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走马灯只吊在凉亭顶部,  游客仰头来看,并不会觉得四盏灯有何不同。

    琉璃罩皆是一般无二,青竹灯骨、流苏甚至里面的铁轴都一样,  只有作为走马图的纸人剪影是不同的。

    一种是常用的剪纸,另一种便是这滑腻腻的人皮。

    姜令窈之所以直接便想到人皮,一是因颜色,  二则是因死者身上刚好少了一块皮。

    段南轲一听是人皮,  想也不想一把握住姜令窈的手腕,拉着她后退半步。

    “莫要碰它,  ”段南轲道,“也不知是否有毒。”

    姜令窈还是觉得心有余悸,  她忍不住拍了拍心口,道:“我都觉得浑身发冷。”

    段南轲皱了皱眉,拉着她又退了两步,  这才道:“此物怪异,  必很阴邪。”

    他此话说完,顿了顿,又招来缇骑,让缇骑取了热水过来。

    姜令窈却摇了摇头。

    她并未注意到段南轲握住她的手腕,  她满副心神都在那盏琉璃灯上。

    姜令窈道:“段大人,这琉璃灯就在死者视线之内,  也就是说,  琉璃灯对于凶手或者凶手以为的死者而言非常重要。”

    她道:“一开始我其实是有些疑虑的,不解凶手为何非要费劲取下死者背后的皮,即便是要把绣片面衣覆盖在死者身上,直接缝制便可,他为何要多此一举?”

    “当时我以为,  凶手是想要做得天衣无缝,他必须要把那面衣同死者的皮替换,才可达成他所要展示的目的。”

    “现在看来,我错了。”

    段南轲见她神情渐渐镇定下来,眉宇之间再无惧色,反而有种坚韧和笃定,他这才松开手,把目光落到了那盏琉璃灯上。

    宛平生产各种各样的灯具,琉璃灯、走马灯、纸皮灯笼、烛灯、路灯等不一而足,也正因此,宛平才有每年五月时节的宛平灯市。

    不仅可以展示宛平灯匠们的高超手艺,也可向大明各地的游客、商人展示他们特有的商品,以此来兜售宛平灯。

    因此即便是近郊花苑中凉亭下的四盏灯,也是精美绝伦,手艺精湛,尤其是那三盏传统的琉璃走马灯,上面每个人物都栩栩如生,若是里面点亮蜡烛,那人物便会随着气流缓缓而动,演绎出精妙大戏。

    这四盏灯绝非普通学徒能做,必得是有经验的老师父方能做出。

    段南轲道:“咱们上前一观。”

    两人这才走近几步,站在凉亭中低头看向摆在桌上的四盏琉璃灯,姜令窈看得极为仔细,待看到最后,她才道:“大人,依我看来,这四盏灯的技艺是一致的,即便是那盏特殊的人皮灯,每一个人物剪影的画工也与另外三盏一致,我们是否可以认为这四盏灯是一人做所?”

    段南轲垂眸端详,道:“我认为乔大人洞察清晰,你的判断是正确的。”

    姜令窈长舒口气,这才道:“那么我们是否可以认为,凶手就是做出这四盏灯的灯匠?亦或者两人极为熟悉,否则灯匠怎么可能看不出这是人皮?”

    他们光靠眼力,就能分别那几张人物剪影的特殊,灯匠要上手绘画,剪裁形状,反复触摸,又怎可能一无所知?

    段南轲道:“这个凶手的目的明确,行为一致,他从头到尾都在做同样的事,结合杏花婶的证词,我以为他不可能有同伙,那么这个凶手应该就是宛平的灯匠。”

    姜令窈若有所思点点头:“若凶手是灯匠,这便好说了,十四年前的通州肯定有人顶过灯,而凶手就是借着送灯的机会,把尸体运进通州,安放在了通州城里。”

    段南轲接过话头:“正是如此,楚朽年,命人立即派人去通州,调查十四年前的税档黄卷。”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通过这一个线索,把整个案子都推敲得清清楚楚,待到安排好差事,段南轲才道:“这个案子是很清晰的,走马灯和绣片面衣都是凶手的执著之处,但当年难道旧案上并无书写,我们不知当年现场是否有特殊的灯笼。”

    毕竟年代久远,就连郑三吉和陈振大概都不会记得现场到底有没有随处可见的灯笼,只能回去再问一问经验老到的赵大人,看看他老人家是否还记得些许线索。

    姜令窈凝眸沉思,忽然,她心中一动,猛地抬眸看向段南轲。

    落日余晖映衬在两人的脸上,他们一个英俊,一个娇美,但此时此刻,他们眼中都是一般无二的严肃和专注。

    那是对案情、对死者的尊重。

    姜令窈眸子里闪烁着微光,如萤火一般,微弱却明亮。

    “段大人,我们是否可以认为,凶手的目的其实是这张皮?”

    段南轲眸色一沉,他若有所思道:“他一开始的目的就是要那块人皮,而他正好有面衣,所以取皮的位置就放在了后背,面衣跟死者完美融合在了一起,所以……”

    “所以每一个死者都是被取下后背人皮,因为凶手只有面衣,或者说,凶手觉得面衣是最适合妆点死者。”

    姜令窈道:“如此说来,凶手必定是个万事只求完美的人,即便杀人,即便取皮,他也要做得如此‘漂亮’,如此‘赏心悦目’。”

    “这个灯笼就是关键。”

    “凶手很狡猾,他布置了漂亮精美的现场,把所有人的视线都吸引到了死者身上,也因为死者一时片刻查不出姓名,所以官府会耗费大量人力去搜寻,如此一来,便会忽视花园里其他之所,尤其是随处可见的灯笼,更不会注意。”

    “而他最关心的,也是对他最重要的人皮灯笼,却依旧高悬在他要的位置,等待有一日可以点亮。”

    段南轲点点头,颇为赞同姜令窈的推论,然后便问:“可为何要是灯笼?为何要摆放在此处?”

    姜令窈心中一动,她弯下腰,这一次隔着两尺距离,仔细端详那盏人皮灯的人皮剪影,在仔细看过每一个人物后,她疑惑地道:“上面画的是诸葛亮草船借箭?”

    段南轲也愣住了,他跟着看过去,见那几个人物果然便是此景。

    可为何要做这样一幅图?

    诸葛亮草船借箭自然是个典故,一般灯市上做大布景,亦或者做灯山时,经常会用此典故,但这般小巧精致的照明用灯,大多都是山水布景,鸟兽鱼虫,简单又不费工。

    姜令窈注意到,另外三个灯笼也同诸葛亮有关,皆是三国时期的故事。

    她甚是不得其解。

    段南轲一时也想不到因由来,他道:“不若让缇骑在花园中其他几处搜寻,看其他几处是否还有相似灯笼,再做打算。”

    两人从凉亭出来,段南轲负手而立,姜令窈站在他身边,一起遥遥看向夕阳。

    夕阳余晖洒在姹紫嫣红的花园里,星点霞光落在每一片花叶上,映衬的满园缤纷,辉煌如新。

    姜令窈要要看向天际,她感叹道:“这个案子,希望尽快能有结果。”

    段南轲负手而立,偏过头来看她,却只能看到她眼眸中的坚定神色。

    对于他而言,姜令窈很奇怪。

    她明明可以在家中做富贵闲人,却偏要如此奔波劳碌,做这日夜颠倒的推官,姜家世代簪缨,自开国以来便屹立不倒,每一任家主皆聪慧过人,到了姜令窈祖父这里,老爷子更是眼光犀利,从头到尾都没看错前路。

    正因如此,段南轲才颇为不解。

    姜家并无冤屈要洗,也无伤疤要填,作为姜家的女儿,姜令窈又为何要大费周章?她甚至同贵妃娘娘感情深厚,贵妃娘娘膝下无子,疼爱她同子侄辈那般,她想要什么不还是一句话的事?

    段南轲回过头,也慵懒地看向天际。

    且先不提贵妃娘娘的态度,就凭皇帝这般突然赐婚,便已经很是古怪,而且赐婚之后也只同他语焉不详地劝了几句,这就更令段南轲心生怀疑。

    但怀疑归怀疑,如今婚事已成,两人有都能一同办案,不管姜令窈是姜六小姐还是小乔推官,终已同他成了夫妻,成了一对可以相互扶持办案的好搭档,段南轲以为这或许就是皇帝要的结果。

    他可能看中的是姜令窈的才能,故而有此一事。

    倒也没什么不好。

    他自己都藏着数不清的秘密,又如何能让姜令窈开口?将心比心,在相互之间都还未有足够信任时,段南轲不以为这便是谈心的好时机。

    或许,要再等一等。

    而此刻,姜令窈也在思索段南轲的差事。

    段南轲自不可能把差事知无不言告知与她,他只说有事要来宛平办,但到了宛平之后,段南轲却并未立即就去办差,反而因为这桩案子,一直调遣锦衣卫查询旧档。

    虽只到宛平一日,段南轲也不像是个急脾气人,但无论如何,他来宛平定是陛下旨意,作为锦衣卫北镇抚司的掌领,他所能触及的案子定都是大案,这也就意味着他不能阳奉阴违,只办自己想办的案子,不把陛下放在眼中。

    姜令窈垂下眼眸,她捏了捏腰上的腰牌,眸色幽深而晦涩。

    段南轲能以未及弱冠的稚领便坐上掌领之位,他必有过人之处,不光得本人才智过人,还得有陛下的信任,而这份信任不仅因他的出身,也因他一直以来的行事。

    因此,他绝不可能放陛下之旨先办此案。

    段南轲前后调遣锦衣卫缇骑过百,如今硬还有几队在路上,他们要查的应该不光是宛平的卷宗,还有段南轲要寻找的线索。

    姜令窈若有所思点点头。

    如此看来,段南轲竟同她一样?

    查一份卷宗,办的却是两桩案子。

    竟会如此巧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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