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陈郎

    此时韩江正在荆州,云津命人从水路到襄樊间去见他,不过一个月便商定好了蜀州军从泾阳购入战马的事,写定文书交好定金后,韩江便加急从泾阳马场调集马匹,运入蜀州。泾阳的马匹不够,他又与慕容平川协商,双方皆同意将原本要销往荆州的赛马由汉水道和三峡道同时送入蜀州,前提是韩江再让一分利。如此只三个月便凑足了五千马匹到蜀州来。

    这些事,云津便慢慢都部署好了交由顾显具体去做。顾显也不负乃姊所托,帮助许仲虎在蜀军中先挑选了两千人,组成第一批骑兵,由顾显带着他手下的戎人亲自训练。

    还是在二月间,令狐嘉树正赶往巴郡时,便由顾显和许仲虎牵头准备了一场赛马会,邀请了蜀州几乎所有上层官员以及世家巨室前来观赏。就连许夫人也来了,只不过是在看台最中央蜀州牧位置的后面,用轻纱搭遮,那白纱是上好的吴丝织成,轻盈清透,虽外面人看许夫人处十分朦胧,却一点不耽误她看赛马。

    如果说蜀锦是工艺繁复,尽占雍容华贵之美的话,蜀丝就是轻软透滑,悉得钟灵毓秀之韵。

    其实许夫人对赛马并不感兴趣,她之所以来不过是为了做做样子,好为许仲虎的骑兵营撑点面子。但是蜀州高官巨家们却因为物以稀为贵,看得颇有意味。

    一位大夫看了后,便对身边的慕容樘说道:“慕容先生见多识广,可曾见过这赛马盛况?”

    慕容樘捋须而笑:“倒曾在荆州见过一两次,襄樊间那些王孙公子们最喜欢玩这个。”

    “倒有点意思,不过只怕看多了就无趣了,还不如我们蜀地的歌舞呢。”

    慕容樘笑而不言,这些终生闭塞于蜀地的老先生哪里知道,荆州赛马并非只是比拼马的脚力,也并不仅是炫耀马技,更多的是赌马和争风头。但蜀人向来并无此戏,他说着一偏头向他身后的慕容平原道:“平原,你过来。”

    慕容平原便忙往前挪了挪,问:“父亲有何吩咐?”

    慕容樘低声道:“蜀人向来不喜赛马,但如今雍都来的使者既然将这盛事带来蜀地,且要组建骑兵,只怕荆州赛马的风气会渐渐传入。这是我们的机会,你看平川那小子在荆州赚的盆满钵满,有三分之一是来自赛马。你不如趁此机会和雍都使者谈谈马匹的事情,莫要被别人抢了先。”

    慕容平原见父亲说得有理,脸上却有些为难:“父亲可能不知道,这次来的使者,一个是令狐校尉,他现在去巴郡了,不知道多久才能回来。剩下这一个使者,父亲知道是谁吧?”

    慕容樘见了儿子的样子,不由叹气:“就是和你退了婚的那顾家的女儿嘛。那有什么好怕的?”

    “当日我们拖着不成婚,只怕她记恨呢。如今听说她是威烈将军幕下的参军,在雍都说话很有几分分量。”

    慕容樘摇摇头:“平原,拖着不成婚可也没说取消婚约不是?当日提出退婚的人是她,不是你!她找不出你的错来。她能当威烈将军的女参军,就不是个心胸狭隘的女人。你去和她谈马匹生意,这是事关雍都利益得失的,不是让你谈私事。你这孩子就是这点不好,忒没些气度胸襟。”

    慕容平原见父亲语气严厉,便唯唯诺诺着答应了。慕容樘心中不悦,却也无法,知道自己这儿子比起侄子慕容平川来不止差了十万八千里,可也无法,只能趁自己还在,多多引导他,不说像慕容平川似的,总也得能守成才行。所以他才放手让慕容平原去和雍都使者谈。

    一时之间场上两骑赛得难舍难分,皆是顾显手下戎人。同样的马到了他们手上,不但马速出奇的快,马上之人还能相互之间边赛马边斗上一斗,腾挪闪躲于马上马下,辗转翻滚于马背马腹,甚至一边骑一边射,也能百发百中。到底是马背上的部族,这些戎人在马上随意举动,便犹如鱼游江海、唾手探囊般百种灵巧,仿佛马随心意,也仿佛人随马意,两相配合,却仿佛天机一出。就如第一流的剑客,出招之间,随心所欲、行云流水。戎人与马,也是如此行。

    云津含笑问顾显:“你在西戎这两年就学的这个?”

    顾显便“嗯”了一声,眼睛不离场上:“你看左边那个一会就会败下阵来。”

    云津也瞧了一眼,看不出左边的有败落之象,谁知几个回合后,左边那个便被右边的用刀柄一搠,落下马来,那落马的就地一滚便翻身而起,也极是灵活,但风度极好,并不死缠烂打,自行下了场。

    “你怎么知道他会败落?”云津奇道。

    “你看他势头很猛,但一些细节处理的不好,比如……”顾显转过头来看了云津一眼,便笑道:“长姊怎么也对这个感兴趣?此时我便说出来原因,长姊也未必懂,不如以后我教你吧。那时候你就能看懂了。”

    云津摇头道:“罢了,我可学不会。我就问你你学了两年,比刚才场上二人如何?”

    顾显思忖笑道:“虽懂,但总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吧。”

    “什么叫‘心有余而力不足’?”

    “比如我学了两年,还是左王亲授,日夜苦练。其中关窍技法都心知肚明,但是真正实战起来,力量不够,发挥不出心中所知的一半。我说句实话,我们汉人比戎人,就骑术来说,先天就不足,再练习也终要处于下风。”

    “也就是说我们的骑兵比戎人是绝对不行了?”

    顾显想了一想道:“只从力量角度而言,至少目前是不行的。他们从娘胎里就带来的这股子和马匹的热乎劲,祖祖辈辈就在马上生活。但他们也有缺陷,那就是战术上不大讲究,所以就连我这样的半吊子去了,也可以给左王出出主意。”

    云津显然不是在想他所想的问题,忽而问:“你手下这一百人可靠吗?”

    顾显点点头:“我从前帮过左王,他要赏我封地奴仆,我本来不要。但这一百个人是奴隶,当时因为逃走犯了禁。他们那里从主人家逃走惩罚很重,为首的自然要处死,随从的也会被绑到马尾上拖行数里,能不能活下来全看运气。我刚好碰上了,就请求左王从他们主人手中赎买了他们。”

    云津便笑:“他们就很感激你是吧?”

    顾显却仍是摇头:“戎人不比咱们,他们虽感激我,却未必真心服我。戎人生于苦寒之地,最敬重的是力量。直到有一次一个部落叛变,我带着他们出奇兵,立下大功,然后请左王除了他们奴籍,并把我的草野租给他们,除了向我缴纳一定的马匹和草料外,剩下的都归他们,那自然比一般的奴隶能干,所以不但我的马匹越来越多,他们也都富足起来,这才真心服我。”

    “哦,原来戎人也是重实力和利益的啊。”云津带着点调侃的意味说道:“那和我们汉人也没什么不同嘛。”

    顾显低头垂思,想想也的确如此,就笑了:“哎别说,还真是这个道理呢。”

    “子隐,你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可以用这些戎人做些大事。”

    顾显便问:“能做什么大事?”

    云津笑着拍了拍他的脑袋:“我先想想,等回了雍都我同将军商议一下,看可行不可行再告诉你。”

    顾显忽瞥了她一眼:“你和将军到底怎么回事?”

    云津顿了一顿,道:“什么怎么回事?我和他没事。”

    “当初西戎左王送我回来时,说令我回来送阿姊成婚,如今怎么将军又娶了豫侯之女?是不是他……”

    “子隐,我和他……没有谁对谁错……总之是结束了。”

    顾显见云津神色凄楚,心中不忍,正想再说什么,忽然有衣着华丽的侍女款款走来,到云津身旁,低声说道:“顾参军,请移步,我家许夫人有请。”

    云津便仰首望向高台最深处的白色纱帐,起身随那侍女而去。都尉钱斌忙带人跟上。从官位品秩上来说,二人级别差不多,但是云津是韩高靖亲信,权限并不同于普通参军,且她足智多谋,尽人皆知,若非是个女子,就并不仅仅是个参军了。何况她和令狐嘉树私交也极好,令狐嘉树临行前嘱咐钱斌一定要保证云津安全。所以这钱斌自然就以保证云津安全为务。

    云津便叫过钱斌来:“钱都尉,许夫人是女眷,一会不要太靠近了。”

    钱斌便点点头,低声道:“参军请放心,这里面有暗卫。”

    云津再不迟疑,随即去要往那白色纱帐处走去,谁知那侍女悄悄说道:“夫人不耐烦看这赛马,说太单调了,要邀请顾参军与她一同游一游夫人的私人园林,车子也是备好的了,参军这就去把吧,夫人已经先行一步了。”

    云津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果然见场外早有香车等候,只得去了。此后云津坐上车,许夫人指派侍奉云津的随从在后跟着,钱斌也只好跟上。一行人摇摇摆摆便到了一处园林。

    这园林并不比蜀州牧府邸的威严华贵,却是一处风景宜人、适于踏春的所在。亭台楼阁、烟柳画桥自是天然随意,更兼此时春风柔暖、山水青绿,真是天府佳处,与秦川不同。

    然而如此园林盛景,并不是人人都能来的,这竟然是许夫人的别院。云津听了侍女随口说起,不由感叹起来,若是许夫人今春不来的话,仍要枉费人力、财力供应此处打理,不但辜负春光,且是绝大浪费。而想赏这无边春色的人却想来也来不了。

    云津由侍女导引来此的时候,早有侍从来此准备好了赏春的茶点,一应坐卧之处也都安排得妥妥帖帖。到了一处翠竹名花相映成趣,春波绿水蜿蜒缭绕的亭台处,却见装扮一新的许夫人果真已经等在那里了。

    这是云津第一次见到许夫人,她自己固然是个美人,可是仍被许夫人的雍容风仪所打动。

    云津自小也常被人赞为清丽绰约,而她所见之女子,如娇俏宜人之宛珠,温婉飘逸之烛萤,英姿高雅之韩宛月,乃至于当日长乐馆中那些绝色们,都各有所长,今日见了这许夫人也大为感叹。这许夫人论其五官,放在天下美人中也并不如何出色,且也已经过了女子最美年华,但按年龄的话应该是三十岁上,然而其容光胜人,自与二八佳人可比。而那一双眼睛勾人夺魄,流动着成熟妩媚的韵律,就非少年女子所能比的了。若以名花作比,牡丹秾丽不足以表其雍容华艳芍药妩媚不足以尽其妖娆旖旎。

    云津略一打量便上前行了礼,那许夫人也笑吟吟请她坐。这水亭上虽也是木质地板,但这个季节早晚犹有乍暖还寒之时,所以此处并不像室内一样席地而坐,而是四面设了胡床,胡床之间又有桌案陈列当季糕点。云津便猜度着在客位上坐了下来。跟她的人则在水亭不远处依例守护。而都尉钱斌因身份不低,亦在水亭外设坐相待,自有许夫人亲信家臣陪侍。

    “顾参军好个美人,怎么舍得将这红颜扮作个须眉模样?”许夫人话语清倩,目光波动,举手投足间尽是风情。

    云津便道:“夫人谬赞,妾比之夫人,就如蒲柳蓬草愧对倾国名花。”

    云津略略自谦,却并不回答许夫人问话,许夫人仍旧笑容动人,也并不追问。恰在此时,侍女上前禀道:“夫人,陈参军来了。”

    许夫人原本挂着懒懒的笑,此时一听陈延来此,立时笑逐颜开:“陈郎来了,

    快快有请。”

    云津见了许夫人这样,心里一跳,虽说“郎”这个字,在当今之世除了女子称呼心爱情郎外,也常常用作对俊美青年男子的泛称。可是配上许夫人那笑容和眼角堆起的意态,云津总觉得二人之间大有意趣,或者至少这许夫人对陈延大有意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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