又跟着段南轲一起出了门。

    这一次两人要去的是北郊白河渡口渔村。

    去时路上,姜令窈还是面沉如水,待到此时身边再无旁人,段南轲才问:“怎么?”

    姜令窈下意识回:“什么?”

    段南轲偏过头,眸色沉沉看向她,又问:“方才赵大人是否说了什么?你会如此忧心忡忡。”

    姜令窈收回目光,垂眸看向马儿柔顺的鬃毛。

    段南轲并未等到她的答案,也收回视线,抬头看向未知的前路。

    “若当真不能说,你便编个故事讲来听。”

    姜令窈微微一愣,她脸上的沉郁之色稍霁,倒是没想到段南轲还挺细心的。

    她犹豫片刻,还是道:“倒也并无不可说,只是事关师父,我不知自己判断是否正确。”

    有道是关心者乱,姜令窈现在脑中乱成一团,明明同段南轲一点都不熟悉,也并非全然信任她,可她现在却就是想说给他听。

    在她心底深处,大抵以为段南轲会告诉她答案。

    姜令窈深吸口气,问:“段大人之前是否查过我的身份?”

    段南轲眼中光芒闪过,他脸上勾起如沐春风的笑,非常漫不经心道:“怎么会?锦衣卫也并非谁都会查。”

    他不查自己才有鬼。

    姜令窈才不信他这话,只继续道:“大人应当知道,我师从乔晟,同他学习刑名之技。”

    这倒是知道的,顺天府中也有许多人都知,也正是因为乔晟这个师父在前,姜令窈能做乔推官才顺理成章。

    段南轲一听便明白,此事一定涉及她师父乔晟。

    他道:“多少知道一些,更多便不知了。”

    姜令窈颔首道:“我师父是有名的刑名大家,任职期间屡破奇案,就连陛下都褒奖过他,不过两年之前,师父却因一桩案子出现误判,放过了凶手,以至凶手改名换姓逃离燕京之后,死者家属找了锦衣卫,要求验尸,才发现新的证据。”

    也就是说乔晟因误判,放走了凶手,而死者家属认识锦衣卫,锦衣卫介入重新定案,因此乔晟的误判渎职罪名成立,自然不可能留于原职。

    两年前段南轲并非东司房掌领,对于这个案子他只是有所耳闻,具体并不清楚。

    如此他便只能听姜令窈讲述。

    姜令窈继续道:“当时是一户京中百姓的丈夫突然身亡,我师父跟仵作登门调查,死者并无外伤,死者妻子当时又说自己不在家中,带着孩子回了娘家,都有证人证明,死者因何而死并不清楚,我师父在问过死者家属之后,以饮酒过度暴毙而亡结案。”

    “当时的口供很详实,无论是邻里还是家属,都说他们夫妻关系和睦,即便妻子身体不好做不了差事,丈夫也对妻子关爱有加,勤勉工作养家糊口,是邻里间有名的和睦夫妻,这种情况下,妻子确实不可能杀害丈夫。”

    案子复述到这里,段南轲一下子便回忆起看过的卷宗,他道:“我隐约有些印象,似乎是死者的弟弟发现定案之后,他的嫂子带着孩子不知所踪,死者家中所有财物皆不见踪影,这才寻了关系找上了锦衣卫。”

    “当时死者已经下葬了,锦衣卫介入重新开棺验尸,这才发现死者是中红花毒而亡,毒应该下在了酒里,以至死者死后面容呈现饮酒暴亡的样貌,因此并未以中毒定罪,但无论如何死者的妻子都已经不知所踪,这个案子便只能以你师父渎职来判。”

    姜令窈点头,她叹了口气:“正是如此。”

    段南轲若有所思道:“但你认为你师父不可能判错?”

    姜令窈抿了抿嘴唇,她紧紧攥着缰绳,道:“我之前也以为师父是当真误判,这里面或许还有锦衣卫的手臂,因为师父的能力,顺天府夺得不少功劳,屡屡被陛下褒奖,锦衣卫会因此栽赃陷害。”

    当着锦衣卫镇抚使的面,说锦衣卫会栽赃陷害,倒也很是大胆。

    但段南轲却并未生气,他只是眯了眯眼睛,仰头看向远方的白云。

    云层软得如同棉花,飘在蔚蓝天际上,金灿灿的朝阳穿透云层,照耀在大地上。

    天地之间一片光明。

    段南轲道:“你师父对锦衣卫没有威胁,锦衣卫不会吃力不讨好,乔大人,若我说实话,你师父还不配锦衣卫动手。”

    “他一不是官宦子弟,二非陛下跟前的红人,不过一个从六品的推官,锦衣卫便是疯了都不可能找他麻烦。”

    段南轲淡淡道:“这是实情。”

    姜令窈沉默许久,才再度开口:“我知道,但师父被夺职贬谪,我同师妹心中愤愤不平,只能如此安慰自己。”

    “段大人,我前些时候还安慰师妹我们定能给师父翻案,可今日却被当头一棒。”

    段南轲偏过头看她:“赵大人说了什么?”

    段南轲直接抓住要害,姜令窈如此纠结,定是赵喆同她说了什么。

    姜令窈不自觉咬了一下下唇,把那莹润粉红的朱唇咬出一道细细的印子。

    她道:“可方才赵大人同我说,我师父就是发现并命名红花毒的人,那么……”

    那么他又如何会见面不识,甚至因为此案犯了大错,葬送了自己锦绣前程。

    段南轲若有所思道:“乔大人,令师可有同你说过此案细节?”

    姜令窈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未曾,我跟师妹他都不曾说过,只是在罚令下来之后,他同我讲不要替他翻案,他心里有数,早就做好了打算,此番虽要贬谪甘州,但他若好好为官,并非不能再升迁回京。”

    段南轲心中一动,他不动声色地问:“你师父贬谪去了甘州?路途倒是极为遥远,也颇为苦寒。”

    “正是如此,师妹才整日惦记,心中颇为不甘。”

    姜令窈如此说着,她又岂非如此呢?

    两人一时间沉默良久,待渐渐行至渔村之前,段南轲才低声道:“待得回去我调取卷宗看一看,令师的案子到底为何。”

    姜令窈其实不过是心绪难平,身边只得他一人,便忍不住倾诉出来,却未想到段南轲竟把此事放到心上,愿帮她调档查看。

    这般温柔来得猝不及防,令姜令窈一时间不知要如何回答,好半天才反问:“你想要什么?”

    如此说着的时候,姜令窈把头偏向另一侧,好似在佯装赏景,就是不肯回头看一眼段南轲。

    她会如此回答,段南轲早就已经猜到。

    姜令窈在外人面前肆意妄为,虚荣乖张,其实却防备很重,她不相信的人,轻易不会卸下心房。

    她似乎也不信天底下可以有白来的好事,可以有无偿的帮助,亦或者有不算熟悉的“朋友”替她费尽心思。

    段南轲看着她圆润泛红的耳坠,唇角勾起一抹弧度,他轻咳一声,很是吊儿郎当说:“实不相瞒,之前为了给我夫人撑面子,回门时往岳家送了不少马,如今我的马场空空如也,我心里着实难受。”

    “乔大人要是过意不去,不如送我几匹马?”他声音油腔滑调,眼眸里却有细碎的笑意,“亦或者大人同我夫人说一说,多给我拨些银子,我好经营马场生意。”

    姜令窈本来很是别扭,心中也有些尴尬,她正不知要如何面对段南轲,却听到了他这胡搅蛮缠的话。

    不知为何,她心中的尴尬一瞬便消散不见,一股暖流从她心中流淌而过,姜令窈抿了抿嘴唇,觉得脸上犹如火烧。

    她并未立即答应段南轲,却反问:“我如何劝得了大人的夫人?我又不认识令正。”

    段南轲纵着马儿,同她一起小跑在管道上,下午炽热的阳光照抚在发顶,暖了每个人的心房。

    “呵。”姜令窈听到了段南轲的轻笑声。

    早夏时节,气候宜人,并不热得人心里发慌。

    但姜令窈却片就觉得脸颊滚烫,她再度咬了一下下唇,把粉|嫩的唇|瓣咬得朱红一片。

    姜令窈难得有些嗔怪:“笑什么?”

    段南轲眼里皆是笑意,他道:“我哪里笑了?乔大人真是无赖,只管使唤本官干活,却不给工钱。”

    “乔大人还说不认识我夫人,但若乔大人想,此事一定能办到,”段南轲笑着说,“乔大人办事哪里会出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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