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隐忍

    杨灏来到“西河馆”的时候,梦喻是不知情的。按照以往的规矩和惯例,石元鲁早在半路上就要派人前去通知“西河馆”家宰,提前做准备,却被杨灏制止了。

    “我刚才在‘长乐馆’已经吃过了,并不需要准备什么,你这一派人不过一句话的事,‘西河馆’那边就要忙碌慌乱半天。”

    同石英相比,石元鲁在杨灏面前反倒没那么拘束,他道:“可是世子千里征战,风尘仆仆,此时连家也还没回,原该让他们提前准备了沐浴更衣的。何况这个时辰也不算晚,西河馆家宰一定还没睡。”

    杨灏摇摇头,也不解释,只道:“按我说的做。”

    石元鲁不是石英,虽无法与杨灏知心,却也是个乖觉的。从前他侍奉世子去过西河馆数次,从未见世子怕麻烦了家人,如今竟体贴其家人来了,显然这是不合情理的。于是他便想起世子养在“西河馆”中的那个女子被称为“乔姬”来。

    石元鲁跟着杨灏也有几年了,从未见过他对什么女子上过心,既欲争夺天下,又哪得功夫留意些女子。世子从前在外面的女人,大都是别人送来的,常常一夜之后,便都遣走了,偶有留下的,也都不过是丢在外面,几个月甚至数年想不起的也有。乔姬在里面不算最美的,至少不是那种令人惊艳的美貌,可谁知道却叫世子格外留心。

    当初乔姬与杨灏的几次相遇,也巧了,大都是石元鲁跟在身边的时候。石元鲁如今回味起来,倒果真觉得这女子是有些味道的。初见时只觉她柔弱怜人,跪在细雨微茫的早春凉雨里,楚楚可怜却也楚楚动人;再见时是在慕容平川的“风烟馆”,从容谈吐、侃侃而谈,倒有几分不卑不亢的温婉大气;乔姬什么时候成了杨灏的女人,那次他倒是不在,是后来才听人说的,第三次便是跟着杨灏去了城外那寒素的院子里,石元鲁出面去屏退那碍眼的里长夫人,又见一抹寒月下,乔姬虽身着布衣、鬓云轻绾,却恍如仙子无尘,又似最寻常的邻家之子般的温柔亲切。

    这就难怪了,这女子大概是个男人就会喜欢,就连杨灏这样对女色无所着意的也难免动了几分真情。

    比如这一次,虽然杨灏已经吩咐馆中家宰不必兴师动众的,只静悄悄去了梦喻的居室。本以为梦喻是睡下了的,却见她犹在起居室中与几名侍女在玩“藏钩”之戏。看着她那虽在寂寞中却带着少女娇憨的意态,他竟仿佛觉得自己是个偷偷喜欢着邻家女子的青涩少年。

    “藏钩”本是闺中之戏,先是几名女子猜拳,最后败了的那一个便做猜钩者,她先蒙了双眼,由另外几名女子悄悄地议定将戒指、耳环一类的小玩意藏在其中一名女子手中,然后揭开猜钩者眼上的布条。如果猜钩者猜到“钩”在谁手中,便算赢,若三次猜不中便算输。赢了的可以随意命酒,输了的要自罚三杯,有时候也以钱币、首饰为赌注。

    杨灏进来的时候刚好轮到梦喻做“猜钩者”,正蒙了双眼等着侍女们藏钩呢。

    “这一次须得好好藏了,要不今晚我可就输惨了。”

    “还是乔姬您英明,无论‘藏钩’还是‘猜钩’,一次也没输。”

    梦喻便笑道:“看你们几个这点出息,就放心地藏吧,今晚不论谁输谁赢,我所赢的都给你们均分了如何?”

    几名侍女立刻笑语盈盈地:“那可多谢乔姬了。”

    便在此时,侍女中早有眼尖的看见站在外面厅中笑看她们这边的杨灏,那侍女吓了一跳,忙道:“世……”

    话尚未说完,却见杨灏将手指按在嘴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那几名侍女便不敢再说话。杨灏悄悄走进来,摆了摆手,几名侍女便忙膝行退出起居室,最后的那一名极机灵,还不忘给带上了门。

    见半日没有动静,梦喻便道:“这么久了还没商量好啊?”

    杨灏便坐到她身边去,忽然从她身后环抱住她,二话不说便往怀里拉。

    梦喻吓了一跳,先就挣了两下才反应过来是杨灏,她有些不相信似的问:“是世子?”

    杨灏便笑道:“不然你以为是谁?谁敢进我这里来做登徒子?”

    说着便要去解开她蒙着眼睛的素色布条,梦喻却忽然抓住了他手臂:“等等。”

    似是感觉到了杨灏的不解,她轻轻咬着樱唇,道:“我怕这又是我做的梦,一睁开眼就发现你并没回来。”

    杨灏的身子一滞,不再说话,任由她伸出手来摸上他的额头,然后是双眉、眼睛、鼻梁、鼻尖,最后滑在嘴巴上。

    在经过双眉的时候她还用手点住他的眉头,轻轻向两边展了展:“世子又皱眉了,以后不要皱眉了,世子笑起来的时候好看。”

    她的手指很纤长,却并不骨瘦如柴,反而很柔软,被她手指触摸之处,说不出的舒展平和。

    杨灏轻轻握住她的手,将她抱在怀中,道:“你不是做梦,我真的回来了。”

    说罢轻轻解开那布条,他便看见一双如梦如露的美丽眸子,只见她眼中蓄着濛濛水雾,却来不及化作眼泪就又化作了温暖的笑:“世子好可怜,瘦成这样了。”

    杨灏心里涌起难以言喻的意味,很久以后他曾经对石英说:你知道吗?世人都敬我贺我得胜归来,唯有她,从不问我是否成就功名,她只会怜我惜我知我所苦。

    但这话,杨灏是终其一生也未对他的梦喻说过,他不知道梦喻是不是知道,就是那一刻他对她情根深种。

    “你常常梦见我吗?”杨灏压下心底汹涌的起伏,目光温柔,语声中不自觉地就含了几分怜惜。

    梦喻脸上一红,腰肢一扭便挣脱了杨灏的怀抱,笑看着他道:“我去吩咐人准备给你沐浴。”

    杨灏亦笑道:“也是,一身风尘,倒唐突了佳人。”

    谁知热水却是早备好的,新缝制的家常衣饰也是早备好的,就连杨灏沐浴之后再回来时,见了案上的小菜竟也是早备好的,其中并无荤腥,却色色都是杨灏素日喜爱的。

    杨灏品了品梦喻布好的几碟佳味,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今日回来?”

    梦喻抿嘴一笑,并不回答,为他盛了一碗汤:“如今天冷,世子须得热热的喝一碗身子才不冷。”

    杨灏虽已经吃过了,但不忍拂了她的好意,足足喝了两碗才罢:“很久没吃过你的手艺了,这几个月来,只今天才吃了口舒坦的饭。”

    梦喻便问道:“世子怎么知道是我的手艺?”

    杨灏轻轻刮了刮她的脸,道:“你先答了我方才的问话,我才告诉你。”

    梦喻便低了头,声音细弱:“我并不知今日世子回来。其实,我虽听闻世子回来了,却也并不知道世子哪一天会来。”

    “那你……”杨灏先是感到诧异,恍然明白了什么,连他素日感情并不外露之人,声音也不觉了带了感念:“难道你日日这样准备着?”

    梦喻摇了摇头:“哪里日日准备着,我不过听说世子回来就准备着。虽说不知你何时来,但……万一你就来了呢?”

    但万一你就来了呢!

    杨灏听了这话,也不由情动于衷,半日无言。

    却听梦喻话语中蔓延着心满意足:“天可怜见,第一天你就来了,我见了你心里也就安了。”

    “你怕什么呢?”杨灏叹着气道:“我还没败过呢。”

    “我自然知道世子不会败,然而不见你一面,到底不放心。”

    杨灏笑了笑,倒看不出喜怒哀乐,梦喻隐隐觉得他似乎不再想继续这个话题,便也不再提起,只命侍女进来收了桌案。

    待众人散后,杨灏便对梦喻笑道:“给我通通头吧,这几个月头发风吹日晒的,快僵成扫帚了。”

    梦喻掩口轻笑,便去拿了梳子,又拿了靠背来让杨灏躺了,自己席做他身边,原本就是刚洗了头,还散着,并没有梳成发髻。她便轻轻给他梳理着头发。杨灏的发质极好,虽经过数月征战头发倒并不柴硬枯槁,一头的长发散在她的膝上,仍是世间少有的柔顺。

    杨灏在她轻拢慢梳的手法中,渐渐睡着了,几近半载,他想必从来没睡过一个整觉吧。梦喻低头看着他的睡颜,忽然觉得这样一个于千万人前手握天下权柄的国公世子,睡着了的时候有着孩童般的无邪,这是上天以怎样的手笔造就的如此巨大的反差?难道这就是所谓的造化弄人吗?

    梦喻微微笑了,却见窗纸在半明的灯下,仿佛映着无数飞萤,沸沸扬扬地飞舞不休,令整个夜晚都明亮起来。

    她明知道他睡得沉了,还是低下头对他喃喃轻语:“世子,下雪了呢。雪就像萤火虫,一闪一闪的,我还从来没见过那么多、那么亮的萤火虫呢。”

    又不知过了多久,有侍女轻轻打开了起居室的门,见杨灏睡了,便悄悄向梦喻耳边低语几句。梦喻点点头,为怕吵醒杨灏,她拿开他放在她身上的手,小心收拢他头发的姿势,轻轻拉上房门的动作,固然是轻柔的,却也含着几分慌乱。

    在梦喻这里安心沉睡的杨灏并不知道这些。他最后是被一声女子的斥骂声给惊醒的,刚惊醒的杨灏还有几分迷糊,他并没有听出那是谁的声音,甚至连那女子斥骂了什么也没有听清,只觉被搅扰了酣睡的万分愠怒。

    他定定坐在这空无一人的起居室中,却听那斥骂之后又伴随着一声脆响,随后是什么倒地的声音。杨灏忽然觉得不好,也顾不上叫人来问明情况,便出了起居室,穿行过外面厅堂,才在门前的连廊上见到了那名柳眉倒竖、怒火冲天的女子,以及垂首跪坐在地上梦喻。远远的还站着一脸焦急,向这边张望着的石元鲁和西河馆家宰。

    “贱妾不知夫人到此,未能出迎,请夫人见谅,此时世子已经睡下了,请夫人万勿声张,惊动了世子。”

    “你是什么东西?敢对我指手画脚?我和世子之间惊扰不惊扰的,哪容你一个贱婢插嘴。”说罢抡起胳膊便又向梦喻脸上扇过去,不想却被一只有力的手给抓住手臂,那女子正要发作,抬头却见是杨灏,立时收了倒竖的眉头,美目轻挑,瞧瞧杨灏,又瞧瞧跪在地上的梦喻:“阿灏,你睡醒了?怎么舍得出来了?难道是心疼她了?”

    杨灏深吸一口气,笑道:“夫人怎么来了?”

    沈夫人语含讥讽:“我怎么不能来?这贱婢来得,我来不得?”

    杨灏松开了沈夫人的手臂,目光平和中带点纵容,道:“清茹,你又胡闹,你来便好好来,怎么动了这般怒气。”

    “你还好意思问我为什么动气?不是带着众将士在‘长乐馆’吗?怎么会在这里?你出征数月,连我的面也不见就来见这个贱婢,置我于何地?”

    原来沈清茹是为了这个,杨灏目光不由冷冷的,她从前虽然好妒,可也对他外面的女人不放在心上,怪不得今天反应这样强烈。他多少也觉得自己过分了。

    于是解释道:“这不是太晚了,怕回去搅扰了你嘛。就临时起意到这里来,先糊弄一晚。”

    沈清茹一听更是大怒,目光如熊熊烈火,直烧到杨灏的脸上来:“好一个临时起意,就临时起意到一个贱妾的屋子里来了?这‘西河馆’就这一间屋子吗?”

    杨灏脸上也隐隐露出怒意,语气倒还平和:“府里的姬妾都听你的遣散了,我不过偶尔在外面找个女人,夫人就喝起醋来了?”

    沈清茹也听出杨灏语气不似方才,便哀哀的哭起来:“夫君这话我怎么承受得起?府里的姬妾是我让遣散的吗?还不是她们两个不争气,侍奉不好夫君,留着也是无用。你说我吃醋,也忒小看人了吧,就这么个毛丫头,不过模样清秀些,也值得我吃醋?你既然喜欢这个,谁也不拦着,我做主立刻收到府里去。我所气的不过是夫君不信我,不过是这样一个卑微的女子也敢拦着我。可见是我平素不得夫君爱重,才受今日的羞辱。”

    杨灏皱了皱眉,一脸的无奈尽化作满眼的和颜悦色:“清茹,我还要怎样爱重你?谁又敢羞辱你?这女子不过是……”

    他说到这里,低头看了一眼还穿着寝衣瑟瑟跪在风雪中的梦喻,她也刚好抬起眼,堪堪对上他的目光,只见半边脸尽是红肿。

    杨灏转开脸对旁边侍女道:“把乔姬带回去吧。”

    那侍女如蒙大赦,忙爬起来去扶梦喻,谁知沈清茹环顾漫天大雪,却嗤的一声笑了:“世子刚才要说这女子怎么了?我想听听呢。”

    已经被侍女扶起来向走廊一边退去的梦喻听了这话便不自觉地停了下来。

    “这女子我又不会带回府上,我也不过在这‘西河馆’偶尔散散心,这样说你满意吗?”

    梦喻的目光尽落在杨灏身上,却见杨灏并不看自己,只瞧着一片风雪微笑。沈清茹不知为何一阵心满意足似的叹息了一声,淡淡瞧了瞧梦喻:“倒有几分姿色,我不是不能容人的,今日便带回去吧。”

    杨灏摇了摇头:“清茹,我不会带任何女子回国公府,我答应你的总会做到。”

    说着他伸出手,拉住沈清茹,温柔地笑道:“雪越发冷了,我们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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