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支杀气腾腾的俘掠军队西去,狄烈三人则沿着其所留下的痕迹南行。二女骑马,狄烈坐兜。二女的骑术尚不及狄烈,只是入天骄营后,骑马是必须训练课目,时有练习,策骑奔行尚足应付。这几日虽然鞍马劳顿,跑得极辛苦,但长期训练也不是白给的,两位天诛军天骄营副指挥使生生熬了过来。

    狄烈亲身体验了一把这种网兜携人之法,如果没受伤,仅是劳累卧息,倒也是不错。不过对骨折恢复而言,硬板远好过软兜,还是弄辆车为好。

    马行轻快,软兜轻摇,夕阳之下,一座土围城寨映入眼帘。

    狄烈斜卧在网兜上,用瞄准镜细心观察。镜头里,“杀胡堡”三个有些残缺的褐色大字历历在目,土墙上有惊慌失措的人影晃动。稍近些后,可以看清俱为髻发右衽的宋人,每一个人脸上,都带着杀伐之后的激愤之情,好些人面有血迹身带伤。他们手里的兵器,比方才所见的那支军兵还差劲。除了一名黑大汉持一朴刀并着甲,还有两名无甲弓手之外,其余人少数持着安一铁枪头的素木枪,更多人手里拿着的是哨棒、齿耙之类半农具半兵器的东西。形状各异的旁牌一看便知是自制,连蒙皮都没有,秃露着光光的木板……

    土堡越来越近,狄烈将瞄准镜放回枪盒,背负身上,然后摘下头盔,一手执杖,缓缓坐起。

    距堡门二十余步时。嗤地一箭射来,钉在马蹄前,随即一个声音响起:“且住!你们是什么人?为何来我杀胡堡?”

    说话的是那个黑大汉,从他是唯一铠甲齐备、此时又率先发话来看,应当是此堡主事人。

    狄烈早准备好说辞,握杖拱手道:“在下狄天枢,自相州来,本欲前往太原寻亲。昨日夜宿定胡,半夜听闻杀声震天,城中大乱。急切逾城躲避。摔折了腿……一路逃来,暮色将至,想入贵堡暂歇,但请行个方便。”

    “定胡城有乱?”黑大汉一怔。神情很是意外。“此言当真?”

    “若有疑虑。派人前往一询便知真伪。”狄烈淡定从容回应。

    黑大汉沉吟一会,认可狄烈之言,随即目光投注端坐马上。飒爽英姿的二女,还有那两匹掉了膘的高大战马,惊讶之情显然易见。

    狄烈不待对方询问,便道:“这是在下女眷……嗯,平日倒也习得一些骑术。幸得如此,才能将在下安然救出。”

    听到狄烈说是女眷,二女都羞涩垂首,更加上堡墙上众人目光灼灼,令二女既羞且恼。

    其实也怪他人不得,这时代会骑马的女子极少见,而且二女天诛军服也甚怪异抢眼。二女从昨夜一路驱骑奔跑,满面风尘,一身灰泥,丽色掩映,难窥全貌。若非如此,以她们的清丽姿容,出现在这个残破的小堡寨前,怕会引起无端事非。

    黑大汉似与身旁之人细语一阵,然后点头道:“既有伤者,又有女流,又在这个时候……若拒之门外,于心何忍,好,你们进来吧。”

    随着黑大汉一个手势,两扇有着明显新鲜刀枪痕迹的厚木大门缓缓开启,门后立着两个几名汉子,脸色和蔼地向三人招手。

    二女看到狄烈一点头,才抖缰策马前行,越过一道数尺宽的半干半湿的壕沟,从“杀胡堡”三个大字下,步入堡中。

    狄烈游目四顾,但见这土堡高不过丈许,堡墙宽不过五尺,斑驳陈旧,墙壁凹凸不平,好些地方有明显裂隙,更多的是刀斧凿痕与箭矢扎出的洞眼。堡内不大,估计也就一个足球场大小,有东、西二门。左边是口老井与晾晒场,再进去是两排土坯房,顶覆蒿草,大概就是居所了。土堡右侧有一个面积不小的畜栏,以及一个外面码放着高高柴薪的库房,不过此刻畜栏里既无半点牲畜的影子,那库房里更无多少粮食。

    以狄烈的眼力,不难看出方才此地曾经过一场混战,纵然整理一番,但狼藉的痕迹还是很明显,空气中还飘荡着一丝淡淡的血腥气……

    二女一眼便看到库房外有三辆破旧的单辕车,大概是用来运载米粮辎重的,虽然不是理想中的厢车,却足以敷用。二女脸色一喜,互望一眼,均感欣慰。

    这时那黑大汉领着众人从堡墙沿兵道下来,走到三人面前,直盯住狄烈那两匹战马,倏地开口道:“某是知晋宁军徐抚帅帐下佐将孙占功。孙某问你一事,你这两匹马卖不卖?”

    狄烈无奈地轻拍自己左腿,道:“狄某的腿脚若是完好,这马卖与你也无妨,只可惜……”

    叶蝶儿壮着胆子道:“孙佐将,我们想买你一辆车,行不行?”

    孙占功还没说话,人群中一名面容瘦削的汉子不满道:“你不卖马,倒想俺们卖车,哼!”

    叶蝶儿低声咕哝:“若卖了马,我们还要车何用?”

    孙占功皱眉摆手道:“罢了,小六,带三位来客去余老汉那家住下,反正他们一家三口全没了,房子也空着。”

    人群中一名手提哨棒的黑瘦少年应声而出,示意狄烈三人随行。

    见三人牵马而去,那瘦削汉子低声道:“军头,一个断腿汉子与两个女流而已,说什么买卖,直接征僻便是。”

    孙占功瞪了这汉子一眼:“秃发贼抢咱们的,咱们抢别人的,那咱们与夏贼何异?”

    瘦削汉子唯唯而退。

    众人围上来,七嘴八舌,悲诉自家亲人被掳去,怎生是好。

    孙占功抬眼从众人悲怆的面容上扫过,长叹一声。挥挥手:“将战死的兄弟掩埋好,受伤的找老羊倌治疗,堡墙四隅各留一哨,其他人,都散了吧。”

    ……

    那个叫小六的黑瘦少年,先带三人将马拴在畜栏里,被问及是否有马料,小六摇头。叶蝶儿从马裢褡里摸出半贯钱递给小六,温言道:“我们买。”

    小六黑脸泛红,低下头不敢看叶蝶儿。用浓重的地方口音吃吃道:“只有麦麸与野菜。豆料早吃完了……”

    狄烈叹道:“算了,随便弄些草料就好,这两匹马近几日吃料少,跑路多。掉膘得厉害。又蹶了蹄。算是废了,以后只能当挽马用了。”

    赵玉嫱却无所谓:“本来就是要用来当挽马系车的,反正平定战马有的是……”看了一眼小六。闭口不言。

    叶蝶儿看着小六黑瘦的面容,不知为何,心里有些发酸,从裢褡的另一边取出一张炊饼,递给小六:“饿了吧,吃这个。”

    小六大喜,一把抓过,张口便咬去大半,边嚼边含糊不清道:“等会俺就给你割草料,大把的草料,一定让你们的马吃得饱饱的……”

    小六得了吃食,兴致颇高,将狄烈一行带到一间黑乎乎的土屋,地面脏乱,屋棚漏顶,除了有个脏兮兮的灶台与一个水桶,什么用具都没有,隐隐还可嗅到一股**的蒿草味。

    “这是余老汉的房屋,墙角那边铺着柴草,挺厚实的……哦,屋顶是漏了,不过已有大半月不下雨了,今夜更不会有雨,漏不漏也不打紧……”

    小六絮絮叨叨的说着,没敢抬头看这两位身段窈窕、好看得不得了的小娘子那难看的脸色。

    天诛军上至将军,下至普通一兵,都有行军背包,里面装有帐篷、被褥、食盒、洗换衣物等等个人用品。但叶蝶儿与赵玉嫱本是去观战兼接应狄烈的,哪里想到会跑到距太原数百里外这荒僻之地,所以她们除了枪支弹药之外,什么都没拿。那些钱物是从金兵身上搜刮的,吃食则是昨夜在定胡城买的。

    这下可好,住在这破地方,除了可以遮风蔽雨外,与露宿荒野何异?

    “罢了,将就一下吧,说来你们也算是军人,这点苦总要吃的。”狄烈看到小六替他们整理墙角的“床铺”,低声安慰道。

    叶蝶儿不好意思道:“我们……没什么的,只是殿下你有伤……”

    狄烈一笑打断话头:“我更没什么,必要时臭水沟里也能睡,更别说有屋有草席了。”

    赵玉嫱掩口而笑,只道狄烈夸张,却是不信的。

    狄烈招手唤过小六,问道:“原来的屋主余老汉哪里去了?”

    小六迟疑一下,小声道:“方才秃发贼攻入俺们杀胡堡,余老汉一家三口,全被俘掠去了。”

    叶蝶儿与赵玉嫱目光一碰,均想到了适才路上所见,心下黯然。

    “秃发贼?”狄烈还是头一回听到这个称呼,脑海飞快将附近势力过滤一遍,心头一动,脱口而出,“西夏……呃,嵬名夏军?”

    小六点头:“正是。”

    狄烈恍然,难怪路上见到那支军队颇为古怪,非宋非金,原来竟是西夏军。想来也是,晋宁军距离西夏的银州与左厢神勇军司极近,尤其是左厢神勇军司(今陕西榆林),一直是西夏与晋宁军对峙的前线军所。有西夏军兵流蹿到这里烧杀掳掠,并不稀奇。

    西夏主体民族是党项,但自唐末拓跋思恭归汉,服饰装束一如汉俗。直至西夏立国君主景宗李元昊时,下过两道对西夏历史影响深远的命令:一是秃发令,恢复党项人秃顶发式;二是弃李唐赐予的李姓,恢复本姓嵬名。

    不过文明的魅力终究不是一纸禁令就能抵消得了的,时过一甲子,西夏还是渐渐废弃了秃发,也部分恢复了李性。但为了保持本民族纯粹性,国中汉学与蕃学并行不悖。秃发亦可,束髻亦可;皇室朝臣有李姓者,亦有姓嵬名者。

    因此之故,与西夏军长期对峙的宋国边境军兵,多呼其卒之为“秃发贼”。而西夏是后世史称,这个时候其自称“白高大夏国”,宋人蔑称为“嵬名夏”。

    狄烈的保密局没少收集宋、金两国的情报,对这个令宋、金两国都颇为头疼的西夏,自然也有所涉猎,所以狄烈也知“嵬名夏”之称。当下又向小六了解了一下杀胡堡的渊源。

    北宋与西夏对峙近百年,在边境各军州遍筑砦堡军寨,与西夏反复拉锯。别处不说,单是晋宁军,就有乌龙、神泉、通秦、宁河诸寨,更有三角城与克胡寨这样的大砦堡。很有几分后世一战时的那种集群碉堡争夺战的味道。

    这杀胡堡就是晋宁军的砦堡集群之一,只不过,无论是规模、驻军与民户,都远不能与以上诸寨相比。这堡内不过驻扎了一都军兵,以及数十户军卒眷属,最盛时也不过三、四百人。这些年来秃发贼屡屡越境劫掠,堡中军兵是越打越少,被掠夺的人口物资是越来越多,到目前为止,全堡剩下不足两百人,正式列籍的正兵不到二十人,武器、粮秣奇缺,而且光见损耗不见补充。但有西夏军来攻,基本上都是靠像小六这样的军户子弟助守,这样的战斗力可想而知。因此西夏军兵每次来袭,多有斩获。

    小六离开时,叶蝶儿又给了他一张炊饼。小六很是开心,说道是要将半张饼给自己的结义兄弟狗子。

    将屋里唯一的木桶洗涮干净后,二女盥洗净身,狄烈就退到门外去,坐在木墩上替她们把门。

    不时可看到有堡内住户出出进进,人人脸色哀伤,虽见狄烈在侧,却没人有心情上前与他说话。狄烈自然也不会这等扰人之事,当下静坐无言。

    天色完全黑下来后,处理完事宜,一身疲惫的孙占功才与那瘦削汉子出现在狄烈面前,开门见山说道:“小六说你们有吃食,孙某是个干脆人,你若想要木车,可用吃食来换。”

    狄烈安坐不动,揽杖笑道:“好!我也是个干脆人,跟你换。”

    狄烈只留下今夜及明日的三人份食物,其余吃食,全部装在裢褡里,整个扔给孙占功。

    孙占功的黑脸头一回绽开一丝笑容,冲狄烈点头:“果然痛快,明早你随意自取一辆车……嗯,本地不靖,时有贼寇入侵,你们最好早早离去。”

    孙占功刚离去,那两扇歪歪斜斜、欲倒未倒的破木门吱呀打开,沐浴一新的叶蝶儿出来召唤:“殿下,可以盥洗安寝了。”

    蒙蒙夜色中,脱去硬绷绷军服,只穿月白中衣与底群的叶蝶儿,神情羞怯,宛如初升新月,清新可人。

    狄烈暗叹可惜,自己伤得不是地方,正是大腿根部,虽蠢蠢欲动,但真的没办法啊!搜遍脑海里的岛国各种技巧,实在找不到既能痛快又不会影响伤处的姿势。

    可惜了一个好机会。嗯,这破地方也影响心情,来日方长,总有机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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