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死生无间

    才隔了一日,黄昏时节,韩高靖回到驿馆,在云津的门外停了一会,才令人通传。那时候云津正席坐在坐蓐上读一本书,韩高靖见她放下书站了起来,却已经瞥见那书竟然是《六韬》。

    韩高靖目光向那书上漫不经心地瞟过,道:“女公子对这种书感兴趣?”

    云津便轻描淡写道:“闲来无事,随便看看。”

    “闲着翻翻也罢了,如果上心推敲就不必了。这种书于你将来的生涯无益。”

    云津倒是挑了挑眉,有些不服气:“那将军以为何书于我有益?”

    韩高靖看着她,若有所思:“其实你大可不必读书。如果非要读的话,可读些君子之书,或者有益于主持中馈,以及女德修习的书籍。”

    云津瞧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的,也不坚持,答应了一声:“好,我明白将军的意思了。”

    “不过就是君子、女德之书,读读也罢了,也不必往心里去。需要的时候拿出来装点装点门面吧,自己倒不必当真。”韩高靖的轻笑声中多有对此类书籍的鄙夷。

    云津知道他虽出身于州牧官长之家,然而如今的州牧并非从前的州牧,各州牧伯名为士大夫,其实都倾向于武职,虽然韩高靖也算是世家出身,但因久经世事磨砺,效力沙场,自然讲究实用。其实这纷乱末世,除了雍都士大夫,大约都觉得读书是虚无缥缈的事情吧。

    云津虽赞成乱世当务实,却不赞同装点门面,然而她并不戳破,只轻轻问了一句:“为什么?”

    “戎兵烧杀之时可问你读了什么书?豪强匪类夺人妻女时可曾区分过君子淑女?群雄割据之时可因你读了基本经史,富有德行而屈人之兵的?但是如果你要嫁了人的话,还需要装点装点的。”

    原来他是这意思啊,云津听了却也知道他的好意,大约他知道了她和慕容平原的婚约,想着此后将她归于慕容氏,是以临行嘱托吧。而且他说起实话来,居然不避讳自己,群雄割据——他不也是其一吗?于是不由笑了:“这回真明白了。”

    韩高靖见了她的笑容,如明月天心,春上花枝,便脸上现出不忍之色。

    云津心中一动,察知了他此来目的,敛了笑容:“将军是来告诉我父亲的事吧。”

    韩高靖反倒被她问的难以措辞了,沉默半天才道:“日前我们本已到了令尊居所了,但是令狐却发现别人家门前都有脚印,唯有令尊门前没有。当日众人都忙于天子校猎一事,各家都有出入。何况别家都有灯火,唯有令尊家里一片漆黑。想必家中早有伏下的暗哨,等着同党自投罗网。果然见我们不进去,他们就暗中通知了巡夜的来查,令狐见机行事,这才混过去。”

    云津紧紧攥着拳头,使劲抿着嘴唇才令自己没有失控:“到底是因为什么?”

    韩高靖不忍看她神色,将脸转向别处:“校猎开始的时候我还见他为天子呈送祭文,此后便没见到。令狐派人查出,是因为令尊和大司马董环暗中谋划,趁各州牧伯在此,以天子密诏传令他们逼迫晋公奉天子还京。可是晋阳城中这几天到处都是耳目,雍都旧臣所居之处更是如此。他们的举动还没出平中坊,晋公已密令将他们……捕杀。”

    云津望空仰首,强行将眼泪收回,脸色惨白:“消息可靠吗?”

    韩高靖目光深幽地望着她:“羽声校尉令狐嘉树从未失手过。”

    云津心头一阵恍惚,仿佛流落迷雾深林之中,连话也说不出,只是怔怔看着韩高靖的脸,其实也不是看他的脸,只是目光刚好停在他脸上罢了,事实上她什么也没看,什么也没想,但不知为何,她的耳朵却清清楚楚地听到他的说话声:“不仅令尊和大司马董环已遭毒手,便是半个月之前我派人送来的董环家人,无论老小,一个也没留。就连大司马董环的妹妹——当今天子的董召媛,虽已身怀六甲,也未能幸免。天子掩面相求,晋国公也没留一点面子。如今因为各州牧伯都在,所以秘而不宣。等我们一去,自会以天子之诏,托以罪名,昭告天下。”

    云津听到这里已是神智昏沉,只咬牙切齿地说得一句“总有一天,去要杀了杨晟岳父子”便不省人事。

    等在院中的令狐嘉树见韩高靖叫了侍女进去,而他自己却走出来,走上前诧异地问:“就这么一声不吭地倒了?也没哭也没闹?”

    韩高靖摇了摇头。

    “什么也没说?”令狐颇为吃惊。

    “就说了一句话。”韩高靖道。

    “说什么了?”

    “说要杀了杨晟岳父子。”

    令狐嘉树撇了撇嘴:“真够倔的。怪我以前眼拙没看出来。”

    韩高靖瞟了令狐嘉树一眼:“你早该看出来的。那时候被戎兵押着,见你救不了她,不也没哭没闹?你前脚刚走,后脚她就求死。”

    “我那时候是想救她来着,不仅仅因为她是顾谯的女儿,还是因为她容貌实在好。我当时就想,她是雍都士大夫的女儿,倒是可以趁机送进晋阳城,想办法送到晋国公父子身边。”

    韩高靖目光一沉:“令狐,你别打她的主意。”

    令狐带着点玩笑的口吻认真说道:“我就是想打她的主意如今也不成了啊。她和晋国公父子有杀父之仇,何况这里面还有慕容家的事,从前不知道也罢了,如今知道了还去踩这坑?其实这事我觉得,将军您就不用太君子了,既然对她有意,不如留在身边,干嘛费心费力送给慕容家。我看到时候一旦她父亲的事传出来,八成慕容家是不愿意接她这个烫手山芋的。”

    韩高靖也笑了:“你就别瞎操心了,她的事情我会去和慕容平原谈的。”

    令狐嘉树无可奈何的笑着说:“将军是觉得她哪点好了?如果是因为容貌过人的话,其实我能给你找到更好的。”

    韩高靖摆了摆手笑道:“你还是替自己找一个吧。不过我有正事要问你,你昨天去会了长乐馆中那女子,如何?”

    令狐嘉树目色幽沉:“确实是个绝色尤物,且乖滑的很,精于此道。不过杨灏手下不仅仅只是这一类的女子,还有各色男密使间者,也都不可等闲视之。”

    韩高靖点点头:“那你手下的那些女子如何?”

    “我们手下的狐媚乖觉自是不如,但胜在以无间入有间。”

    “无间入有间?”

    令狐嘉树目光沉毅,迥非往日放浪形骸:“所谓生间、死间,皆不如无间。世间女子性情万千,各擅所长,然而一旦入了间者一行,总会有行迹。如何让这行迹收敛于无形,我想就是以无间入有间,让她们尽可能地与普通女子看起来没有什么不同,做到与俗无间、间而不间。”

    令狐嘉树乃韩氏家臣之子,虽为家臣,但身份并不低微,子侄多效力于冀侯幕府,且大多有朝廷正式授予的官职。当今之世,许多官职,如所谓将军、校尉、长史、大夫等职,有些是天子亲封,有些却在在大乱之际,由各州牧长为自己治下之臣,拟个名目向朝廷请封的。甚至于有些是私封的,并无朝廷认可,毕竟各州都自己私设幕府官署,职名官位不够,请封又太麻烦,便另立名目、私设官职,且全不合朝廷品秩,常常等级与俸禄皆随州郡牧长的意。

    这些年朝廷自顾不暇,哪有余力管这些,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拥兵自重的各州牧伯胡闹吧,反正这些官员也不需朝廷出俸禄,甚至于有朝廷任命的文武官员也并不真拿朝廷的钱。

    令狐嘉树这个羽声校尉,却是朝廷亲封的,而且是在韩高靖拥兵自重之前明公正道的官职。

    但令狐嘉树却利用朝廷职务,暗中帮助韩高靖培植私人党羽及各种力量。如今他表面上是协助威烈将军拱卫雍都及秦川,事实上他早已是将军府私设的戍卫营官长。除负责将军府明、暗卫外,更是威烈将军府密使间者的实际掌管者,为韩高靖网罗天下情报,刺探密闻隐事,乃至于谋刺暗杀等事,无所不至。

    与以宁武为根基,在秦川乃至于西塞北狄之地为威烈将军府提供军资储备的韩江,同为韩高靖最亲近的腹心。

    “昨夜去大公子馆驿的时候,我见到令狐嘉桧了。”令狐嘉树看似无意,实则有心地提到了他的兄长。

    令狐嘉桧,令狐嘉树之兄,此时为冀州牧辖下宁平校尉,智勇双全,为冀侯最器重二代家臣中的后起之秀,性情稳重,与放浪形骸的令狐嘉树完全不同,自小受到父亲的看重,更被冀侯指定为世子韩高勋的股肱腹心。

    “好几年不见他了,他应该更胜从前了。”

    “那可不,他一向都是冀侯和家父最看重的良臣股肱嘛。不过可惜大公子不大耐烦他。”令狐嘉树的语气中却并不如韩高靖的敬意,反而满是轻视与揶揄。

    “宁平校尉是难得的将帅之才,跟着韩高勋太可惜了。”

    “总有一天,我要让他为将军效力。”

    “他未必听你的,你那兄长的脾气,最是忠直笃诚。”

    令狐嘉树对此嗤之以鼻:“他要不是忠直笃诚的话,只怕日子还好过些。不过就算他不肯听我的,我也有办法让大公子认为他乐于为将军所用。”

    韩高靖一愣,随即道:“令狐,他毕竟是你兄长,你那样会害死他的,韩高勋不是个能容人的。”

    令狐嘉树却正色道:“沙场无父子,兵戎岂兄弟。我既与将军结为君臣,决意要辅佐将军成就大事,就不闻还有父子兄弟。”

    令狐嘉树,人称令狐公子,平日里风流倜傥、放浪不羁,堪称富贵浪荡子,浊世佳公子,实则是个言出必践、行事果决的狠角色。冀侯和令狐嘉树的父亲都看走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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