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与秦川的第一战是以速战速决的方式结束的,整场战役不出两月即结束。除了董宁那一万五千人的一军外,杜平遥所率领的晋军主力并未有损。此战虽晋州大败而归,但对于双方来说都没有伤及筋骨。唯有董宁回晋阳之后,便被褫夺了前将军一职。杜平遥亦坐“作壁上观”、“见死不救”之罪,原本要降职处置的,然杨灏等人以其能“审时度势”、“善保实力”为名,免其罪,不做处置。一年后,晋王念及董宁劳苦功高,又复了他的前将军一职。

    战后,蔡远襄被加为镇东大将军,列土封疆。顾显率戎兵跟随韩高靖截击董宁军,加为和戎都尉,专领戎胡部军。

    函谷关那叛将,这几年的异常举动,岂能瞒过蔡远襄。只是蔡远襄故意隐忍不发,就是等待时机,加以利用。如今,自然以军法论处。

    当日刺杀韩高靖的幕后主使被迅速查实,依天子之令,严惩不贷。

    其中阜乡侯因“暗养死士”、“谋立齐王”、“矫诏欺君”、“毒害股肱良臣”的罪名判斩立决,其家族中十五岁以上男子皆被斩杀,女子并孩童被流边,阜乡侯夫人安平郡主自缢而亡。参与此事的渭北向氏、平县张氏以及一些中末流的几家,皆是直接参与的几个论死,牵连家主亦论死,余者皆配边。

    就连天子之叔齐王也被牵连进去了。据说,因阜乡侯异想天开,想借着韩高靖并无合适继承人,准备趁雍都与晋阳大战时,假托天子诏书,派死士逼迫韩江拥立齐王为秦川之主,并拟好了方案,夺取禁军指挥权,控制雍都,但是因为是天子至亲,韩高靖还是再次派出使者前往晋阳请示天子的。天子只回以“王公犯法与庶民同罪”便不再干涉此事。

    然而毕竟是天子叔父,韩高靖便只将齐王幽禁于郊野别院中,并未赶尽杀绝。

    而唯有人们纷纷猜测的成阳君及他的几个公子居然毫发无损。一直对此事指点比划的那些“有识之士”们自然不明所以。

    倒是晋王府的杨灏一副好整以暇地样子,嗤笑道:“那些蠢货,自以为聪明。成阳君又不傻,干嘛去掺和阜乡侯这事。”

    石英也难得地笑了:“只是因为成阳君家三公子那事,又加上邵恒那个脾气,世人皆知的暴劣。所以众人以己揣测人,就认为邵恒铁定是恨透了秦侯和令狐嘉树了。就连丞相长史也被骗过了。”

    杨灏冷笑道:“他们以为自己高过世人,天天评点这个指点那个的,号称什么‘臧否人物’。其实邵恒这个人豪横放纵是有的,但其实颇有心计。这种人如能为人所用的话,乃是当世大材。令狐嘉树用非常手段收伏了他,自然是要大用了。用不了多久,韩高靖一定要重用这邵恒。”

    石英忙回道:“据仆所知,阜乡侯曾经想拉邵恒入伙的,后来不知被邵恒用什么理由推拒过去了。其实可以猜知,韩高靖和令狐嘉树早防着阜乡侯这些人了。只是隐忍不发罢了。”

    “韩高靖这是用的郑庄公取共叔段的法子。先纵容其恶行,再收网。我猜韩高靖那厮有诈,果真是在装死。这下反对他的势力全都诈出来了,他们以为韩高靖必死无疑,暗养死士,想要拥立齐王,结果连齐王也被套进去了。”杨灏啧啧有味的点评着;“只怕矫诏、拥立齐王那些事是夸大其词了,阜乡侯未必有那么妄自尊大,可能只是说说罢了。但是韩高靖说是,谁会不信?”

    “仆亦以为确如世子所言。”石英便叹道:“可是也坑进去了我们一万多兵马。”

    一提这事,杨灏也是心头火起:“我说不要出兵,再等等。那董宁为了邀功请赏,非要去,父亲也听他的。我本以为他去了碰个钉子也就罢了,谁知道他急功近利,折了两万大军。要不是父亲护着他,论死都轻了。”

    杨灏固然叹恨这一万五千兵马的损失,却也因董宁被罢黜而少了掣肘。因他战前便不主张仓促作战,更被晋王看重。

    此后秦晋互通使者,一两年未有战事,各自致力于肃清域内,休养生息。

    函谷关之役后,雍都禁军五校尉亦各复其位。云津便也从正在巡查的校尉营赶回。正赶上以迅雷之势处置以阜乡侯为首的几个家族。自然,雍都以及秦川各郡的豪贵家族震惊,各自约束子女族人,收敛锋芒,不敢作奸犯科。

    然而令云津没想到的是,其中竟牵涉了一个寻常女子。这女子本不该陷入权谋之争,却因结识了令狐嘉树而身不由己。

    其时,正是五月的雨后天气,雨过天晴、将晴未晴之际,云津便在这难得的闲暇雨日里独于廊下设一高脚食案并矮矮胡凳,闲坐着独酌赏花。却不想门户径开,又是这样毫无礼仪,入人门户却不事先敲门。云津叹了一声,便从廊前的柱子那偏身向外张望,果然又是韩高靖。早该知道的,也只有他从不敲门。就连她的亲弟弟顾显也是要拍门的,逢上她的侍女或庖厨在的时候,还要通传的——当初韩高靖给她配备的那些仆从们,便只剩下两个干杂活的侍女、一个庖厨和一个车夫,且不住在这里,都是干完了活就走。就是车夫也并不一直在,只在每日早午各来一次。早间送她去子城官署或秦侯外府集议,待她忙完,再将她送归便离开。午间再来一次,接送她去子城官署或别处公办。若无事,他便离开。

    虽然让原本疏散的身子从慵懒中抖擞起精神来是一件十分不适的事情,但她到底还是起身迎接了,毕竟是客,还是贵客。

    “君侯怎么来了?怎么也没带人?”云津不禁张望起来。

    韩高靖却不慌不忙地走近,在她身边悄声道:“你家隔壁是个空院子,他们都在那里。”

    云津蓦地想起她失踪的时候,他常常来此,彻夜不归,令狐嘉树无奈只好买下她旁边的空宅以做戍从的落脚地。

    “怎么你都不问问我是否已痊愈?”韩高靖似笑非笑。

    “君侯似乎没中毒吧。”云津立即便涌上些情绪,然而语气却显得心不在焉:“中毒了还能拉人的手?”

    她原以为他中了毒,命在旦夕,在他面前诉了那半天话,谁知临去时要抽出手来,却发现手被轻轻抓住了。抓得虽轻,可那时候她便知道他好好的,什么昏睡不醒、生死难卜云云,不过是他和令狐嘉树为了钓鱼而放出的风。而且还钓了两条大鱼。

    韩高靖却也只向她一笑而已,也并不多话,便坐在她刚刚坐过的胡凳上赏这满园的花木,五月天气,正是牡丹、芍药、海棠等盛开之时,园中花团锦簇、郁郁葱葱,都是他亲自挑选、栽种、打理的。云津默默跟上前去,又拿来一只杯子,给他倒上酒,另掇了条胡凳相陪。

    虽然两厢无言,却也会心会意,得其所乐。

    谁知这静谧美好很快被打破,已经多日不见的令狐嘉树竟也不敲门就冲了进来。这着实将云津吓着了。此时慢慢向中庭走来的令狐嘉树眼窝深陷,双目通红,想是数日仪容不整,连胡渣都参参差差,更兼满脸忧戚,容色憔悴,身子也不似之前稳健,实与往日俊容都雅大相径庭。

    云津想起来了,听说他病了,就连集议也未曾参与。

    明明见他形销骨立,云津少不得站起身来,整顿笑脸道:“郎中令可大好了?”

    谁知令狐嘉树并不理会,二话没说,快走几步,扑通就跪在了韩高靖的面前,然后叩首不起。惊得云津倏地后退,一跤拌在胡凳上,差点摔倒。她忙立定身子,茫然地看着俯伏在地的令狐嘉树,又看了看一脸漠然,仿佛没看见似的韩高靖。

    韩高靖自来不在令狐嘉树面前摆主君的谱,别说集议之时他虽威严,除了必要的,并不在礼仪上苛待下属。私底下对令狐嘉树更是宽纵,常常不像君臣。云津从未见过令狐嘉树在私下里向韩高靖行这样的大礼。

    何况韩高靖还如此反应冷淡。只见他仍旧漫不经心地饮酒,除了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外,无所表示。甚至还说了句:“这芍药花该修一修了,不然明年就开得不盛。”

    云津不能像韩高靖那样面前跪了个大活人还能安之若素,觉得十分尴尬,只好小声提醒道:“君侯,令狐来了。”

    “去把花锄拿来,这花间的草虽然此时稀疏,这一场雨,明日就能把你埋了。”韩高靖竟然还能和她开玩笑。

    “君侯,令狐来了。”云津犹豫半天,只好又又小声提醒:“别这么着,不好。”

    韩高靖正微笑着的脸忽然变了:“我说去拿花锄,你还等什么?”

    云津见今日情形透着诡异,不敢掺和,立刻拔腿就进了室内。

    “郎中令这是有什么要紧事吗,行此大礼?”云津临关门之前还听到韩高靖那样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然而她知道他从不这样说话。

    “仆恳请君侯放过素容。”

    从门内听来,令狐嘉树的声音已经略显模糊,可云津却依然听出了其中的伤痛无助,还有恳求。令狐嘉树这个风度翩翩的绝世美男子向来注重形象,不想竟也有会有今日的狼狈。

    “那明日集议之时再议吧,为什么在顾参军的私宅来闹?”

    “君侯多次拒见,仆不来此,根本见不到君侯。”

    原来是被拒见了,怪不得见不着呢。云津心中讷闷,这素容到底做了什么,竟至于此。

    “令狐嘉树你给我起来,你堂堂男儿为了个出卖你的女人下跪,你还要脸不要?”

    “仆在君侯面前无所谓脸面,但君侯不饶恕素容,她就没命了。”令狐嘉树一咬牙,死赖着跪地不起。

    “她向你下毒你知道吗?”韩高靖的声音却出奇的和缓起来。

    “知道。”

    “她还向我下毒你不知道?”

    “可她是被逼无奈。”

    “令狐,”韩高靖一声长叹,平静低沉的语声中带着几分无奈,“你一个玩鹰的却被麻雀啄了眼。你会不知道无论是不是被逼无奈,出卖就是出卖?”

    “仆知道,但素容并非这一行的人,她不过是个无辜弱女,儿子在人手上。”

    “如果你我都因此丧命呢?”

    令狐嘉树大约是知道实在说不过去了,忽然抬起头来,猩红的眼中不由垂下泪来,望着韩高靖:“仲勉,我从来没求过你,这些年追随你,并不敢以功劳自居,只求你念在我忠心耿耿的一片赤诚上,放过素容。千错万错都在我,是我不该招惹她。此后我再不与她见面,她一个孤弱女子也不会对你我造成威胁。”

    韩高靖从没想到有一天素怀大志、明里放浪、实则狠辣的令狐嘉树会以自小情谊、多年追随来流着泪求他,只为放过一个女子。且把话说到了这份上。

    “你能忘了她?”韩高靖心中震惊,脸上却异样平和。

    “能,我一定能。”

    “我自然信你。可是你必须老老实实地听从我的安排,娶一个身世清白、于你相宜的女子。”

    令狐嘉树久久无语,终于还是点了头:“但凭君侯做主。”

    初夏的熏风柔柔地吹来,沉寂的庭院渐渐被斜阳晕染。云津出来的时候令狐嘉树已经不在了,只有韩高靖犹立风中。

    “令狐说他会忘记那个女子,你信吗?”他虽然这样问了,却并不是真的要听云津的回答,所以云津也并未真去回答他。

    两个人各自静默着,可是她知道,而他也刚好知道,什么忘记不忘记的,不过是苦苦撑过这一生罢了。情到深处,转觉薄情。说到底,哪个不是打落牙齿和血吞?

    那素容既已被胁迫下了毒,然而韩高靖他们两个其实又没真中毒,更不曾伤了性命。至于是素容临了不忍心说了出来,还是因初次干这铤而走险的事被看出了端睨来,云津不得而知。但毕竟是性命攸关的背叛,那是必然不能被容的。

    于是从那以后,云津再也没见过那个叫素容的外表冷淡实则温暖的女子,也再没吃过那样素朴简单却味道淳厚的汤饼。

    令狐嘉树迅速地娶妻了,娶的是韩高靖钟爱的外甥女若臻。

    若臻倒不是韩高靖最初给他选的人,韩高靖最初打算给他在三个世家女中择娶其一。正在犹豫之际,谁知那从来默默无闻、不动声色的沉温良少女——萧若臻,竟向最宠爱她的阿舅——自陈愿嫁郎中令令狐嘉树,生死不改。

    谁也不知道萧若臻用了什么法子说服了她的阿舅,总之,她在十七岁最美好的年华,最终以“县君”的身份嫁给了阅尽人间无数,终于耗尽所有年少轻狂,归于淡泊的令狐嘉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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