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定山本就在北镇抚司,  只是被安置在厢房内,他被关了多年,身体本就孱弱,在李正死的那一日又米水未进,  才陷入昏迷。

    讲过楚朽年全力医治,  又下了重药,  人是救了回来,只是以后怕也只能缠绵病榻,  不能同常人那般生活。

    不过此刻他倒是还算精神,起码能自己吃下半碗米粥,  有了些力气。

    待锦衣卫把他抬进审讯室时,  他并未出言询问,  显得异常冷静。

    姜令窈和段南轲进入审讯室时,就看到他靠坐在藤椅上,身上盖着薄被,  半睡不睡的样子。

    听到开门声,  薛定山好奇地抬起头看了一眼。

    他依旧骨瘦如柴,加之多年不见光,  皮肤惨白,  眼神涣散,  看起来实在说不上正常。

    但他却还能同两人打招呼:“大人安好。”

    即便声音微弱,  也让段南轲和姜令窈知晓他很正常,  并未疯癫。

    段南轲意味深长看他一眼,同姜令窈坐下之后,才开口问:“你可知自己是谁,这是何处?”

    薛定山有气无力地点点头:“大人,我姓薛,  名定山,应是锦衣卫都指挥同知,现在大概不是了。”

    薛定山道:“至于这是何处,大人,十几年前此处是由我掌领,这里是锦衣卫北镇抚司审讯室。”

    他头脑清醒,未因常年的囚禁而呆傻,甚至说话都只是有些磕磕绊绊,并未颠三倒四。

    段南轲不由赞道:“薛大人,实在厉害。”

    薛定山叹了口气:“哪里说得上厉害,若真厉害,也不会被人害成这个模样。”

    姜令窈接过话头,先同他闲话家常:“薛大人,你被囚禁十数年,地牢里应当没有外人,可见你神色如常,说话也颇为利落,是如何做到的?”

    薛定山刚一醒来,只同楚朽年说了几句话,如今突然听到姜令窈的关心,不由微微一怔。

    他还是紧张了。

    姜令窈看到他吃力地裹了裹被子,这才低声道:“李正或者闻礼每天都要给我送一次食水,然后把腌渍物清理出去,这时候他们会骂我几句。”

    “等他们走了,牢房里又太安静,我就绕着牢房来回走路,自己背诵四书。”

    这样人才能维持清醒,不会太过疯癫。

    薛定山能从一介贫寒到金榜题名,又从寂寂无名成为皇帝身边的第一宠臣,并非浪得虚名,这般毅力凡人少有。

    若非天佑晚年先帝身体不愉,精神不济,朝堂上又是多事之秋,冒名顶替的李正才没被发现异样。

    若天佑帝还是刚刚复辟时的意气风发,李正哪里能得意那么多年。

    姜令窈看了段南轲一眼,深吸口气,然后便道:“薛大人如此聪慧,怕也不用晚辈多嘴,不如薛大人自己说来?”

    薛定山看了看她,先是赞叹了一句后生可畏,然后才道:“既然你们能救我出来,那就证明李正和闻礼事发,他们应该交代了是如何冒名顶替,然后囚禁于我的,我便不多言。”

    薛定山不知李正已死,自以为两人只是事发。

    他如此说着,突然有些颓丧:“刚醒来时我问过楚千户,他说已经是宣化十三年了,先帝也已殡天十三年。”

    他在无尽的黑暗里被关了十几年,重回人间时,一切已经成了过往云烟,当年信赖他又欣赏他的先帝已经化成一抔黄土,到地府去巡视他的千里江山。

    而他,即便重回人间,也是行将就木,命不久矣。

    薛定山长长叹了口气,随即便抬起头,小心翼翼地问:“大人,不知我……不知我妻子孩儿如今可还好?”

    李正和闻礼为了从他口中得知御用宝鉴图的行踪,不停用他家中亲人打击他,薛定山从来都不肯信。

    但近乡情怯,他又不敢问,万一呢?

    “只因我是先帝身边的红人,又知道先帝的不少事,他们便如此祸害我老家亲人,拿着我妻子孩儿的命威胁我,”薛定山苦笑道,“我更不能从了。”

    “若我从了,我便没了用处,我的妻子儿子,更没了用处。”

    “我撑了这么多年,只想知道他们是否还好。”

    薛定山满含期许地看着姜令窈。

    姜令窈闭了闭眼,冲他点了点头:“他们都很好。”

    薛定山终于笑了。

    豆大的泪珠从他眼睛里滴落,他手上无力,抬不起来,只能任由涕泪交流,狼狈不堪。

    但他脸上却洋溢着畅快的笑。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薛定山哽咽地道,“我熬过来了。”

    姜令窈让郑峰替他擦擦脸上的泪水,然后便道:“薛大人,待得此案查清,会让你见夫人和公子,你现在要做的便是把知道的事都交代清楚。”

    薛定山点了点头,目光在左侧顶上的栅栏处徘徊片刻,重新落到审案的两个年轻刑名官员身上。

    他清了清喉咙,努力让自己声音大一些:“天佑三年时,陛下……先帝担忧会有贼人偷窃传国玉玺和先帝遗诏,便以御用监所做千机盒封存,封存之后,先帝又担心御用监的匠人会泄露开盒解方,便让我私下询问御用监的匠人荣金贵,荣金贵此人贪慕虚荣,已经偷卖了其中几份图纸,剩下的还在他手中,我便把此图全部买下,让他缄口不言。”

    之后薛定山便去了宛平,把那几份已经卖出的图纸重新买回。

    听到此处,一切便圆上了。

    姜令窈低声同段南轲道:“冯栓子当时要杀荣金贵,其实还有这一层?若非如此,他为何要提前联系杀手?其实早就存了杀|人灭口的心思。”

    段南轲压低声音道:“冯栓子一直不肯招认,看来他同那幕后主使也有联系。”

    不过方才薛定山说宝鉴图在天佑三年便被他买回,但宣化帝却说是天佑六年丢失,如此一看,假的薛定山借口并未寻回,一直佯装寻找了三年,至至天佑六年千机盒一并丢失,才禀报天佑帝并未寻到。

    千机盒是天佑帝自己要封存的,他自己疑心过重,又整日担心自己皇位不稳,因此后来寻回千机盒却无法打开时,他也并未对宣化帝多说半句。

    宣化帝只能自己派人寻找御用宝鉴图了。

    思及此,姜令窈心中一动:“看来这个幕后主使,一定很熟悉先帝的性格。”

    段南轲点了点头。

    两人议论一番,便让薛定山继续说来。

    薛定山也不去管两人在议论什么,他理清思绪,道:“其实御用宝鉴图我收到后就背下销毁了,但李正两人却不知,他们跟他们背后的人冒名顶替我之后,把我关在一处寺院的地窖里,日夜审问,我也没有招供。”

    “这是我能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薛定山喘了口气,道:“后来他们又把我换了个地方关,我也不知在何处,只知道对方曾经很着急寻找御用宝鉴图,但过了一阵子后,又不着急了,直到今年。”

    姜令窈和段南轲对视一眼,两人都明白过来,宣化帝虽然登基,但膝下空空,直到去岁大皇子被寻回,才终于有了亲生骨肉。

    大皇子被宗室记名,便意味着他就是陛下的长子,若无意外,他也是以后的太子。

    难怪幕后之人又想有动作。

    薛定山不知这些,他继续道:“关于御用宝鉴图,若陛下需要,我稍后就能全部默出。”

    段南轲心中略松,他看向薛定山:“薛大人,被关押十数年,你可知幕后之人是谁?”

    薛定山曾掌领北镇抚司,没点本事绝对不行,他相当聪慧,一听便明白段南轲要问的定不是李正、闻礼这种愚蠢的打手,他问的是稳坐幕帘之后的那个人。

    薛定山抿了抿嘴唇,却并未立即开口,他盘桓片刻,才哑着声音道:“我在那寺庙里,听到他们说了一个名字,但只有那一次。”

    薛定山很谨慎:“我并不知是真是假,不能肯定。”

    他越是谨慎,说明此人越不简单。

    段南轲不需要薛定山询问,便眉峰微蹙,一脸严肃道:“薛大人,想来你已经知晓此处审讯室,如此,你应当也知道还有上官在听审,你所说的每一句话,只要保证未有欺瞒,未有欺骗,便不会以此来降罪你。”

    “我是如今北镇抚司新设东司房掌领,我可以同你保证,”段南轲一字一顿,“即便当时是对方故意诓骗你,也并非你之过错。”

    “我们只需要一个名字。”

    薛定山闭上了眼睛。

    片刻之后,他缓缓睁开眼眸:“他们说的是张尚书。”

    段南轲心中一震,却并未显露出丝毫惊讶,他问:“是哪个张尚书?”

    薛定山声音嘶哑,低低道:“是张安邦,张尚书。”

    段南轲缓缓吐出口气。

    他同姜令窈对视一眼,两人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之色。

    张安邦乃是当今阁臣,天佑帝留给宣化帝的辅佐重臣,如今的首辅。

    他一贯清正廉洁,从不结党营私,朝堂之上,四野之下,皆有口皆碑,被称为治世能臣。

    在天佑朝早年,也就是薛定山被囚禁之初,他尚未封侯拜相,却也是正一品尚书。

    段南轲当着未曾想到,薛定山听到的幕后之人居然是张安邦。

    段南轲深吸口气,问:“你听到寺院亲口说了张安邦的名讳?”

    薛定山吃力点头,语气却分外坚定:“大人,我亲耳听到他们说,张安邦这个名字取得好,安邦治世,封侯拜相,咱们跟着他就跟对了。”

    薛定山道:“我可以以对先帝的忠心起誓,所言皆是亲耳听到,一字不差。”

    此时,姜令窈却捕捉到了他眼眸中的陈郁之色,问:“薛大人,除了亲耳听到,你自己是否也对他有所怀疑?”

    薛定山有些惊讶她的敏锐,片刻之后,才道:“是的,当年我听到这句话,并未全信,可是后来他们把我转移到另一处时,我听到他们嘲笑了乔太傅。”

    “他们说,乔太傅一贯看不得他们这些人,骂他们只会蝇营狗苟等不得大雅之堂,如今却落得如此下场,一家子都只能自裁,可不是活该。”

    薛定山声音一颤:“此事是早年锦衣卫密探而得,外人不知,就连先帝也不知,但我是知道的。”

    “乔太傅,也曾经说过张安邦此人自私自利,心中并无天下,不能安邦定国。”

    那伙人曾经说过张安邦的名字,同他有仇的乔太傅又被人害得家破人亡,两相结合,其实对于幕后之人是张安邦薛定山信了八成。

    但时隔多年,龙椅上的皇帝都换了一个,他不知张安邦如今到了什么地位。

    他能肯定,张安邦一定还在朝中,且比当年尚书还要有威仪,否则李正这些人早就不会留着他这个活口,直接杀了了事。

    薛定山的聪慧,并未令姜令窈两人如何惊讶,在如此困难的境地里,他都能存活下来,反而令人敬佩。

    姜令窈听到祖父的名讳,眼眶泛起水汽,她深吸口气,问:“这些年,李正和闻礼对于幕后之人一字都没吐露?”

    方才薛定山也说,这两人在外面假扮他人,性子早就扭曲,每当给他送饭换水时,就会对他百般辱骂,肆意□□。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二人都没有失言?

    薛定山摇了摇头:“这两人看似愚蠢,实际上却也并不蠢笨,他们并非本案主使,不过是用来摆在台前的棋子罢了,能知道什么?即便他们知道,两人也都不敢多说一句。”

    薛定山嘲讽笑了一声:“毕竟,荣华富贵还要靠他们不是?”

    也就是说,薛定山只知道这两个线索。

    不过这也足够了。

    姜令窈看向段南轲,段南轲沉吟片刻,道:“薛大人,此案并未结案,之后还要其他审讯,待得案子结束,在让你归家同妻子相见。”

    “还请大人略等一等,也正好可以养好身体。”

    薛定山苦笑出声:“我知道的,朝廷如何说,我便如何做。”

    他仰起头,看向那一排栅栏,又叹了口气:“我也是想不到,还能有重见天日的一天,时也命也。”

    薛定山这里再无线索,便让薛定山下去休息,姜令窈两人重新回了书房。

    已经书房,便能感受到书房里的气氛低沉,坐在上位的皇帝陛下半垂着眼眸,面无表情,不悲不喜。

    姜之省和姚沅脸上的笑容也不见了,待见段南轲两人进来,姜之省也只是淡淡扫了一眼。

    段南轲同姜令窈两人一起行礼后,便立在门边,皆不言语。

    宣化帝此人其实是有些优柔寡断的,尤其对于身边人,他最是舍不得贬斥。

    张阁老是先帝留给他的辅臣,虽不是他的老师,但与家国之事皆是尽心尽力,且其为人刚正不阿,对于性格软弱的宣化帝而言,并不觉得这是缺点,反而对张阁老更为依赖。

    正因如此,即便杨阁老能从贵妃那里博得好话,在陛下这里也有眼缘,却到底当不了首辅,无法成为宣化帝身边最得力的阁臣。

    现在,当得知自己最信赖的首辅才是幕后之人,不仅诬陷戕害忠臣,意图动摇国本,也曾经想要动摇他的太子之位时,宣化帝很难不痛心。

    即便刚才薛定山反复强调,他不知是否就是张安邦,但无论是他自己还是听的人,都已经认定了这个最终的答案。

    宣化帝心中怅然,却也只是怅然一瞬,待再睁开眼时,他眼眸中又重复清明。

    “待乔晟一到便动手。”

    宣化十三年,六月初一,宣化帝心情甚好,借着大皇子的生辰礼,宴请朝中重臣。

    诸位阁老、尚书、将军等文武群臣齐聚紫禁城内,为未来的储君庆贺九岁生辰。

    待宫门一关,两队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迅速出动,一队迅速看管张府,另一队则直接破门而入,把归隐寺一众僧众全部缉拿归案。

    后经锦衣卫、刑部、大理寺及顺天府四衙共审,张安邦结党营私、诬陷并谋害同僚、扰乱朝纲、叛国谋逆诸项大罪皆有实证,张安邦在狡辩不成后供认不讳。

    自天佑元年至宣化十三年这二十余年来,他一心专权夺利,为了打压异己,步步高升,他诬陷谋害官员多达二十人众,其亲属俱算逾百人。

    历经一月审讯,终于审出张安邦麾下数名党羽,除假冒的薛定山之外,还有三位堂官及五位外官,这一党羽只算自身便已有十人众。

    在所有牵连党羽全部下狱之后,之前二十载的无数冤案终于洗清。

    这其中,天佑六年年初,段铎段将军被诬陷战死沙场,全家自戕一案才终被揭发,公之于众。而天佑六年年末,太傅乔柏年被诬陷妄图谋反后被逼全家自尽一案也终于真相大白。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兜兜转转,月明月落,十五载风雨而过,故人已化成黄土,冤情才终得洗清。

    这一场朝堂动荡,一直延绵两月才将止,在张安邦党羽全部下狱时落下帷幕。

    此时,已是盛夏时分。

    在皇榜告示张贴那一日,燕京落了好大一场雨,疾风骤雨席卷而来,一瞬便落满了燕京的大街小巷。

    百姓们都留在家中,抑或站在窗口,仰望着阴郁的天。

    倾盆大雨彻底洗刷了沉寂在燕京多年的灰尘,洗净了一方净土。

    那是老天替冤死者悲鸣。

    这一场雨落了一天一夜,待到次日清晨,百姓推开窗时,才发现外面已是雨过天晴。

    头顶之上是一碧如洗的晴空,白云朵朵之中,有璀璨而炽热的金乌。

    天空之下,大地之上,皆是晴空万里。

    有幼童欢快跑出屋来,踩着地上遗留的水坑,溅起星星点点的水痕。

    啪啪、啪啪。

    随着幼童欢笑声而来的,是他们唱诵的歌谣。

    “天晴了,风来了。”

    “谢谢雨娘娘,家国安定了。”

    ————

    宣化十三年八月,时值盛夏,燕京蝉鸣蛙叫,闷热多雨。

    就在这一片夏日遮天蔽日的盛绿里,持续两月的张安邦案终有了结。

    以张安邦为首的共计十八名党羽被判斩首示众,张安邦被判满门抄斩十岁下孩童流放边疆。

    宣化帝亲笔圣旨,呈罪己诏,对被张安邦迷惑,数十年未曾察觉其心有异,导致数百忠臣及其亲属含冤而死,是其作为皇帝的失察。

    对被张安邦谋害的忠臣冤案全部平反。

    其一,恢复乔伯年太子太傅官职,追封清乐公,谥号文正。因其唯一嫡出血脉姜令窈已入安定伯姜氏族谱,又有养育之恩泽,便不改换其族籍姓名,只归还当年乔家抄没家产,另封姜令窈为清乐郡主,升至正四品顺天府丞,主掌刑名。

    其二,恢复段铎振国将军官职,追封武安公,谥号武宁。其嫡出幺子段南轲已入永平侯段氏族谱,亦有养育之恩泽,便不改换其族籍姓名,只归还当年段家抄没家产,另以段南轲继承武安公爵位,同时升至正二品锦衣卫都督佥事,主掌锦衣卫事。

    这两桩案子都在天佑六年案发,当时段铎案子虽未宣告天下,但朝中重臣皆知,而乔伯年桃李满天下,学生众多,案发后皆是牵连甚广,朝中人人自危。

    如今,十五载过去,终是大白于天下。

    一时间两人亲朋旧友,学生同僚,皆是感怀颇深,终可以同人缅怀一句:“想念甚久。”

    在判决诏书下达之后,宣化帝才再一次踏入北镇抚司诏狱。

    段南轲同姜令窈守在牢房之外,安静听着里面的声音。

    宣化帝此时亦是而立之年,因少时经历坎坷,即便再是养尊处优也有了些许白发。

    他并未要座,只安静站在牢房之前,看着里面满头华发的沧桑老者。

    “张安邦,你为何要如此。”宣化帝淡淡问他。

    张安邦正在仰头看着诏狱中斑驳的墙壁,看着那上面一个个犯人留下的旧痕,兀自笑了:“陛下,臣以为您与先帝不同。”

    宣化帝没有出声,只淡淡看向他。

    张安邦声音苍老低哑,原本的意气风发和精神矍铄,都因诸事皆空而灰飞烟灭,此时的他,只是个垂垂老矣的老人。

    “先帝优柔寡断又好大喜功,明明自己文不成武不就,却偏偏想要做文皇帝那样的守国皇帝,一朝败落,连累朝廷动荡,天下几乎都要葬送在他手中,景德皇帝于他不同,他才能匡扶大明,匡扶朝政,匡扶将倾的大厦。”

    宣化帝声音冰冷:“朕问的是你,你莫要牵扯皇叔,皇叔已经薨逝,不该受这污蔑。”

    张安邦突然笑了:“所以臣说,陛下同先帝不同。”

    “陛下看惯了臣做首辅的模样,从未见过当年臣从乡下而来的落魄,高中进士之后是如何在官场倾轧中挣扎,是景德帝看中臣的才华,臣才能在人海之中脱颖而出,原本臣有着大好的前程,就要陪伴在景德帝身边大展拳脚,可一场夺门复辟,一切都变了。”

    “我不再是龙椅上那个人身边最亲近的近臣,我只是个前朝的乱臣贼子,若我不能重新站稳脚跟,前面几十年的努力便烟消云散。”

    先帝复辟时宣化帝已经九岁,已然记事。

    他隐约记得,张安邦似乎是落寞了很长时候,才一步步爬回朝堂之上。

    他天生就能位极人臣,不过几年工夫,便稳坐尚书之位,于封侯拜相仅有一步之遥。

    宣化帝道:“你走你的路,谋害老师是为何?”

    张安邦不愧是最贴心的臣子,不用宣化帝解释,便知他问的是两个人。

    “陛下,乔柏年自来看不起我,他说我并未有文人风骨,若我得高位,必然搅得朝中鸡犬不宁,所以我想要做阁臣,必要除掉他,而段铎段将军,”张安邦淡淡笑了,“只因他坏了我的好事,截下了送往甘州的千机盒。”

    宣化帝并未问他为何要把千机盒送往甘州,他心中明白,此举还是因景德帝。

    该说的话都说完,宣化帝不想再看到他,便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便要离去。

    而张安邦却还是抬起头,紧紧看向宣化帝的背影:“陛下,臣将死之人,可否问最后一个问题?”

    宣化帝脚步微顿,没有让他问,直接便答:“当年太傅家中突然出现的孩童,并非是皇叔的幺子。”

    宣化帝的声音击碎了张安邦全部的期望。

    “皇叔所有子嗣皆年少夭折,未有后代。”

    “居然如此?”张安邦喃喃自语,终是又哭又笑。

    “居然如此。”

    另一边宣化帝一脚踏出幽暗的牢房,便看到外面等待的年轻人。

    两人皆是一身官服,一个红的热烈,一个青的素净,但从他们身上,宣化帝能看到年轻人的朝气蓬勃,也能看到他们眼中一心为民,肃清冤屈的愿景。

    宣化帝看着两人,心中郁气烟消云散。

    他慈爱地笑了:“本案还有最后一个秘密,你们回家之后便能得知。”

    “到时候,要记得来宫中谢朕。”

    ——

    段南轲和姜令窈如今依旧住在星煌苑,陛下很是豪爽,给封赏了一片屋舍改建国公府,怎么也要一年半载才能入住。

    两人如今皆是位居要职,日常都很忙碌,今日倒是难得闲下来,一起回了家中。

    待在花厅落座,闻竹才呈上一个紫檀木盒。

    “公爷,夫人,这是今日朝廷送来的赏赐,叮嘱让两位一起看。”

    姜令窈看了看段南轲,段南轲也看她,末了两人让屋中仆役退下,段南轲这才伸手打开木盒。

    里面有两封信。

    上面那一封并无题字,下面那一封则是安定伯亲笔所写,是写给他们两人的。

    段南轲问过姜令窈,先打开空白的信。

    这并非是一封信,而是一张抄录的起居注。

    天佑五年,段铎将军回京述职,天佑帝心情大好,便宴请朝臣,在宫中开了一场热闹宫宴。

    这一日,太子殿下重见两位老师,心中高兴,便问两位老师家中情形。

    乔太傅笑说得了孙女,段将军则说有了幺子,太子殿下颇为欢喜,乱点了鸳鸯谱。

    “不如以后结为亲家,结两姓之好。”

    众人都吃多了酒,亦欢喜一场,便都玩笑答应。

    “甚好,甚好。”

    姜令窈睁大了眼睛,她颇有些惊讶:“怎么还有这事?”

    此事宣化帝从未说过,贵妃娘娘也没提过,原来陛下一直惦记着当年的金口玉言,在知晓当年的两个孩子都存活下来,并且成了国之栋梁,便又起了赐婚的念头。

    段南轲回头看着姜令窈惊讶的面容,眉宇之间笑意盈盈,他不由揽住姜令窈的腰,让她靠在自己的怀中,一起体会这玄妙的缘分。

    段南轲看着姜令窈的凤目,眼眸中的喜悦藏也藏不住:“窈窈,我们便是天定的良缘,命途更改,更名换姓,依旧能成眷侣。”

    姜令窈靠在他怀中,眼眸中流淌出些许的怀念之色。

    “难怪,我觉得早就见过你。”

    段南轲笑道:“我亦然。”

    没有比这更动听的情话。

    一切皆是命中注定。

    两人少时遭逢大难,却命不该绝,得恩人庇佑好好长大,命途辗转之后又重得天赐良缘。

    “难怪,陛下说要去谢恩。”

    姜令窈轻声笑笑,凤眼微弯,面如三月桃李,绯红而烂漫。

    “自是要谢恩。”她道。

    段南轲眸色微深,看着自己少时便定下的娘子,一瞬只觉上苍慈悲,待他们皆仁厚。

    他伸出手,握住了姜令窈的手。

    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无比契合,无比安心。

    兜兜转转,他们终会在一起,永不分离。

    两人安静依偎片刻,又拿起了安定伯的信。

    信上写了一些当年他来到段家时的往事,简短几句,勾勒出段南轲年少时的记忆。

    最后老伯爷写:“南轲,当年你年少来京,路上突生是非,将军亲卫为保你安全,联络将军早年旧友乔太傅,把你悄悄送入其家,保了你一命。后乔家出事,乔太傅也全力保你周全,冒着风险把你送入段家。”

    “乔太傅亦是你的救命恩人。”

    段南轲猛地抬起头,他眼眶一下便红了,深深看向姜令窈,眼神里有着惊讶和喜悦。

    姜令窈也明白过来,她看向段南轲,眉宇之间皆是喜意。

    “当年,原来是祖父救我一命。”

    段南轲握住姜令窈的手,眼睛里已有泪意,哽咽道:“我怎么就忘了呢?我不应该忘记。”

    姜令窈伸出手,捧着段南轲的脸,轻轻擦去他眼底的歉意。

    “三岁的我们,哪里记得那些,”姜令窈声音很轻,“我只感谢上苍,乔家当年终是保住了你。”

    当年乔家甘冒风险保护段南轲,不为别的,只不能看到忠臣冤死,幺儿无存,那是满腔的善念。

    这善念救了段南轲,也巧合之下,给了自家后代往后余生的幸福。

    善念不灭,终有善报。

    段南轲深吸口气,他握着姜令窈的手,一瞬不瞬看着她的眼眸。

    “窈窈,当年祖父救我一命,我就把命赔给你,此后余生,皆不改志。”

    姜令窈看着他眼眸中的深情,重重点了点头,眼底也有泪意。

    她却笑着道:“好,我要了。”

    两人很少说情情爱爱之言,可这般以命相待的诺言,却字如千金。

    段南轲低下头,在她唇上印下永生不改的承诺。

    就在情意正浓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闻竹的敲门声:“公爷,夫人,衙门来人,又有案子了。”

    姜令窈闭着眼睛,一下子便笑出声来。

    段南轲把她搂在怀中,也很无奈地轻笑一声:“来的可真不是时候。”

    姜令窈拍了拍他的后背,道:“走吧,咱们破案去?”

    段南轲牵着她的手起身,两人坚定往外行去。

    “走吧,咱们破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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