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再见了韩高靖

    这许伯禽虽是个治国的平庸之辈,却并非望风而逃的懦弱之人。

    他的两个兄弟,一个在守汉中地,一个恐怕已经成了秦人的刀下鬼。而给他合族带来了权势、富贵与尊荣的的妹妹和外甥,此时成了只会发抖的累赘。他便立刻收拢城中守军,迅速将其编为一军,又满城拉夫来补充兵源。其实最终的结局,他不是想不到,以空虚的成都对抗剽悍的秦军,无异于以卵击石,但这并不影响他带着残兵,等到秦军到来时,殊死一搏。

    因为城内许伯禽的动静,秦兵尚且正在追逐许仲虎残部,也等不得军报送来,成都军全军覆灭的传言,已是尽人皆知。人们争相出城,然而许伯禽当然不会再开城门放出百姓,以资敌军。唯有巨室富家,缴纳了巨额钱财后,趁秦军未至,于夜间悄悄携带了家眷被匆匆送出城,以求免于战火。

    其中有许氏近亲族人,城中的勋贵家眷,蜀州富商慕容氏、纪氏,乃至于来成都做生意的荆州慕容。

    在这众人争相出城,秦军陈兵城下,大战在即的时候,陈延逆流而行,带着数百残部归来的消息,无疑令许伯禽悲喜交加。

    喜的是总算有人和他并肩作战,共赴那最后的结局;悲的是昔日儒雅的陈延已是衣衫褴褛、血污满面,他身后的人也皆如涂炭,如此可见蜀军此时有多惨。这十余日前还夸荣争耀的蜀州牧,这一门三英的许氏家族,这繁华富庶的成都,此时已然成为刀俎上的鱼肉。

    “陈参军,我没想到你还能回来,你不是许氏族人,其实你可以降了秦人的。”许伯禽心里一热,不由唏嘘感慨。

    陈延乌黑的脸上露出一个极灿烂的笑容:“其实,我也没想到。”

    “老天爷这是什么意思啊,若说要亡我许伯禽吧,为何又送你这足智多谋的参军归来?若说要留我许伯禽一线生机吧,为何在这回天乏术的时候送你归来?”

    许伯禽仰天长叹,身后一个少年轻轻举起了手,陈延有些不忍似的垂下头来。

    许伯禽身边的人,被陈延带入城中的数百残兵尽数击杀。一柄刀已经架在了许伯禽的脖子上,他只觉得颈上一片空落落地冰凉,那少年满是杀意的声音传来。

    “我阿姊呢?”

    那么这少年应该是顾显了,许伯禽却全然不管不顾似的,心中一片茫然,专注地看着面前的陈延:“你是韩高靖的人?”

    “别废话,我阿姊呢?”顾显大喝一声。

    “你是不是韩高靖的人?”许伯禽不理顾显,也对着陈延大喝一声。

    陈延默默垂下眼睑,低声道:“对不住了,我是。”

    许伯禽忽然哈哈大笑:“陈延,你可真是个白眼狼!”

    “是,我就是个白眼狼,但还念点故旧之情,你把顾参军在哪说出来,我保证没人伤你性命。”

    “你保证没人伤我?”许伯禽像是要确认似的。

    “保证!”

    “那你也保证吗?”许伯禽转向顾显,见顾显红着眼点了点头,便道:“可惜我不信。”

    说罢以咽喉撞在顾显的长刀上,颈血溅了顾显满身满脸。他虽不如他的两个兄弟勇武,却也是个刚烈之人。与其被俘受辱,不如趁早一死。许氏一家原本不是什么高门,只是因为妹妹受宠于故蜀州牧,所以借了裙带关系个个高官厚禄。蜀州牧固然有宠爱娇妻的意思,其实也是借抬高许氏家族,打击蜀地的豪族。

    他们看似无比荣耀,其实仍旧不过是权力纷争的那把被主使者所利用的利刃罢了,却因此枉送了性命。

    他们出身底层,却在成为权贵之后,比豪强更加贪婪地搜刮民脂民膏,不过是因为他们自己曾经就是蝼蚁,知道蝼蚁的卑贱和隐忍。却不知蝼蚁也是会“积怨”、“记仇”的。只是“蝼蚁”的复仇从来不是“现世现报”。

    许伯禽生前固然是知道了最后的结局,却没想到来的这样快。这或许是因为他屠户的出身,使他天然地缺少治民的方略,更是因他曾经身处其中的“蝼蚁”们的离心。

    许伯禽虽非智者,更非贤者,但他一死,却再无人主持蜀州大局。依附于许伯禽的部将带着残兵顽抗十余日后,已无力抵抗。故蜀州牧夫人,现任蜀州牧之母许夫人在陈延的劝说下惶恐开城迎降。她固然已经知道陈延是韩高靖多年来埋在蜀州的一步绝杀棋子,然而这个只有美貌的女子时至今日又能如何呢?蜀州的豪门贵族固然不会和她这个出身卑微的屠户之女勠力同心,而城中的百姓对于许氏的倾覆大约是欢欣的吧。

    她轻轻回首,望着身后的陈延:“陈郎,我如今听了你的,你总念着多年来的情谊,保我儿性命吧。”

    陈延微笑着点头:“放心吧,你按我说的,威烈将军是不会杀你们母子的。”

    许夫人容貌依旧动人,然而神情无比憔悴,她伸手拉过年幼的黄琰的手,慢慢走出蜀州牧府宅。

    区区不到三万秦兵,兵不血刃进了这天府之国的百年治所。

    七月,威烈将军韩高靖亲率大军攻打汉中,守城的许叔豹守城一个月后被部将所杀,其众属开城迎降,所属各城邑听闻汉中已破、成都已降、许氏三兄弟皆死的消息,人心涣散,望风而降者十有八九。即便有一两座城邑拼死守城,无奈势单力薄,被攻下后,韩高靖往往尽杀其将,而收其兵,释其民,如此一来,更无人全力守城。夺取汉中地后,韩高靖派遣将领把守汉中郡,继续南下。自剑阁和汉中地陷落后,葭萌关成为孤地、孤悬一隅。因腹背受敌,粮草不济,很快被攻破。

    同时岷江决堤,漫过都江堰,大水滚滚而至,中郎将曹淳等全力抗击水患,水患之后又安置百姓,调集粮食供应军民。

    所以十月间,韩高靖入成都时,早已是民心所向。

    十一月,韩高靖随即设成都为郡,仍令黄琰担任成都郡郡守。而陈延则以别驾、参军的身份,作为郡守辅官留下来辅佐黄琰,名义上是辅佐,实际上是在这特殊动荡时期,总领成都郡以及下辖城邑事务。

    同时,派将领接管汉中地,设汉中郡,其中郡守及县令有原官留用的,亦有重新从雍都调任的。

    韩高靖在显德六年十二月返还雍都,命中郎将曹淳留守成都,同时调兵遣将守其余城池。

    第二年,秋,曹淳命部将马汉阳和越骑校尉郭孝攸率五万兵攻打龟缩在大娄山的黄平部,黄平被攻杀,部将大半皆出降,而不肯降的部属此后皆被袭杀,祸及妻子。胡氏匆匆逃回江阳,数月后被其族侄所杀,其族人以胡氏首级献于当时已成为秦侯的韩高靖,得保宗祠,其族侄成为新一代家主,立即遣使表示臣服于雍都,此后数十年未能兴起风浪。孙氏亦率本部归涪陵,从此高垒深堑,割据一方,直到改元后的天授三年才被陈延领兵攻陷。

    破黄平部后,韩高靖将蜀州大部划分为益州、巴郡西、巴东、梓潼等十五郡。各置郡守、郡丞、从事、别驾等属官。陈延则兼任成都县令及郡守别驾。

    四年后,随着涪陵孙氏的覆灭,蜀州域内的割据势力被全部荡平,黄琰便迅速被调去雍都,只任了一年的闲职,便知趣地辞去了一切职务,专心做了个安乐富家翁。陈延又做了两年成都郡郡守,方回雍都,重新授予官职。

    至此,历时四年的平蜀之战才真正结束。

    许伯禽的死,断送了自己一条性命,也断送了有关云津最后的线索。最终也断送了韩高靖作为一个英雄人物的毫无污点的人生轨迹。后世史书对于韩高靖自入成都以来,在人生的某一个阶段的记载是颇有微词的。这个向来不失宽仁之风的明主,变得性情古怪,令人难以捉摸起来。

    比如许氏三兄弟的族人,男子皆被杀,妇孺皆送去陇西戍边。

    比如韩高靖进入成都后,曾经遍寻云津下落,甚至动用了令狐嘉树在蜀地的消息网,然而没得到半分音信。于是他在羽声校尉营和“鹞鹰”之间选取精英干将,特别组成了一军,专门去寻找她。

    他甚至曾经亲自接见了许夫人母子,面对跪伏于地战战兢兢的母子二人,他甚至都没兴趣听他们啰嗦那些那些投诚后照例要说的冠冕堂皇的话。

    “顾参军在哪里,你知道吗?”韩高靖打断了许夫人。

    被打断话头的许夫人,不由抬头看了看这手握他们母子命运的威烈将军,只见他目光温暖,语声柔和,她却不由便打了个哆嗦,随后浑身起了鸡皮疙瘩,那是多么可怕的温暖和柔和啊,仿佛雷神劈向人间众生的剑。

    她忍住恐惧,控制住自己的声音:“我只是个妇人,什么都不知道,我兄弟做的那些事,我什么都不知道,请将军可怜我们孤儿寡母……”

    “你见过顾参军吧。”

    他的声音还是那样温和,可是许夫人却听得面如死灰,拼命点头:“见过两三回。”

    “哦。”韩高靖便笑了笑,道:“那你说说你每次见她的情形吧。”

    许夫人不明所以:“妾见顾参军的时候……将军想让妾说什么呢?”

    “说说她那时候什么样子,穿了什么衣服,心情怎么样,都和你说了什么话?”

    许夫人顿觉毛骨悚然,努力平静地说:“妾见顾参军的时候,她大都穿着男装,可是掩饰不住姿容秀丽,身姿窈窕,就算是不施脂粉,不着红装,也丝毫不减美人风范。只是……我们见面的时候,也总没机会畅谈几句,要么是她和陈参军,还有令狐校尉,还有……我那两个犯上作乱的阿兄,一起谈论那些大事,我也听不大懂。有一次我请她去私人园林赏春,却被慕容平原那小子插进来说什么赛马的事。”

    “慕容平原也见过她?”韩高靖勾起唇角来笑了笑:“令狐,改天把他也叫来,说给我听听。”

    令狐嘉树站在堂上,随口答应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你就见了她这两回?”韩高靖竟是锲而不舍的追问起来。

    “还有一回,她穿了女装,白衫红裙,果然是个绝色美人,我一见就看出来……”许夫人正说着忽然见堂上令狐嘉树在韩高靖看不见的地方对她使眼色,蓦地想起他进来之前,陈延悄悄嘱咐的话,让她千万不要说出顾参军有身孕的事情,她便立时硬生生地掐断了那一截不该说出的话,道:“我一见就知道,那是我们这里‘紫云轩’的衣料,原来她也爱那里的华丽蜀锦。”

    那时候,无论是令狐嘉树及其下属,还是陈延以及蜀州方面,凡是知情的,都达成了众口一词的默契,谁也不敢当着韩高靖说起云津已身怀六甲的事。

    许夫人带着黄琰走出厅堂的时候,身后的衣服已然湿透,并非因做了阶下囚,她素闻韩高靖并不滥杀无辜,但这次却总觉得他温和的笑容后满是杀意。

    她不顾厅内还有韩高靖,身子一软,顺势倒在陈延怀中,眼圈就红了:“我再也不想见他了。陈参军,你真的愿意保我们母子平安吗?”

    陈延到底顾忌些,并不敢在这公众之处与她过于亲密,只轻轻扶住她,长叹一声:“你按我说的,总能保得性命。你记住,要想活命,千万别说出顾云津有孕的事。也不能提她可能已经死了。知道吗?”

    许夫人点点头,眼泪就掉下来了:“我的兄弟和侄儿们都死了,如今只剩下你了。我们和阿琰只能靠你了。你不会丢下我们吧。”

    陈延摇了摇头,露出一抹苦笑:“不会,你放心。”

    这些年,陈延为了一个初衷,做着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的事情,其心机深沉非一般人可比。他知道自己是不能动感情的,可是到头来对这个依附于他的女人总要念着几分旧情,或者说愧疚。

    因为许夫人提起云津喜欢‘紫云轩’的华丽蜀锦。韩高靖便令人去买下来其中的所有衣料。

    正在他身边的人如释重负的时候,他却下令封了“紫云轩”,强行遣散其中的织工,并且令其中的人终生不得织锦。

    “既然她喜欢,那就不要让别人也穿了吧。”

    在蜀地停留的那两个月,韩高靖虽在规划治民方面颇有建树,也颇得民心。却在一些与民生大计无关的地方——或者说与云津相关的地方,虽然他还并没有称王成君,却已经有点像个暴君了。

    云津的最终下落,并没有因令狐嘉树终于在第二年的时候,寻到了当日奉命追杀顾云津的府兵亲信而明朗,反而更加纷纭起来。

    韩高靖并不假手于人,亲自审问后才得知,成都那一夜,云津最后并未落入许伯禽之手。

    “许长史……”那府将看着韩高靖的脸色慌忙改口:“许伯禽当时派了上百人追杀顾参军。原本我们也要得手了的,顾参军当时已经拿出匕首来要自杀了……”

    “她自杀了吗?”韩高靖豁然挺身,问。

    那府将见了韩高靖的神色,没来由地头皮发麻,忙摇头:“没。突然出现了一群黑衣人,劫走了她。”

    “那是谁的人?”

    “不知道。”

    韩高靖的脸上忽然现出一线喜色,向令狐嘉树道:“你说,她是不是没死?”

    令狐嘉树叹了口气,尚未来得及说话。那府将却是个伶俐的,慌忙道:“小人觉得他没死。要是那些黑衣人真要杀顾参军的话,为什么又带走她?”

    韩高靖便笑道:“带这个人下去吧,让他去长水校尉属下做个都尉吧。”

    令狐嘉树悄悄上前,低声道:“也许他说的未必是真的。”

    韩高靖淡淡笑道:“是真的。”

    一个降臣,而且还是个卑微的府将,就因为一句真假难辨的话,说到了这秦川之主的心坎上,骤然间就成了有品级的都尉,韩高靖的情乱智昏可见一斑。

    这自然引起了雍都文武的腹诽与面谏,主帅为了个女人竟然如此昏聩。他们虽叹息云津的命运不佳,却也难以容忍这样的“女祸”。

    渐渐地,这样的消息便传了出去。于是便在“为了顾谯家的那个美人遣散姬妾”的传言之后,诞生了有关韩高靖的又一个“英雄难过美人关”的传说。也有人说其实他也不仅仅是为了个美人,以为是在得到蜀地后,实力迅速膨胀,故而增其骄矜。从前的隐忍不发,礼下于人不过是有所图,如今得志,就露出虎狼的本质来了。

    事情传到杨灏耳朵里的时候,杨灏却对身边的几个亲信道:“韩高靖也是个人,自然也有人的七情六欲,自然也会犯错。不过你们放一百条心吧,他不会一直这样的。否则就是他为了掩人耳目故意的。”

    最后一个见到云津的人是都尉钱斌。他在被蜂拥而来的府兵数刀加身的时候,转头看向云津,却见云津从袖中慢慢地抽出一把精美的匕首来,神色平和而凄凉,她说了一句话,就高高举起了匕首。

    死而复生的钱斌,将他所见的,有关云津的最后的决绝一幕告诉了韩高靖。

    “顾参军还说了一句话。”

    “她说了一句什么?”韩高靖冷如寒星的脸上一片平静,仿佛是在问别人的事。

    都尉钱斌却知道,他跟随已久的这个人,已经痛入五内了,他迟疑着,终于艰难说道:“再见了,韩高靖。”

    云津在拔出匕首的那一刻,仰望那夜晚的邈远星空,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再见了,韩高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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