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只在树下稍歇了两个时辰,天色刚亮,便又收拾行装,准备继续赶路。梁戍自从离开小兆村后,就一直没有说话,直到此时才问了一句柳弦安:“还能不能坚持?”

    柳弦安点头。

    他不愿耽误队伍的行进速度,但现场其余人心里都清楚,这种不眠不休的赶路法对军人来说,都已经算是将弦绷到了最紧,何况是白鹤山庄养尊处优的公子,更别提眼前这个还是扬名全天下的懒,平时能躺就不坐。

    不过柳弦安还真是不算太累。可能是因为白鹤山庄平时药膳调养得好,也有可能是因为他已经悟出几分天道,能用精神去影响躯壳,总之骑在马上赶路时,整个人也是神静心清的,颇有那么几分去欲去求,内外两忘的境界。

    心若如焦叶,则赤日炎炎而不觉热,冰雪皑皑而不知寒嘛。

    这很合理。

    柳弦安整理好马鞍,刚跨上玄蛟,却觉得身后一沉。梁戍一手环过他的腰,另一手握住马缰,以方便让人靠在自己胸口,道:“路上再这么睡会儿。”

    玄蛟在原地踱了几步,它天生神力,一蹄可碎巨石,所以驮两个人也并不觉吃力,相反,因为主人终于愿意放弃那匹丑棕马,心情还挺好,仰头一口气打了一串响鼻。柳弦安稍稍惊讶,转身刚想说话,梁戍却已经扬鞭催动,如一道猎猎朔风,向着远处继续疾行。

    剩下阿宁站在原地,他虽也出自白鹤山庄,但毕竟是常年干活的,一下午切一车老树皮也不手抖,体力足够支撑着赶路。高林便只命几名护卫多帮忙盯着点,继续按照原来的计划前进。

    柳弦安被梁戍虚拢在怀中,整个后背都是暖的,手指也缩进袖中。在去赤霞城时,他曾这么睡过一觉,所以有经验。冷冽的山风像是被屏蔽在了另一重时空,柳弦安闭起眼睛,听话地打了个小盹。

    梁戍微微俯下身,鼻尖轻触到对方的发顶,他同样能感觉到透过衣衫传来的体温,混合着淡淡的药香,恰好能暖一暖此时正从骨缝里透出来的寒凉。

    ……

    再往前走,众人陆续又遇到了几拨打着驻军旗号,出来搜刮民脂民膏的兵痞,虽不至于像小兆村那伙恶匪一样畜生不如,但对于百姓来说,也同遭遇过境蝗虫差不了许多。吕象出兵,是为了镇压黄望乡的叛军,可也正是因为吕象的这次出兵,又将更多绝望无依的百姓推向了叛军,恶因恶行生恶果,如此循环往复,世道如何能不乱。

    被黄望乡占据的城池共有三座,分别是潜曲、青阳和三水。对于大琰的军队来说,攻打方式无非两种——

    高林点了点地图:“第一种,直接攻打三水城,擒贼先擒王。”一举铲了那座所谓“王都”,其余两座城池的叛军自然会人心大溃,再乘胜追击,就会容易许多。

    “但是在三水城前头,还挡着一座青阳城。”另一名下属道,“目前吕统领率军队已经抵达了望关一带,倘若想绕过青阳城,直接去打三水城,就得走这条路。”他一边说,一边在地图上用手指描绘出一条蜿蜒曲折的路线,“要翻一座险峻的高山,至少会多出半个月的路途。”

    梁戍道:“先打青阳城。”

    高林也认为应该先打青阳城,但打青阳城也有打青阳城的麻烦,这座城它不好打。两侧都是高山记,中间夹着孤零零一座城,琰军只有正面强攻一条路可走,而在所有作战方式里,这无疑是最伤亡惨重的一种——等同于用血肉、顶多再加上一层甲胄,去硬碰硬对面的流箭、投石与热油。

    阿宁听得有了疑惑,捏着一点点声音问自家公子,既然这么难,那黄望乡是怎么攻下青阳城的?

    柳弦安用一根手指按住他的嘴,阿宁赶忙噤声,梁戍却已经听到了,抬头看着柳弦安:“你也在路上听到了消息?”

    “没有。”柳弦安道,“猜的。”

    一个为生活所迫,临时拉起大旗的庄稼汉,是没本事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组建出一支精良部队,从外部打入青阳城的,那么就只剩下了另一种可能,青阳城是被人从内部攻破的。换言之,极有可能是城中百姓自发组织起来,在与黄望乡的军队内外合作。

    柳弦安光是想到这件事,想到这个因水患而到处漏风、民心动荡的国家,就觉得脑瓜子嗡嗡响,想立刻驾一只白鹤溜到清静逍遥的天边去。而连自己都这么烦忧了,那实打实要为国奔波的骁王殿下心里得多累啊,所以便一把按住了小厮的嘴,让他不要说话,免得在烦忧之上又添烦忧。

    “官府失德,怨不得百姓自求生路。”梁戍转过身,继续看着那张地图,想从中选出一条最好的进攻路线。此时夜已经很深了,现场却没有一个人有睡意,篝火无声映照着这座百年古庙,四周墙壁彩绘早已斑驳脱落,细看有金刚怒目,降服四魔,也有菩萨低眉,慈悲六道。

    梁戍与高林反复斟酌许久,定下了最终的方案。柳弦安见他们已经说完了,方才插话:“其实若能找出五十到八十名精兵,从这里出发,”他拿起一面小旗,插到了城西一座高峰之巅,“让他们先登上城楼,制服第一波叛军,在最短的时间内制造混乱,打开城门,这样琰军的伤亡就会少上许多。”

    “能登上城楼,肯定最好,但问题是要怎么登?”高林比划了一下从山峰到城门的距离,随口调侃,“飞过去?”

    “嗯。”柳弦安点头,“飞过去。”

    此语一出,现场众人皆沉默,觉得柳二公子是不是又困了,怎么好端端地就开始胡言乱语。只有梁戍问:“你有办法?”

    柳弦安解释:“我曾看过一本残破的古书,叫《天工录》,里面记载了许多风翼的制造方法,其中有一种小型风翼名叫‘哑鹫’,制作起来并不复杂,而且所需的木材、油毡与皮革,在这一带也不算难找。琰军如果能赶在九月造完一批,就能在十月初三那日用来攻城。”

    “风翼?我们在西北时也造过类似的东西,倒的确能用。”高林道,“可也只能在短距离、低空时使用,像这种从高高险峰往远处城池中飞的……恕我直言,似乎不大现实。”

    “所以才要选在十月初三,那天会刮大风。”柳弦安道,“风向对我们有利,能事半功倍。”

    “仅靠着风去控制方向?”

    “哑鹫上设有方向轮。”柳弦安觉得解释起来太麻烦,干脆说,“不如我先画一张图纸出来。”

    高林依旧觉得匪夷所思,还想再问问《天工录》到底是本什么神书,靠不靠谱,却被梁戍挥袖挡到了一旁。护卫们端来一张破破烂烂的神龛当案几,又取出蜡烛点燃,柳弦安盘腿坐在蒲团上,提笔很快就勾勒出了风翼雏形。

    记画到一半,一缕风飘了进来,吹得光影跳跃,柳弦安正欲放笔去将蜡烛挪一挪,梁戍已经伸出手,替他护住了那点烛火。

    风翼很快就初具雏形,高林伸长脖子看,他虽然早就知道柳二公子深藏不漏,但也仅限于医者领域,还从来不知道四万八千岁与万卷书册的故事,所以此刻的震惊程度不亚于见到真的神仙,怎么看起来既通地理又知机关,还跟个军师似的,能准确无误说出十月初三青阳城要刮什么风,他不是从来不出远门吗?

    柳弦安将画好的图纸交给梁戍,呵欠连天。

    “去睡吧。”梁戍将他歪斜的衣领整好,“我先看,有不懂的,明早再问。”

    “好。”柳弦安睡眼惺忪,“王爷也早些休息。”

    说完就躺回稻草床上,睡得比昏更快。阿宁对此见怪不怪,手脚麻利地端来一盆水,拧了湿帕替他擦脸插手,又将人扶起来,捏开下巴,大声叫:“公子漱口!”

    柳弦安梦游一般接过牙具,刷得十分熟练,刷完接着倒,全程不见睁一下眼。

    高林看得羡慕不已,这睡觉的速度,哪怕分一半,或者只分一成给我家常年失眠的王爷也行啊,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梁戍看了差不多大半夜的图纸,直到天明方才合上眼,稍微休息了片刻。等柳弦安睡醒时,整支队伍已经先行出发了,连阿宁也不在,只有骁王殿下守着仍有余烬的火堆,于是他的第一反应就是,难道我又睡成了打雷敲锣都不肯醒?

    见他只睁着一双眼睛不说话,梁戍伸手,在他额头上敲了敲:“出来。”

    “本来就在外头。”柳弦安回过神,辩解完后又问,“其余人呢?”

    “先走了,玄蛟脚程快,追他们不成问题。”梁戍道,“看你睡得实在香甜,不忍打扰,我们晚一些出发也无妨。”

    至于具体有多香甜,身体侧蜷着,呼吸声很细,睫毛垂覆,在眼下投出一道月牙形的影,唇红而润,有些湿,用手指触碰时,像是在摸御花园里小猫的鼻头。

    于是其余所有人便都被骁王殿下赶出了庙。

    柳弦安并没有梦到这一切,他使劲伸了个懒腰,自己爬起来拧了帕子擦脸,又问:“那张图纸——”

    “看懂了。”梁戍说,“先造一批试试。”

    柳弦安点头:“好。”

    “好”完就接着漱口,从容不迫,淡定沉稳,一句多余的废话都没有,衬托得高副将越发没见过世面了——他在早上时,曾瞪着两只惊讶的大眼珠子,差不多重复了十几遍“真看懂假看懂”,以及另外十几遍“这精巧细活王爷怎么能看得懂”,活像个聒噪的傻子,若不是因为军情紧急需要人手,此人现在可能已经被骁王殿下发配去了晋州挖煤。

    一行人昼夜兼程,终于在这一日的薄暮时分,追上了吕象的大部队。

    玄蛟停在山顶一处巨石上。

    梁戍收紧马缰,柳弦安从梦里醒来,稀里糊涂一起往下看。只见在白雾与云环下,一支庞大的队伍正在山间蜿蜒前行,虽然沿途已经见识过了吕象的种种“丰功伟绩”,但这支队伍本身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列队整齐,行进速度也并不慢。

    “烂船还有三斤钉,总不能一支军队里,绝大多数都是废物,吕象多少得顾忌到皇上。”高林道,“至于来路我们遇到的那些个记爪牙,之所以个个吃得肥头大耳,那是因为他们十个有九个半都是有靠山有关系的,否则捞不到手收军粮的肥差。”

    只是这回命中该绝,被一嘟噜全部拎了出来,好日子也到了头。

    山下,吕象问:“距离三水城还要走多久?”

    “回统领,还得要一个半月。”副官道,“若加快速度——”

    “加什么快速度,现在已经够快了。”吕象擦了把脑门上热出来的汗,“万一我们到三水城了,王爷还没到,那这场仗岂不是要你我亲自去打。所以路要赶,但别赶得太快,明不明白?”

    “是,明白。”副官又试探道,“但眼下还有一桩事,派出去征粮的队伍没回来几支,回来的也没带多少粮食,可要再多派人人手,扩大征收范围?”

    “真没收回来,还是假没收回来?”吕象斜眼打量,“怎么,你又有哪个亲戚想谋职位?”

    副官被点破小九九,只能嘿嘿讪笑,吕象平时也不想管他这三两小事,但今天可能是赶路赶乏了,也可能是想到王爷要来,心中烦躁,总之突然就想管一管,于是骂道:“你小子借着这次机会吃了多少,连曲里拐弯的八辈亲戚都要塞进来,竟还没个够?”

    “没有没有,当真没有。”副官慌忙认错,吕象又骂了两句,泻了泻心中火气,这才准备继续前行,结果却有前哨来报,说路被人给挡了。

    吕象忙问:“可是叛军?”

    “不像。”前哨道,“只有二十余人。”

    “什么混账东西,竟敢阻拦军队。”吕象松了口气,副官却紧张三分,想着该不会是哪里的穷汉被征了粮,所以心中不忿,结队跑来告状了吧!于是自告奋勇,率人前去探究竟。

    柳弦安看着从白雾中疾驰而来的队伍,道:“那似乎不是吕象。”

    梁戍低头问:“这你也能掐算出来?”

    “没有掐算,是看衣服。”柳弦安道,“也能看看长相。”

    肥头大耳,油光满面,和那些收军粮的兵痞长得如出一辙,模子都印不出这么齐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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