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止射击!”

    当最后一个金兵的身影消失于视线,张锐吹响了发令哨。这发令哨其实就是一枚竹哨,吹响时哨声尖锐,用来控制百人左右的小分队最为合适。这是梁兴提出的一个建议,张锐觉得不错,欣然采纳。经过测试,效果挺好,便把它做为中止射击的信号。

    “清理枪膛,擦试枪管,检查弹药,装枪入套……还有,都把脸擦干净,别弄得灰头土脸的进入别人的寨子,没得丢我们天枢城的脸面。”张锐一边反复提醒猎兵们战场枪械使用条例及注意事项,一边抽出麻布巾,从水壶里倒水蘸湿,将满脸的熏黑擦去。

    “张都头,这喷火的神铳,能不能让小弟看看?”一个听上去有些忐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张锐不用回头,就知道说话的人是谁——梁兴。

    对于这个比自己还小几岁的少年,张锐也颇为挺欣赏:年青、锐气、有胆色、有身手、能骑马开弓,枪棒娴熟。最重要的是,这位黑崖山四虎中的飞虎,对天枢城的火热生活,对天诛军骄人的战绩,充满着羡慕敬仰之心。一路之上,不断向自己询问天诛军的过往战绩,教导营的训练项目,求教各种不明白,甚至很想了解军主的过往。只不过,对这位神秘的军主,张锐与梁兴一样,知之甚少。

    张锐在天诛军中的职位虽然不高,但本人文武兼资,作战勇猛而有谋略,是颇具潜质的将才。尽管他因为职位较低的缘故,无缘参加狄烈主持的各种高级军事会议,亦没有机会聆听狄烈对太行全局的分析。但凭着他本身的素养,自身的才略,隐约看出狄烈对太行诸寨,尤其是四大寨的部众资源整合之心。

    而梁兴此人,就是一个最好的突破口。

    狄烈之所以同意一个体制外的人加入到此次特别行动队的救援行动,除了要利用梁兴的人脉关系。更深一层意思,也是想将其吸引、融入进来。

    张锐很好地领会了军主的深意,对梁兴的一切问题,除涉及机密之外——话说,以张锐的级别与身份。也谈不上知道什么机密。事实上他连赵梃的身份都不知道。只知道这少年是宗室子弟,就跟他曾经的上官赵能一样。而天枢城里,赵宋的宗室子弟上千,谁理会你是哪根葱?

    因此。当梁兴提出想看火枪的要求时,张锐毫不在意将手中火枪扔给对方,并且还加以指点:“这是火枪,以火药发射铅丸,击杀敌人。不是什么神铳。要说神铳,天枢城里倒有一支,那是军主手中独有的神器,千步之外取敌首级,易若反掌观纹。那可不是咱们手里这些连百步之外的敌人都打不准的家伙,所能比得了的……”

    梁兴真正被雷到了,眼睛睁得比铜铃大:“千步杀人?那不是传说中的飞剑?”

    “比飞剑还神!飞剑还能看清是剑的模样,那神器打出去的弹丸,无影无形……”张锐正等着猎兵们收拾整备。闲着也是闲着,信口对梁兴这个“新人”说起军主的传奇经历,尤其是那把“神枪”的传说,“你还别不信,我当初听到。也是难以置信。不过,咱们天诛军四大步兵营及四大骑兵营的营官,都曾亲眼目睹过军主这‘神枪’的可怖威力,言道千步杀人确凿无疑。这么多沙场战将。一致确认此事非虚,想必不假。只可惜。我没这个福份开开眼……”

    这时猎兵都两名队正齐步上前,一人报告士兵们准备就绪,另一名负责统计的猎兵队正,则报告弹药的损耗情况:“适才一战,八十支火枪共射击五轮,耗弹四百发,战果尚未统计。”

    猎兵都此次行动,共带了两万发定装弹药,方才一个短暂的接触战,就耗去了四百发弹药,可见排枪射击对枪弹的资源的高消耗。还好,这四百发弹丸,取得的战果相当辉煌。不须细细点数,从崖顶上粗粗一眼扫过去,下面短短一截山路,积尸盈道,血流成溪的惨状说明,溃败的金兵在通过“死亡封锁线”时,起码丢下了七、八十具尸体。

    见惯了成百上千的金兵伏尸数里的张锐,对眼前这小儿科的场面已经无所谓了,随意朝崖下瞥了一眼后,淡然道:“这点战果不必理会,交由铁壁关的守军处理。走吧,咱们这就去会会那位信王与武翼大夫。”

    赵邦杰原本想到寨子后山迎接天诛军援军的,但却被打扫战场的寨兵回报震住了。当下顾不得到寨子后门等候,而是先急急忙忙赶到之前金军的指挥驻地、如今的血肉战场,查验金兵的死状。

    一到现场,赵邦杰就被这近百具伏尸震憾住了——这倒不是他没见过这么多金兵尸体。事实上,这大半月以来,五马山南北两寨与金兵反复血战,对金军的杀伤不下五、六百之数。战况最激烈的一天,敌我双方损失高达数百。

    赵邦杰真正震惊莫名的是:在这样短的时间、这样远的距离、这般几乎看不到损失的作战,竟能杀伤敌军近百——即便这是溃逃的敌军。

    有道是困兽犹斗、穷寇莫追。而这天诛军竟硬生生堵住这困兽与穷寇,连撕带咬将之卸下一条“胳膊大腿”,自身还没什么伤亡,这战力,未免也太强悍了吧?!

    如果说,天诛军的战力令赵邦杰震惊,而眼前横七竖八的金兵死状,就极令他困惑了。赵邦杰接连检查了十余具金兵的尸体,也察看了一部分重伤未死的金兵伤口,没有发现任何箭矢痕迹。所有的伤口,都是只有一个很小的血洞。可就是这样一个比箭头还细小的血洞,就放翻了一地五大三粗的金兵,甚至包括一部分披甲兵。

    最后,赵邦杰从一面被击破的旁牌上,找到一个疑似的答案:旁牌破裂处,嵌顿着一颗破碎变形的铅子。用小刀挖出这颗铅子之后,赵邦杰放在掌中掂量掂量,非但没有解惑,反倒是更迷惑了。如果说,当真是这些铅子伤敌。那得要怎样强力的武器,才有可能将这不到半两重的铅子发射得如此之远、杀伤力如此之强。就算是他手中的一石二斗强弓,也做不到啊!

    赵邦杰不想还好,越想越觉心情沉重,不由得将目光投向崖顶。望着那片人去屋空的空地发呆。直到有士兵来请示如何处理那些旋风砲时。赵邦杰才晃晃脑袋,回过神来,叹了口气道:“尚完好的旋风砲,带回寨中。已经损坏无用的,推下山崖。战场交给辅兵打扫,所有正兵,穿戴整齐,随老夫到后寨门去迎接天枢城友军。”

    铁壁关寨的后寨门。此时依然是寨门紧闭,吊桥高悬。距离寨门百步之外,一排排头戴亮闪闪的铁笠、身披明晃晃的半身铁叶甲、背负精制旁牌及行军背包,肩膀斜挎一根套着油布的管形物的精悍军兵,整齐肃穆地安静伫立。而在左侧不远处的斜坡上,则分散着十多个身着青布衣的闲散汉子与十余匹骡马(有三匹骡马在赶路时,失足摔下山崖)。

    那五马山寨的信使已先行入寨,将来者的身份告之。但不知是守军要请示上峰,故而耽误。还是被寨外那杀气严霜的队伍弄得心下惴惴,竟迟迟未打开寨门、放下吊桥。寨墙上的守军,甚至持弓操刀,占领各个垛口,一副严加戒备的模样。

    与骡马队呆在一起的梁兴。愤愤不平对刘泽道:“急如星火赶来救援,得到的却是戒备与冷遇,这五马山寨的器量未免太小……”

    刘泽苦笑,以目示意梁兴看那边猎兵营的状态。低声道:“谁都不是善茬。你看看这支猎兵营的精锐模样,百人可抵千军。就算是俺的寨门外。如果有这样一支军队停驻,俺也不敢随意放进来啊!”

    梁兴冷睥一眼刘泽,很想说就你的器量也不咋地,不过好歹人家也是一个大寨主,太扒拉面子的事,能不点破还是不点破的好。

    不过,五马山寨倒底是太行的后起之秀,这样失礼的行为并未持续多久。

    当赵邦杰匆匆赶到后,寨门开启,吊桥放落。

    赵邦杰率领一队近百人的队伍,分列于寨门及吊桥两侧。赵邦杰在前,十余名寨中耆老手捧酒盅、瓜果、粟面在后,急趋而来。

    赵邦杰远远便拱手豪笑:“赵某急于清扫战场,以免被金人所趁。兼之准备迎礼,故而来迟,还请天枢城的兄弟们恕罪则个。”

    一直挺立于队列前,宛若雕塑一样的张锐,这时才霍地转身,面向全都战士,高声喝道:“立正!”

    百余身形齐动,皮靴帮子“蓬”地互相碰了一下。声音之响亮,震得不远处的树枝上积雪纷纷坠地。

    “稍息!”

    哗地一声,百人如一,齐出左脚,挺胸平视,双手反背。

    那群捧着迎礼的耆老,被眼前这赫赫军威骇得呆了,一个个再迈不动步子。浑身筛糠,手中酒水洒出,瓜果滚地,丢份得令赵邦杰老脸发赭。

    赵邦杰表面上笑意如常,心里的吃惊,怕是不比那些失态的耆老来得小。仅仅一两个简单动作,就有这等威势,这支军队人数虽少,精锐程度却是平生仅见。身为武将,赵邦杰比旁人看得更清楚,想得更加明白。一支军队,是精兵还是劣兵,就在这些简简单单的动作上,表露无遗。

    张锐大步上前,肃容道:“天枢城之天诛军旗下猎兵都都头张锐,及本都官兵一百一十人,奉军主之命,前来共镶五马山寨之抗金义举。”

    赵邦杰强压心头惊意,呵呵笑道:“原来是张都头,猎兵都,果然精锐异常。赵邦杰今日大开眼界,更谢过张都头及时援手之德。”

    张锐亦以礼相见:“原来是赵知寨……天枢城与五马山寨共驻太行,同气连枝,自当守望相助,合击金兵,何足言谢。”

    赵邦杰怔住,这是一个小小的都头?一群山贼里面的众多大头目中的小头目?怎么谈吐比自己还有范?

    “听张都头的谈吐,似乎家学渊源啊……”

    “张某不过是东京太学之太学生,家父亦只是一从七品小官,谈不上什么家学渊源。”

    张锐淡淡的回答,却将赵邦杰雷得泛晕:太学生——山贼都头,这两者八杆子都打不到一块啊!

    宋朝,尤其是整个北宋,由于太祖赵匡胤谋国不正,很是担心后世武将有样学样。因此有宋一代的皇帝,对武将种种提防与猜忌,将隋唐至五代以来,文武大臣的平衡局面打破,造成文贵武贱的局面。

    每当行军作战,必遣监军,同时兵部会下发作战用的阵图。对,你就拿这个阵图,按上面说的,去排兵,去布阵。去吧,哥们,兵部看好你,去和敌人打吧!你一定行的……结果就悲摧了,往往这样的结果,是被那些连阵都不懂的西夏人,辽人,女真人,打得那叫一个妈妈找不到北。

    一名前线指挥官,从行军路线,到排兵布阵,到粮秣调配,到临机决断,统统由不得自己作主。全由大后方的庙堂大佬或军中监军决断,把将军当大头兵使用。长此以往,败仗是家常便饭,这武将的地位,自然也是直线下滑,一名五品高级武将(宋朝对品秩控制很严谨,绝不像明末般泛滥。五品武职,已经算是高级武勋了),在一名七品文臣面前,也未必能挺得直腰杆。

    赵邦杰这知寨身份,别说是自封的,没得到朝廷承认,就算真得朝廷任命,那也不过是个八品官。搭配他那武阶三十五阶的武翼大夫勋职,勉强配套。而眼前的却是一位太学生,一旦殿试得中,最少也能授职从八品。身份更在自己之上啊!这样一个人才,竟只是区区一名贼军都头?

    赵邦杰摇摇有些晕的脑袋,姿态不由得放低了,下意识问道:“如张都头这般俊彦,天枢城中有几人?”

    张锐淡淡扫了他一眼,只说了四个字:“车载斗量。”

    赵邦杰勉强笑笑,没再说什么,车载斗量?文人最喜夸张,即便是投笔从戎的文人亦是如此。赵邦杰绝想不到,张锐所说半点没夸大,按照赵邦杰的意思,指的应是文人士子,而这些人,天枢城不要太多了。

    接下来,刘泽与梁兴也一并过来见礼。刘泽与赵邦杰打过几次交道,也算是熟人了。二人相见,自有一番相叙。然后就是一系列走过场的欢迎仪式。

    仪式完毕之后,张锐见赵邦杰不时翘首望向后面,讶异道:“赵知寨,还请了别路援兵么?”

    赵邦杰比张锐还要惊讶,脱口道:“张都头所率不是先锋军么,后头的大部队……”

    张锐哑然失笑,不住摇头:“别想什么大部队了,就只有我这一支猎兵都。赵知寨,折腾这大半天了,咱手下将士也疲惫得很,是不是该进寨了?”

    只有一个都的援兵?!我的耳朵没出问题吧?赵邦杰呆住。今日他已经有太多的吃惊震憾,但没有一次,比得上这一回。

    完了!这下五马山寨是真的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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