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桃花雨、杨柳风,吹在江楼之上,雨不冷,风不凉,飘摇轻拂在云津淡淡鹅黄底子、青青翠色绣花的衣袖上,衣袖翻飞,露出一截清瘦的手臂,手臂上的钏环咕噜噜落在肘弯上。她叹了口气,轻轻啜着这南茶,只觉难以下咽——这成都人果然品味怪异,原来他们日常饮用的竟是北人入药的“茶”啊。

    一时菜品渐渐上齐,店中侍者见她尚未动筷子,又见她神思幽幽,便道:“这位夫人要不要尝尝我们这里的春酿,便是成都城内的贵人们出来踏青,也无不来品尝店里的美酒。”

    云津摇摇头,那侍者倍感失望,正准备离去,却听雅间之外走入一人,道:“就请送上佳酿来,我请这位女公子饮酒。”

    侍者一听,不觉欢欣,忙忙应了一声,便取了酒送来。

    云津听见来人声音陌生,不由稍稍转过脸来,却见这人有些眼熟,便欠身向前瞧了半天,直到那人在她对面坐了下来,才想起来:“平川先生怎么会在这里?”

    此人正是慕容平川,见云津认出他来,便欣然一笑:“自晋阳一别,久未晤面,女公子还能认出我来,不胜荣幸之至。”

    云津当即淡淡一笑,便又看向窗外风景,但见窗下水流滔滔,细雨落在白浪之上,无声无息,虽然下着雨,两岸游人不比风和日丽时,但亦有撑了伞的锦衣男子和坐了车的华妆女子,漫漫而行,尽赏淡烟疏柳、风帘翠幕,杂花生树、春水东流之美。这雨并不能阻了游兴,恰是助了春情。

    这时侍者送了酒来,慕容平川便饶有逸兴地自斟自饮起来。

    “听说蜀州牧与大公子巴郡郡守和谈不成,已经各自调兵遣将了。怎么女公子还如此悠闲,跑来这‘临江楼’大赏春风春雨?”

    云津回首一瞧,见慕容平川目光深沉而儒雅,笑容平和而醇厚,知道此人不是一般的人物,叹口气道:“蜀州战事繁乱,平川先生为何还能如此悠闲,难道不用忙着趁乱发财吗?”

    慕容平川听罢哈哈大笑:“什么也逃不出顾参军的眼睛,你说的对,我就是来发财的。不过我还有另一件事来提醒你。”

    云津嗤地笑了一声:“平川先生也是奇怪了,要敛财,也不该来找我才对啊。”

    “我知道慕容平原找过你。”慕容平川对上她的眼睛,却面无波澜,一星一丝的情绪也不外露。

    “消息倒灵通。”云津道:“原来平川先生连自己的叔父和堂弟也不放过啊。”

    慕容平川倒并不急着和她说是什么事了,反而坦荡说道:“就像你们不也容不下这蜀州一样吗?”

    云津目光沉滞,慕容平川年少就经营偌大产业,见惯世事,且能在商言政,乃天下最顶尖的豪杰之士,能够看出雍都的战略意图也并不意外。但她当然不能承认,便当做笑话似的,用轻松语调说道:“平川先生,这种玩笑还是不要开吧。你这是无故中伤,破坏秦蜀邦交。”

    慕容平川亦是目光幽深,对上云津看似光风霁月,实则不大和悦的眼睛:“顾参军不用这么急着撇清,我身负威烈将军和五公子使命,上来之前已经清场,整个二楼除了你的人和我的人,没有别人。我们尽可以畅所欲言。”

    云津这两年来多次参与雍都上层的密议,对这些明里暗里“清场”的方式也了如指掌。慕容平川要清场,自然不会让人看出痕迹来,也不会一个人把整个二楼明目张胆的全包下来那么显眼。他自会派遣手下的人,三个五个的来二楼的包厢里各自占下。等到各自的菜品上齐,便找个理由不让店中人上来搅扰,而他和云津的雅间旁边的几间便会被腾出来,以确保二人谈话的机密。

    只是令她奇怪的是,钱斌为何会任由慕容平川这样做,竟连来知会她一声也没有。

    “别害怕。”慕容平川似乎看穿了她的所思所想,唇角微挑:“钱斌没事。我有韩公子的腰牌,他们自然不会拦我。”

    这么一说云津就明白了,韩江虽然不参与雍都的军政大事,但是却有十足十的特权。他看似无权无势、无功无爵,但却供应着秦川大军的足衣足食。其功劳绝不在任何战功之下。韩高靖之所以没有给他这个最亲近的弟弟爵位和官职,不过是为了方便他行走天下,赚取钱粮。谁都知道,一旦哪天天下大事已定,韩江只怕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所以尽管韩江对令狐嘉树犹如少时,但令狐嘉树却已经悄悄地对韩江有所界限,这并非如韩江所说的那样,是因为令狐嘉树发达了忘了旧情。而是令狐嘉树十分清楚,实际情况恰恰相反,他们所做的大事一旦成功,韩江作为韩高靖的亲弟,与他将有身份上的实质性区别。

    钱斌是羽声校尉营地位仅次于令狐嘉树的几个人中的一个,他又怎么会不明白。

    就算这样,云津也不能对他直承其事,便笑了笑,转换了话题。

    “平川先生也对蜀州赛马的事感兴趣?难道荆州赛马还不能满足先生的欲望?”云津饮着温热清水,语声却是出奇的冷。

    慕容平川暗自称赞这小女子的机警,也不由有些佩服她将话语主动权抓在手中的见识。但面上自然不露出来,仍保持那副看穿她似的眼神,随即爆发出一阵笑声,仿佛她说了天下最最可笑的笑话:“顾参军,你帮着威烈将军出谋划策是为了什么?难道不是为了欲望?”

    “我有什么欲望?”云津冷笑道:“我干的这事是没有名利可收的。”

    “怎么没有名利?谋夺天下,这不是最大的名利?”慕容平川看人的目光令人无可躲藏。

    云津也觉得他那目光实在教人难受,她对自己的看法也不像刚才那样笃定了。商人的欲望在钱财之利,而天下群雄之所以拿上身家性命一搏,其欲望不就在于天下最高的无上荣耀以及天下所有财帛子女的掌控权吗?但她总归是不一样的,于是她开口道:“你所说的利益,于我一个女子而言,所获取的实在是十分有限。至于你们所说的事成之后给我的好处,其实并非我想要的。至于名,那就更可笑了,其实不过狐假虎威罢了,有韩高靖的支持,我就是名动天下的女参军;没有他的支持,我就是声名狼藉的可怜人吧。”

    慕容平川收回了刺眼的目光,脸上神情竟然格外和悦起来:“你倒是心里明白的很啊。那我问你,你做这些是为了什么?”

    云津想了半天,倒也不强词夺理,诚心诚意地摇摇头:“我不知道。”

    慕容平川对她这答案似乎并不意外,语气平淡地说道:“你自然不知。可我知道。”

    “你知道?”云津有些好笑地看着他。

    他冰凉的眸子射过来,那凉直达她心底似的:“你不过为这一生不虚度罢了。就像鱼终归要游于水,鸟终究要飞于天。有些人注定要浑浑噩噩不明所以地活一生;有些人就觉得好容易做了一把人,恨不能要把一世活成千百世似的。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云津听了这话,心中既喜且悲,悲的是再怎么不虚度,可是总难两全,喜的是自小便令她感到不安的莫名情绪,今日终于得到解释。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在遇到韩高靖之前,她即便是活得最平淡的那几年也常常会于深夜难寐之际,一种冰冰凉的恐惧和心虚莫名涌上心头。而一见韩高靖她却觉得即便身处险境也如围炉夜话、淡看夕阳般的温暖安定。

    只因她那不甘于平庸一生、生怕虚度了为人一世的隐衷,唯有他能解。天下之间,唯有他有能力,也愿意令她绽放。

    “你是不是豁然开朗了?”慕容平川笑得颇有些山高水长的隐晦微妙:“但你别高兴太早。这才是人生之痛的开始。”

    “人生之痛?”云津只觉得自己走入了一个令她困惑而清醒的境地中。

    “对。你还太年轻,又仗着智计超越世人,以为无所不能。”他讥诮的一笑,顿了一顿:“何况还有威烈将军替你撑腰,所以你不知道人生来就是痛的。聪明人因为聪明而痛,就像你,生怕自己一生庸庸碌碌,忙不迭地指点江山。其实就算将来你和威烈将军以及他的追随者们得到了天下,到那时,他们那些男人们还可以用声色犬马、纵情享乐来麻痹后半生的空虚。可是你呢?回忆一生纵横,到头来会发现,所谓的英雄人物、风流才俊与凡人有何不同?你做成了旷古烁今,所有女子都没做过的事又能如何?到底脱不了垂垂老矣的一具躯壳!”

    云津听着慕容平川的话,似懂非懂,心里惘惘地。她仿若打开了人生的某个境界,却又不能全然进入,那种登其堂却不能入其室的逡巡彷徨令她心中一片空虚。

    “平川先生,我还不能完全明白你的话。”云津轻轻说道。

    慕容平川笑道:“没关系,我在你这个年龄的时候也同你一样。”

    据云津所知,慕容平川也不到四十岁的年纪,可是大概是历经世事,又可能天资特异,所以如此智慧吧。

    “可是这同你和令叔父、从弟之间的事情有什么关系呢?”云津虽然勉强接起了上一个话题,语气却和婉许多,显然是对慕容平川的看法大有改观。

    “哦。”慕容平川却神色自然,语气平缓:“其实我刚才是想说,我的确是来蜀地发财的,但却是趁着蜀州大乱,卖给他们粮食,也借着他们那些豪贵们不死不休的享乐心态,给他们带来荆州乃至于越州、晋阳、豫州还有从你们五公子那里弄来的西域和域外的奢华物品。再把蜀地的蜀锦、蜀茶等带回荆州、豫州、晋阳去卖。你别看蜀州乱成这样了,但蜀州一地无论官民,向来对天下大事十分麻木,哪怕明天大军压境了,今天也要好好过日子。有钱人自然就是要奢侈的享受,普通百姓虽不堪盘剥,也无计可施,也只能先吃饱了喝足了,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云津笑道:“那么是不是有点像先生刚才说过的第一种人呢?蜀人并不全都如此吧?”

    “你倒有点开窍了。是不是有点明白第二种人才是人生的智者了?”慕容平川笑了笑又回到正题上:“自然,并不是所有的蜀人都是如此,但是至少好几几个地方有此风气。主要这地方太得天独厚了,只要葭萌关和剑阁守好了,你们秦川进不来,只要三峡道和汉水道看好了,我们荆州也进不来。而且成都平原堪称天府之国,日子向来过得滋润。所以天然地没有外患。说起来蜀州已经近百年没有什么大战了,就连当初蜀州牧拥兵自重,也基本上是通过与几家世族何谈来的,所以也没有内忧。这两年的内乱确实米粮奇缺、民不堪命,再就是有个水患吧,自都江堰修成以来,也不大闹腾了,也就这两年失修,但这些在短时间内改变不了百年来形成的风尚。”

    云津点点头:“先生一席话真乃醍醐灌顶,我常从利害切入,先生却溯根追源,解释地透彻。”

    慕容平川听了只是象征性地一笑,却没有多少情绪起伏,淡淡道:“我刚才提起慕容平原,并不是想请你去撺掇着威烈将军把将来蜀州的赛马经营交给我。我是想告诉你,你如今为了取信于蜀州高层,自然不能断然拒绝慕容平原,你且含糊着答应他。但是将来你回到雍都也不要向威烈将军提起这件事。”

    “我自然不会把这件事当真。”云津笑道:“可是你为什么这样说?”

    慕容平川一边饮酒一边扫了她一眼:“你心里很清楚,威烈将军是不会允许蜀州弄什么赛马的,他是想把蜀州变成第二个秦川。你别让慕容平原撞在刀口上。将来拿下蜀州后,像他这样的,不出头都有可能被打压。”

    云津似乎懂了,但更觉得出乎意料:“你是为了……帮慕容平原?”

    慕容平川摇摇头,带着点疏狂之态说道:“大错特错。你刚才还说我欲海难填,其实是真的。但我和你一样,既不为名也不为利。慕容家的钱财资产,不是我口出狂言,已经多得让我有点厌烦了。至于名,我一出生就有了别人一生也求不来的显赫声名,所以如今早看淡了。只是人活到这一步,生怕虚度,便总想着永无止境地去追求点什么。但我毕竟比你虚长几岁,总算悟出了点道理,那就是凡事要克制,不可太满。”

    他说着再饮一杯,也为她满倒一杯,却见云津轻轻用手推开他递来的酒杯。

    “平川先生,我不饮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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