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娄室要拼了!

    他不得不拼!不能不拼!

    前有强敌,后路被断。这个消息,他只能瞒得了一时,绝对瞒不过今日现在已是未时三刻(下午三点),最多再战一个时辰,按正常的行军作息,若不能战而胜之,必须在申时末刻收兵回营。

    问题在于他的大军,回不去了!

    摆在完颜娄室面前只有一条路。

    决战!孤注一掷的决战!

    在军兵们知道真相之前、在将士们还有冲锋的勇气之前、在成百上千的金国勇士尸体还未冷之前、在天黑之前决战!

    完颜娄室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怒火,在胸肺间翻腾,烤灼得心腔火辣辣地发疼。多少年了,还真没人能把他逼到这一步。

    先是接二连三,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硬生生将自己的大军逼出;再以一座强力的车城,逼自己列阵对战;这还不算,更以断本军后路之绝户毒招,逼自己拼!

    逼人太甚啊!

    再没有试探的时间、再没有策划战术的时间、再没有安排骑步配合出击的时间……一切一切,从头到尾,只能跟着对手的节奏走。这种感觉,对于一个常胜将军而言,那耻辱感,难以言喻,无以复加。

    你想拼,我就跟你拼!既然没有退路,就不要后路!

    全军压上!我还有七千人,压也要压死你。

    桥断了,后援辎重也没指望了。完颜娄室唯一能够想到并且能弄出来的。只有橹车。

    严格的说,完颜娄室仓促弄出来的,并不是真正的制式橹车,只是有相似功能的替代物罢了。在二百辆辎重车前,安上一块厚木挡板,再蒙一层牛皮,就制成了一辆可移动的简陋“橹车”。再将二百辆因陋就简刨制成的橹车,用大块木板将前方挡板互相连接钉死,二百辆橹车浑然一体,同进共退。形成一道长达百丈的无缝车墙。与远处的钢铁车城相对,蔚为壮观。

    临出击前,完颜娄室以少有的郑重道:“突捻,我七千大军的生死。就全交到你手上了。”

    突捻露出髡头。重重顿首:“突捻此去。要么登上车城,要么如阿土罕一般横尸,更无别路。”

    完颜娄室也没有说什么祝愿吉言。只简短道:“去吧!”

    突捻来到大纛之下,半跪着接受萨满巫师的祈祷祝福。脸上涂满各种赭石颜料的萨满巫师,伸出鸡爪似的手指,用混着鸡血的白灰,在突捻布满疤痕的脸上画出奇奇怪怪的符咒,然后开始抽疯似地大唱大跳。

    突捻与一干金将,双膝跪地,张臂吁天,喃喃念叨。

    大约一刻时后,随着萨满巫师一声尖叫,将手中某粉状物扔到身前的火堆上,火焰蓬地一声,陡然窜起数尺。众将齐声唱诺。

    就在这熊熊烈焰中,突捻与众金将,戴上头盔,系好绦带,振甲决然而去。

    金军出击的总兵力,是前所未有的五千人!除留下千余骑兵与步卒,保护中军及防御天诛军骑兵之外,其余所有军兵,无论是阿里喜还是杂役,全部上阵。

    阵形采用的是三叠阵,相当于扩大版的横向一字长蛇阵,这是金军从前两战的试探结果,所得到的为数不多的成果。

    阵列最前方,是足一人高、长达百丈的橹车墙。橹车墙由四百个役夫负责推动,同时在其后更配备六百役夫,作为替补。再后面,是三百个扛飞梯的役夫。这是三叠阵的第一叠。

    第二叠,则是由阿里喜与普通杂役所组成的混合炮灰队。这些人连半身薄皮甲都欠奉,人手发一杆铁头枪,然后你们就冲去吧。什么?不愿冲?那就看看后面的第三叠军阵吧。

    第三叠,几乎全由正兵组成,盔明甲亮,刀斧闪闪。他们既是冲锋队,又是督战队,前方但有敢旋踵转身者,杀无赦!

    申时二刻,激昂的号角声响彻原野,娄室军的决死一战,开始。

    站在高高望楼上,看着那浩浩荡荡的军阵与数不清的人头,还有那缓慢挪动、厚沉沉的橹车墙。狄烈、何元庆、张锐、赵能等天诛军高级将领的脸色,同时沉下来。

    完颜娄室果然不好对付,居然想出这么个以墙克城的法子!那一排橹墙虽然粗陋不堪,有的甚至是用锯成两半的树干拼接而成,连树皮都没扒净。但这玩意就象是老毛子的东西,傻大粗黑,却坚实耐用。

    狄烈在瞄准镜的镜头里,比手下任何将领或观察员都看得清楚,以那橹车档板近四指宽的厚度,更蒙上一层牛皮。这样强悍的防护,就算冲近二、三十步之内,火枪也好、排炮也罢,都未必能击破防护墙。

    这一手的确狠辣而棘手,如果天诛军不是开发出了远程抛射武器飞弹器,光凭车阵加火枪,还是真是会大感头痛。

    狄烈面沉如水,高声下令:“敌军身影未现,则一率不许开枪;炮击区,敌军进至八十步,就给我玩命地砸!狠狠地炸!”

    随着狄烈一声令下,推着长长的橹车墙,进入炮火覆盖区的数千金兵,瞬时遭到前所未有的狂暴打击。

    为了最大限度延伸射程,飞弹器首发三弹,一率使用三斤装药的霹雳弹,飞弹器在一分钟之内,就可以将三枚炸弹全投出去。

    正卖力推动橹车墙的金军杂役,首先遭到超过五十枚霹雳弹的打击。火光、气浪、爆炸、破片,搅起一片腥风血雨,哀号遍地,那场面,就象是一锅开水泼进了蚂蚁窝,沸反盈天。求生的本能,令不少役夫停止推车,抱头滚入车底。暂时躲过杀身之劫。而一部分替补役夫,因为距离橹车墙稍远,或者每辆车底都已“客满”,慌乱之下,抱头鼠窜,居然往回跑,结果一下将二叠阵搅乱。这一下,不用后面的督战队出手,二叠阵中的阿里喜,立刻就将这些役夫捅翻在地。

    霹雳弹的狂暴攻击。一下遏制住了金军的来势。更将金军的橹车墙,嵌顿在一个最适于飞弹器打击的地段。二十架飞弹器,上百名操作手,玩命地转盘、装弹、击梢。将一枚枚、一筐筐的霹雳弹。不要钱似地往外砸……

    在中军观战的完颜娄室。双拳紧攥,差点跳脚:“笨蛋!突捻这家伙,快快冲。什么都不要管……现在完全就是挨打啊!传令!吹冲锋号角!”

    中军传来的号角声声,也令正焦头烂额的突捻悚然而醒。他擎出两把短斧,亲自带着一群正兵冲到一叠阵中,一边踢打喝骂车底下的役夫,一边让二叠阵的阿里喜,将橹车墙推动起来。橹车墙一推走,役夫们自然也躲藏不下去了,愿不愿意都得起来推车,否则不被炸死也得被后续大军几千只脚踩成渣……

    从八十步到三十步这一段距离,对于冲锋的五千……嗯,已经没有五千了的金军而言,简直就是一个死亡区,更象一场至今未能转醒的噩梦。是的,雨点般砸下来的霹雳弹,代表着噩梦的持续。而更给人以噩梦感觉的是,橹车墙几乎是以龟速在移动:沉重的车墙、不均衡的推动力量、地上横七竖八尸体的阻碍、还有被炸出的坑坑洼洼……这一切,都是造成橹车墙想快都快不起来的原因。

    这还不算,每一波弹雨来袭时,包括正兵在内的金兵,都是如炸锅般四下逃散,远远避开着弹点。而推车的役夫更不消多说,连滚带爬躲到车底先他们倒是躲出了经验,知道这地方妥妥地安全……

    这样折腾来折腾去,哪里想快得起来?就这五十步距离,堪比跋山涉水。

    三叠阵后方的数千金兵,被这种几乎是原地踏步承受着地毯式轰炸,却又无处躲藏的痛苦,折磨得几乎发疯。终于,有押队的金将与诸多金兵受不了了……先是第一个、然后第二个、第三个……一个接一个,一排接一排的金兵发出撕裂般的呐喊,潮水般向前涌去。飞步踏上橹车墙,从墙上跃下,举着刀斧旁牌,向前方不足五十步距离的车城蜂拥而冲。

    早已对金兵躲藏在龟甲后而恨得牙痒痒的张锐与赵能,见状大喜过望,异口同声下达火枪发射指令。几乎就在二将话音刚落时,战鼓还没敲响,战场上就已是枪声大作了很显然,这一次,火枪兵们也憋坏了,首次不等命令传达到位,就抢先开枪。

    就火枪营条例来说,这是违规的。但在此分秒必争、迫在眉睫的特殊情况下,不得不说,火枪兵的自觉反应,是很有必要,也是卓有成效的。

    已经被轰炸得晕头转向,更憋了一肚子怒火的金兵,此时就如同挣脱了铁链的大批凶犬,疯狂地向车城扑来,速度极快,眨眼间就冲到拒马前……这个时候,早一秒开枪,就能更快速地消灭金军。

    对于金兵这个意外的举动,与天诛军将士们狂喜的感觉相反,从后方观战的完颜娄室,到前线总指挥突捻,脸都刷一下白了这橹车墙再慢,士兵再怎么被轰炸,好歹至今为止,主力没遭到重大打击,损失仍在可接受范围内。而这一切,橹车墙功不可没,说这是一道生命防线毫不为过。

    可如今,被炸得象老鼠一样四下逃窜的金兵,再不愿当老鼠,他们要雄起……

    突捻声嘶力竭地叫喊,却盖不过不绝于耳的爆炸声;突捻不断用斧钩将冲锋的金兵钩倒,但一个跌倒,又一个冲上去,拦不住、扯不回……

    就在这时,密如爆竹,惊心动魄的枪声响起,然后,就听得橹车墙外好似梦魇般绵延不绝的惨叫,枪声响多久,惨叫就延续多久。突捻看不到橹车墙外的惨状,只嗅到浓烈冲天的血腥,还有,刚刚冲上橹车墙,准备跳下去冲锋的金兵,一个个象木头一样栽倒的身影……

    “为什么?为什么不再忍一忍,只要再忍二十步……”突捻喃喃自语,突然觉得手中两柄短斧,从未有过的沉重……

    金军狂野的冲锋,终于被死亡与血腥粉碎。那层层叠叠的数百具尸体,更进一步阻碍了橹车墙的前进,以至突捻不得不派役夫从车底下钻出去,爬跪着将挡住车轮的金兵尸体拽进来,这使得本已够龟速的橹车墙的进度,更是堪比蜗牛。而这还不是最糟的没完没了的轰炸、坑爹的地形、加上粗制滥造的橹车,不时出现板墙突然开裂,车墙崩解,或者轮彀断裂散架,甚至干脆被霹雳弹炸得片片碎裂……等等令人头大之意外事故。

    从进入距车城五十步到拒马前这二十步距离,金军的橹车战阵,足足走了一刻时。在这不长不短的时间里,天诛军总共投出近千枚大小不一的霹雳弹,几乎将携弹量投掷一空。由于这是天诛军首次以飞弹器攻敌(与夏军在神堆驿与旋风砲对轰,只能算是投石器对投石器的较量),在准备弹药量方面缺乏经验,以至于在战斗最紧要关头,霹雳弹居然告罄了……眼下狄烈已派出数十名辎重兵,从南、北二门出车城,人人背着一个大筐,向天诛军骑兵收集霹雳弹。

    金军在付出了巨大的牺牲,以及难以言喻的煎熬后,终于熬过了这段死亡区域,残破不齐的橹车墙,也终于推到了拒马之前。

    突捻将短斧从一名逃兵脖颈抽出,任由激血喷红半张画满鬼符的丑脸。突捻这时多少也有点明白了,他之所以能在千枚炸弹狂轰滥炸下活到此刻,全因天诛军的重点打击目标是橹车墙,也就是第一叠阵。死伤最惨烈的,就是那千名役夫,其次就是距离橹车墙较近的第二叠阵的军兵。

    突捻与第三叠阵的精锐正兵,距离最远,打击也最轻。不过,适才那一番自杀式冲击,也令第三叠阵的正兵遭受不小的损失。

    五千大军出击,从进入八十步到三十步这段距离,轰炸、枪杀、逃亡、处置,死亡不下千人,受伤而失去战斗力的,也有好几百。在这个死亡区域里,金军最少失去了三分之一的兵力。如果不是因为损失的兵力大多数不是正兵,元气尚在;如果不是残酷的同命队制度,以及残忍的斩杀逃兵手段……这支五千大军的集群冲锋,怕早就溃败了。

    血没白流,人没白死,总算冲到三十步之距,铁壁车城,近在咫尺。

    但是,前方还有最后一个的拦路虎拒马!(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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