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天下大势

    杨灏乘马带人离开后,他二人才上了马车,云津只觉精神耗尽般,脸色苍白,冷汗涔涔,顿时身子委顿,双手不由自主地抖动,心中竟是从未有过的柔弱无力。

    杨灏之于云津,既是杀父之仇,又有杀身之险,虽然杨灏碍于韩高靖不能下手,然而心中自是恨不得铲草除根,若说云津不怕是假的,何况还有食肉寝皮的杀父之恨。

    韩高靖看她如此,心中怜惜。拉过她的手:“你不要怕,一切有我。”

    云津点了点头,半日方缓过神来,却又忍不住流泪:“我从此之后再也没有退路了。”

    韩高靖默然,一条退路是她的父亲,被杨晟岳父子断送了;另一条是慕容平原,被她自己亲手断送了。他曾经怪她自断退路,此时却又不忍心,竟鬼使神差地将她拥入怀中,用手轻轻揉着她的头发:“你还有我,我做你的退路。”

    云津心里一酸,顿时泪如雨下,竟抛了平日的矜持,任由自己软软地靠在他怀里。自雍都之乱,她独自苦苦撑了几个月,亲散、家破、丧父、退婚,所有的辛酸一人撑来,此时心里只觉柔弱不堪,只觉有一人可依赖,便想着暂得栖息依靠。而令她悲酸不已的是,此时此刻所能依靠的也只有这个才相识不足三月的男人了。

    “云津,既然我为你安排的归宿你不想要,那就算了。虽然跟着我颠沛流离、生死难料,但我总能保你周全,你就留在我身边吧。”

    云津便坐了起来,一双明眸忽地闪过来:“将军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为什么对你好吗?”

    “哦,就这事你不说我也知道。”云津长睫低垂,竟格外平和。

    “你知道什么?”韩高靖审视着她的脸,淡淡地问。

    “将军自然不仅仅是为了我是顾谯的女儿,将军对我有意是吗?”云津的目光如波光般迎上来。

    韩高靖点点头:“这个只怕全天下都知道了。”

    云津却笑了:“将军对我的那点意思只怕还没到那种程度吧?你虽然对外宣称是为我遣散冀州姬妾,弄得天下人都以为将军对我怀着不同寻常的情意。但我明白,你不过借我去了留在冀州的后顾之忧罢了。”

    韩高靖叹了一口气:“云津,你为什么凡事都弄得这样明白,就算明白了又何必非要说出来。”

    云津笑了:“我也常常这样告诫自己,然而总是改不掉。”

    “你就凭这个判断,我对你其实不过是对一般女子的情意?”

    “倒不是将军对我如何,而是只怕将军的心里顾不上儿女私情吧。”

    “我如果说对你,我并没有等闲看待呢?”韩高靖却说的认真。

    云津打量了他半天,目光落在他脸上,也认认真真地问道:“那将军会以我为正妻吗?”

    韩高靖不由愣怔,沉默了片刻,别过脸去:“我不觉得对一个人的情意与是不是正妻有什么关系。”

    云津轻轻叹息,从他怀中挣脱出来,他只觉的胸前一空,连空气都是冷的。

    “将军说的对,世间男子所思所爱往往不是以门第为依托的正妻。但如果我非要做正妻呢?”

    韩高靖终于转过脸来,正视面前的女子:“云津,我如今还无意婚配。但你应该知道,我身边并没有别的女人。”

    对于无意婚配的说法,韩高靖本以为云津会追问到底的,却不想云津却轻巧巧地一笑:“其实我也无意于婚配,也无意于有名分的或无名分的男女之情。但我还是会追随将军。”

    韩高靖一头雾水,却又不知该如何去问她是什么意思。好在云津似乎也不需要他问。此时她理了理因在他怀中哭泣而揉乱的头发,又用绢帕揩了揩脸,然后就忽然安安静静地把话题转到了看似全不相干的事情上:“请允许我说说如今将军所处的形势吧。”

    韩高靖露出一个看似宽容实则讥诮的笑来:“那你说说吧。”

    “天子渐渐式微,已近二十载。方今天下,在将军入驻雍都之前,虽说共分七州,然而大多都是因势而起,占据一方,能够成为将军劲敌的并不算多。陇右地虽大却人少,只有四郡,力量薄弱,自然不足为虑,待将军休养生息,便可发兵取之,以绝西方掣肘;蜀州虽有天险,却是宜于防守,不宜于攻伐的地势,况兼蜀州牧视短昏聩,且蜀地内部矛盾重重,如此天府之地自然可取而为我所用;将军的父亲冀侯自然是天下英雄,将军也不好与尊亲为敌,但将军的兄长——如今的冀侯世子傲慢骄惰,实在不足为惧;越州伯倒确实智谋实力非凡,且越州富庶,本可称雄一方,但近年来年老昏暴,子嗣众多,又在立嗣一事上犹疑不定,众子各据势力、互相倾轧,早晚必患由内生,疲于内耗;荆侯占据荆楚膏肥沃野,然自谓地广物博,耽于享乐,无意于中原,此时虽占峪关,仅为自守;豫州富庶,可惜无天险可依,杂处冀州、兖州、晋州之间,虽有实力但自顾不暇,自不能与将军为敌,将军可结交相与,以做晋州肘腋;余者兖州、青州不被冀州倾夺,便被豫州蚕食,远离秦川,将军倒可与之结交,保其周全,免使豫州、冀州坐大。”云津说到此处顿了顿,显然说到最重要的部分:

    “天下英雄之中,唯有晋国公父子才是将军的敌手。晋阳之富庶,天下独有,晋公心怀天下,兵强马壮,又有天子在手,而且晋世子比乃父之手段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将来要取天下,必然先取晋阳。”

    “那么晋州如此强大,该如何取?”韩高靖此时倒是不再满含不屑,而是满含兴致地问了一句。

    “晋州虽然强大,晋阳虽然富庶,然而恰因乃天下通商之要渠,富贵攀附之风盛行,享乐夸耀之心层生,各种关系错综复杂,若非杨晟岳父子了得,只怕控制不住。更何况,晋国公父子虽有纵横之才,但傲慢群雄,尤其是世子杨灏治事能力、权谋心胸、率兵掠地皆超越常人,但他面似和气,实则刚愎狠辣、目无下尘,厚养优容文武士臣,却全无礼待敬畏之心。就是晋国公与世子灏之间也有因新旧势力交替而产生的矛盾。虽然强盛,亦非无虞。”

    韩高靖收了轻慢神色,赞许地点点头:“那雍都新逢患难,如今疲弱,该当如何?”

    “雍都虽经历患难,毕竟是帝京,底蕴犹在。四面环山,关隘险固,自有山川之利,只要据守,别处很难攻入。将军待取了陇右,据有蜀州,结交西戎,东连豫、兖,南合荆楚,天下可图。且秦川巨家因在雍都之难中感念将军德义,真心拥戴,这些豪族不但豪富,且有自己的私人护卫军队,有些武装军备不下于各州军队,若能收为己用,可解将军兵力寡少之弊。此外,将军虽终将以武力取胜,但若仅凭武力,征战杀伐,胜败难期,一旦战败,整体实力必然随之瓦解。但如果能够以政通人和、清平富庶为本,即便一朝有小小败绩,自可立足本部,卷土重来。是以将军如今不应以战为务,当以鼓励耕织、聚拢财富、与民生息、繁衍人口为主。”

    韩高靖细细看着云津,半日方说出一句话来:“你这些话从哪听来的?是从‘雁台’吗?”

    “将军怎知我去过‘雁台’?”

    雁台本名祈丰台,乃是前朝祈祷丰收之地,自本朝以来便荒废了,十几年前自天下日渐混乱以来,就成了青年士子以及一些不得用的下僚们聚论天下之处。一般自午后开始,直到宵禁之前散去,以时聚散,有如雁归雁去,是以称为“雁台”。

    韩高靖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旋即从容说道:“不然你一个女子如何纵论天下大事?”

    “我的确曾去过‘雁台’,也的确在‘雁台’见过真正饱学有才、经世致用之士,然其中多为夸夸其谈之辈。我不过借‘雁台’众口弥补不能游历山川的缺失,积累对于天下各处的认识,然雍都之地,我其实常借出游之机做过考察。”

    “那你究竟什么意思?”韩高靖笑得有些别有意味。

    “我追随将军,愿生死许之,但是——称臣不称妾。”

    以镇定从容、不动声色著称的韩高靖,此时也被噎在那里,他沉默了许久许久才干巴巴地说道:“就凭你说了这些夸夸其谈的天下之论,就敢让我冒天下之大不韪,任用一个女子?”

    “我是不是夸夸其谈,将军自然明白。将军除了秦川疲惫、人口凋零,缺钱少粮之外,还缺少可任用的人才。将军能够一举占据雍都,自然是积蓄多年才借势而发的结果,各方人才亦有所聚拢,如果将军仅想龟处秦川,从前的人才的确够用,但如果将军意欲图谋天下的话,恐怕还太少了,不但攻取天下需要文臣武将,将来每据一处,必以人才守之,将军手下这几个人,够守住几个郡的?”云津目光闪动,呈现出一片难见的冷静:“想必不过三五年,晋国公父子必会使这晋阳成为实质上和名义上的都城,届时雍都留守之臣,或许会前往晋阳。将军还是早早去探访其中的有用之臣,加以收拢,以免到时候众臣离去过多,雍都城措手不及,陷入瘫痪。”

    韩高靖不觉深望云津,半日无言,终究说道:“可你是个女子,我用了你怎么服众?”

    “将军当然不是担心没有办法服众,恐怕还是怕我只会空谈吧。要不这样,我们打个赌,如果我赢了,将军便遂我的愿。”

    “如果你输了呢?”

    “我以姬妾身份侍奉将军。”

    韩高靖看着她笃定的脸,忽然觉得有意思起来:“赌什么?”

    “就赌慕容平川会不会来找将军。”

    “慕容平川?”

    “将军不是缺钱吗?如果有了慕容平川,再加上五公子将来和晋阳通商,秦川富室支持,将军就不愁没钱了,大可以借荆州慕容的财力发展军备,比如将军正在筹备的骑兵,比如雍都各处的军费。”

    “你有什么办法让慕容平川归附于我?”

    云津一副笃定的样子,不答反问:“将军敢不敢赌?”

    “赌!”

    他当然要赌,赌赢了他可以得到她,赌输了他可以得到荆州慕容,或许还可以得到一个谋士,如果她果真堪用的话。无论输赢,他都不亏。

    马车停了下来,他们款款下车,踏着夜色回居所。

    夜深人静,光秃秃的枝条在风中摇动,月色斑驳,照耀大地。也许在平宁坊所处的繁华大街上,王孙贵族们仍通宵彻夜的欢谑行乐,然而这里却是一片安宁静好。韩高靖目送云津回她的居处,或许因着这夜色迷蒙、光影动人,他心中不觉平和而动情。或许之前那豪赌不过是没必要的赌气罢了,直到现在他也仍觉得那匪夷所思的赌约是不真实的,只是漂游在话语中的气泡浮沫罢了。

    无论如何,有些话总该说得更清楚些才好,于是他轻轻叫住了云津:“其实你不必把自己逼到这个境地。我之所以不能娶你为妻,不是因为轻视你,是有别的缘故。我也不敢保证别的,但是将来必然不叫你屈居人下。”

    云津听了,转过身来目视韩高靖,尽管夜色深深,可韩高靖已然能看到她目光中的温柔和纯粹:“将军说的我其实也知道。而我也并非因为妻妾名分不名分的才不愿为将军奉箕帚,说实在的,我对那些虚无的名分并不在意。而是因为如果成为你的女人,于你于我,两不相便。”

    “哪里不相便?”

    “如果我做了将军的妻妾,将军自然不会让我参与同天下争利的军政庶务。做个与世无争的女子当然很好、很好,可那并非我的愿望。而将军当留着有用之身,将来迎娶一位于将军大业有所裨益的妻室,就像晋世子迎娶越侯女,给这晋阳带来多少益处。这样,于将军有益,也成全了我的心愿,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

    “两全其美,何乐不为?”韩高靖语气中竟含着少有的放诞与凄凉,他慢慢地说道:“云津,这样事事都算得清清楚楚,你不觉得累吗?”

    “将军难道不是洞悉世事,处处算得一丝不差吗?”云津的脸上重又浮现出一抹笑容。

    “我是个男人,自然该为天下竭尽全力,你是个女子,本可不必如此。”

    “是吗?戎兵杀人掳掠之时,可曾因为我是个女子就放过我?豪强匪类欺压弱小时会不会因为我是个女子就施以仁慈?群雄割据之时可想世间有若干女子而放弃征伐?”云津凄凄一笑:“这都是将军教我的,将军忘了吗?将军还教我,人命微如草芥,活着就不易,我们都没有资格奢求太多。”

    韩高靖似是自嘲,又似是赞叹,点点头道:“早知道你是这样的,我就什么也不告诉你了。从前我怎么没发现你胸中是这样的丘壑?”

    “从前的时候,我有父亲,还有婚约。可是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也不必为了什么而约束自己,我如今没有依靠了,却有了自由。”云津的语气中,平和清冷,不知是喜是悲。

    “我明白了,如果你果真有堪用的大材的话,我总会想办法成全你的。”

    云津有些娇媚地歪着头看过来,而眼中的笑却有几分放肆:“不要急啊,也许慕容平川不会来找你呢。不过无论输赢,不管以何种形式,我大约都得依附于将军了。再好的女子,再深谋远略的士子,都得‘良禽择木而栖’不是吗?”

    是呀,她想,如果没有韩高靖,她早就被掳到西戎生死难卜了,她也不可能在杨晟岳父子眼皮子底下从容活着。甚至如果没有韩高靖,她连见她的未婚夫都被拒之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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