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是因姜令窈和段南轲都是满面严肃, 语气坚定,杏花婶的悲伤略有些缓和,她抽泣几声, 最终还是止住了眼泪。
“多谢两位大人,”杏花婶哽咽着问,“小珍没有亲人, 我想去看看她, 不想叫她孤零零一个人。”
姜令窈略一思忖,便道:“杏花婶, 现在小珍在顺天府的停灵房内,有仵作看管, 你若能去自是最好的,顺便也可认认人,确认死者是否就是小珍。”
杏花婶听到这话, 红彤彤的眼睛陡然一亮, 她忙不迭道:“我这就能去。”
“婶子莫急,我想再问问小珍平日都喜欢去何处,除了她说的那个新认识的朋友,还有没有交好之人?”
杏花婶叹了口气:“小珍不爱说话, 因着只能靠自己过活,她格外勤劳, 一个瘦弱的小姑娘, 也靠着自己学会了出船打渔,虽不及那些壮汉,却也很是厉害,她总觉得孤身无依,因此从不玩了, 每日除了打渔就是编织渔网,一月都去不了县里一趟。”
“若说朋友,她也就同我我们家亲近一些,我女儿如今也有十三四岁,偶尔会去寻她玩,旁的人当真没有。”
姜令窈便问:“婶子,你女儿去了何处?不知可否问一问?”
“说起这个,当真是不凑巧,若是我家丫丫在,她指定日日都去寻小珍,又怎会不知她不见踪影,”杏花婶唇角有坠了下来,“过了端午第一日她就去县里小姨家中,去陪伴我要出嫁的外甥女,这些时候都在宛平,不在村里。”
姜令窈同段南轲对视一眼,段南轲冲姜令窈微一点头,姜令窈便起身道:“杏花婶,我们先去看看小珍的棚船,待得查完便来接你一起去县衙,可好?”
杏花婶抹了抹眼泪,道:“好,小珍的棚船就在最东边,同别家棚船都不连着,棚船外栽种了一颗桃树,她应当锁了门,我这有钥匙。”
待取了钥匙,姜令窈便同段南轲一起往村东行去,这个渔村下午时是最安静的,行走其中除了白河翻涌来的潮气,便是家家户户外面晾晒着的渔网腥气。
姜令窈看着一望无际的棚船,道:“没想到白河村这么大。”
段南轲道:“白河涓涓而来,养育了两岸百姓,也给宛平带来了白河村,早年间门灾厄不断,有不少灾民涌入燕京,最后都留在了宛平,聚集在了白河沿岸,几十年过去才有今日的热闹。”
几十年休养生息,才有今日的繁荣。
一条棚船,一席渔网,就可以养活一家老少,能吃饱穿暖,不会饥寒交迫。
两人在村中慢慢而行,因着两侧除了棚屋就是棚船,因此村中小路皆由木板钉成,走在上面吱嘎作响,在寂静村中显得很是刺耳。
姜令窈并非柔弱闺阁千金,她的身手虽不及沈素凝,却也步伐矫健,在这崎岖小路上竟也走得异常平稳。
段南轲垂眸看了一眼,漫不经心道:“乔大人倒是根基很稳,这般路途都能走得顺畅。”
姜令窈十分客气:“哪里哪里,身手到底不如段大人,段大人见笑了。”
两人客气两句,方才来到村落的最东侧,最东侧果然只停了一艘破旧的棚船,棚船上面补补钉钉,木板颜色深浅不一,显然是被人丢弃后又捡回来重新修补,看上去伤痕累累。
棚船比一般的小舟要略大一圈,只在船中有一木棚,因白河村的棚船多用来住人,因此这搜棚船的棚屋处是加了门窗的。
作为一个流民,又是孤儿,村中人显然并不愿意多跟小珍走动,以至她就孤零零住在村东角上,四周除了其他的废弃棚船,就再无其他村户。
两人快步来到棚船前,姜令窈刚要顺着船边堆放的石头往上爬,就被段南轲伸手拦住。
段南轲倒是并未看他,自己两三步上了棚船甲板,然后才回过头看向姜令窈,冲她伸出臂膀。
“小心些。”
姜令窈抿了抿嘴唇,还是扶着他的胳膊上了棚船。
小珍的棚船虽然已经废旧,可她打理得很是干净,甲板上晒着渔网,五六个背篓、鱼篓堆放在角落,显得很是整洁。
姜令窈捏着钥匙来到门边,轻轻开了门锁。
随着铜锁被取下,那扇并不厚重的木门吱呀一声开启,借着下午时分的明媚天光,两人一眼就望进了小珍的棚屋里。
棚屋很小,小的只能放下一张板床,一个方桌并一个小小的箱子。
一切都是陈旧的。
被褥是旧的,方桌的四条腿粗细不一,一看便是拼凑而来,只有那木箱看起来周正一些,却也只能堪堪放些杂物。
屋中低矮,段南轲很难进入,姜令窈便道:“大人在外面略等,我进去查看一番。”
段南轲嗯了一声,又叮嘱一句:“小心些。”
姜令窈弯腰进了棚船,她身量比寻常女子要略高一些,因此在棚船站直,总觉得顶棚都能碰到头顶,很有压迫之感。
“死者身高约五尺,比我要矮了几寸,如此看来这棚船倒还勉强能住。”
姜令窈先是翻了翻床铺,又看了一眼方桌,最后打开箱子。
箱子里只有两件旧衣,一床冬日的薄棉被,其余再无他物。
这间门棚屋可谓是家徒四壁,一点值钱物件都无,若说有什么特殊之处,便只有桌上的一盏纸灯。
这屋里上上下下都是旧物,只有这纸灯是崭新的,纸灯是六面灯,每一面上都绘了一丛绣球花,看起来极是细腻。
姜令窈捧起这盏灯,里里外外看了一圈,也未在灯上寻到匠人印记,便转身问段南轲:“段大人,屋中只这一盏灯特殊,不如先取回县衙,暂做证物。”
段南轲眯着眼瞧了瞧,道:“可。”
待得两人从小珍棚船出来,段南轲才道:“我观那杏花婶,总觉她对于小珍之死太过悲伤,小珍虽是她家所救,但通她家并无关系,这两年也并非日日都来往,但那位杏花婶却哭得难以自已,反复说是因自己之责,倒是有些耐人寻味。”
锦衣卫审的犯人多如牛毛,无论是嫌疑人、犯人还是证人,他几乎都能一眼看出破绽,就如同杏花婶这般,悲伤得太过,也是一种与常人不同的破绽。
姜令窈脚步微顿,她却微微蹙起眉,不太赞同段南轲的话:“同情弱者,伤心逝者,我以为极是寻常,难道杏花婶对于小珍的被害不应该难过?”
段南轲也顿住脚步,两人便在安静的渔村中对望。
姜令窈的凤眸狭长委婉,眼头微垂,眼尾上扬,笑时有流光溢彩闪现,不笑时却又那么沉稳坚定。
此时她定定看着段南轲,眼中的否决之色异常明显。
段南轲却并未因此而生气,相反,他脸上笑容不坠,就连那双桃花眼也是笑意盈盈,似对姜令窈的反驳毫不上心。
他道:“寻常人应当伤心难过,但杏花婶有些伤心过度,对于寻常人而言,她只是略有些出格罢了。”
“乔大人怎会因此事生气?”段南轲笑着看向姜令窈,“本官只认为应该再询问杏花婶,看她是否还有其他故事未曾说明,如此,可好?”
段南轲虽未同姜令窈生气,但他作为锦衣卫,必有锦衣卫的为官之道,有锦衣卫的审问方式,也正因为反驳他的人是姜令窈,他才会解释一句。
这已经是他最大的让步了。
姜令窈第一次见段南轲如此坚持,他的坚定和理智仿佛都刻在骨骼上,在他嬉皮笑脸的外表之下,包裹着极致的理智和淡然。
她知段南轲在锦衣卫肯定有不短时日,她只是想不到,段南轲可以如此冷酷,如此清醒。他以锦衣卫多年的审问经验评析着每一个人,即便是杏花婶为小珍痛哭,她表现得更悲伤,哭得情难自已,也都可以作为锦衣卫审案的因由。
别人的动情至深,别人的痛苦难抑,到了段南轲这里,都成了嫌疑。
但他说的有错么?姜令窈却不知再要如何反驳。
在她心底深处,却隐隐有些不安,她不知段南轲这般下去是对,还是错,她也不知自己以后,会不会也变成他这样的人。
姜令窈沉默看着他,她不知要如何回答,也不知要不要回答,她突然意识到,即便两个人现在可以并肩破案,可以一起为死者伸冤,却依旧只是陌生人。
他们或许不会成为同路人。
姜令窈的沉默令段南轲脸上的笑容微微敛起,他深深看了一眼姜令窈,决定不再同她在此事上多纠缠,转身便大步往前走。
一阵风儿吹来,拂过姜令窈略有些温热的面颊,也拂去了她心中的烦躁。
姜令窈长长舒了口气,也未在此事纠结,快步追了上去。
两人来时还算有说有笑,回时却冷漠以对,待回到村口时,姜令窈正想叫住段南轲,问他是否还要去接杏花婶,却远远就听到杏花婶的痛哭声。
她的哭声在安静的村子里显得异常刺耳,那声音里的悲痛不似作伪,呜呜咽咽,痛苦至极。
姜令窈只能听到她哭着说:“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姜令窈定睛一看,只见杏花婶就靠在巡铺之外,一个年轻的小巡捕正手足无措站在她身边,劝也不是哄也不是,急得满头大汗。
两人还未来得及上前,那小巡捕就看到大红的飞鱼服,立即吓得面无人色:“大人,我不是故意告诉她案情,只是她太可怜,我……我忍不住就说了。”
不等段南轲问,巡捕自己就招了:“我只说死者死在花坛里,杏花婶就哭起来。”
“我别的一句话都没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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