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望乡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城外百姓已经听说了琰军即将打来的消息,心中越发着急,干脆全部都拥堵在负责登记的守官周围,黑压压地向前拥挤涌动,要求尽快进城。守官拔出明晃晃的刀,大声训斥,也未能震慑住他们,便只有匆匆派人上城墙来问,要如何处理动乱。

    “皇上。”袁纵道,“不能放他们进来!一则城中粮食不够,二则这几千人的身份没有经过排查,万一他们是琰军假扮成的流民,那后果不堪设想。”

    他这话说得确实有道理,但柳弦安问:“倘若他们真的是流民呢?”

    倘若真的是流民,把他们留在两军交战的战场当中,会发生什么,会遭遇什么,是显而易见的。也正因为显而易见,所以方才袁纵与其余将军们才选择避而不谈,只说了放人进城的危害,可现在这件事却被柳弦安明晃晃地摆上了台面。

    袁纵怒道:“现在皇上无需看诊,你回去吧!”

    柳弦安没有理他,而是看着黄望乡:“城门下的百姓,都是同我和弟弟一样,相信了只要进城,就能吃上饭,所以才会一路强撑着来到这里,他们是想活着的。”

    黄望乡的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情,多日失眠积攒的头痛,此时全部涌了上来,竟是连站都站不稳了。

    旁边的人赶忙上前扶住他,袁纵拔剑指着柳弦安:“妖言惑众的东西,今日不管你是不是奸细,都活不得了。”

    “就是因为我说了实话?”柳弦安提高声音,“我是大夫,大夫就应该救人,而袁将军是将军,天生的使命也应该是救人,为何现在却因为我要救人,就要杀我?”

    说这话时,他不卑不亢,负手而立,还真有那么一点为民请愿的意思。黄望乡命令:“老袁,你把剑放下!”

    袁纵嚷道:“皇上,你休要听他胡言乱语。不放城外的流民进来,是为了保护城内的百姓,算不得背离初衷!”

    柳弦安问:“不放城外的流民进来,是为了保护城内的百姓,袁将军自己听听,这说辞与大琰那些官员有何区别?三水城与白河沿岸那些城门紧闭的城,又有何区别?”

    袁纵恼羞成怒,已认定柳弦安是来动摇军心的,二话不说便提剑来砍,却被人拦住。老将军苗常青挡住他,道:“老袁,你冷静些!”

    黄望乡也面色涨红,一半是因为城下的乱象,一半是因为柳弦安的责问,以及袁纵突如其来的暴行。他耳朵尖锐地响着,战争马上就要来了,这势必是一场血战,不管输赢,都会带来极大的伤亡。若输了,就输了,若赢了,一路攻打至王城,自己应该也无法做到心中所求的那句“人人有饭吃”。

    袁纵已经在大声下令,让人去驱逐城外的流民,关闭三水城的大门。这个消息像一枚炸弹,炸出了更多尖锐的哭声和哀求,就如柳弦安所说的,三水城也变成了白河沿岸的那些城,并没有什么区别。

    想到这里,黄望乡扶着城墙,喉头隐隐泛上甜腥,他满眼血丝道:“老袁,放他们进来吧。”

    “皇上!”袁纵道,“没有验明身份,如何放他们进来,琰军已经屠了青阳城,难道还要让他们屠了三水城?”

    “袁将军怎知青阳城是琰军所屠?”柳弦安与他对视,“交战双方,谁不想笼络民心,既然琰军已大获全胜,那为何还要屠城,此举除了能落个残暴之名,除了能将更多的百姓推向敌营,还有任何别的用途吗?”

    “梁戍杀人无数,屠城也不算稀奇!琰朝的狗官,又哪里有一个好东西!”袁纵道,“罢,今日人人都看不穿你这奸细的假象,我且不杀,过两天再细细拷问,来人,将他拖下去关押!”

    柳弦安辩驳:“你哪只眼睛看到梁戍杀人无数,一句‘狗官’,就能硬扣这不合理的屠城行为?”他人都被两名兵士拖下去了,还在回头喊,“留守青阳城的将军是谁,皇上当真了解他吗?”

    这一句质问,问得黄望乡手脚冰凉,他不了解,完全不了解,当时只是听了对方一番豪言壮语,就激情澎湃,深为感动,便把一整座城交了出去。

    袁纵上前两步:“皇上,备战吧!”

    黄望乡又抬头看向城外,远处的琰军铁骑,和近处四散奔逃的流民。

    两名兵士押着柳弦安,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却并没有去大牢,而是转弯拐进了一处巷道。柳弦安道:“方才你们走那么快做什么,我还能再说两句。”

    由王家兄弟易容的兵士道:“柳二公子还是别说了,我看那袁纵简直像一条疯狗,只会龇牙咧嘴,是讲不进任何道理的。”

    “我不是同袁纵讲道理,是同黄望乡。”柳弦安道,“他并不是一个坏人,或许我再说一阵,就能避免一场战争。”

    “可他身边的所有人都不会让公子继续说下去的,刚才的局面已经很危险了。”王繁道,“黄望乡虽然担了个头领的名号,但并不像王爷,在军中有着无上的权威。这里的每一个所谓‘将军’,都有他们自己的想法,是绝对不会主和投降的。”

    柳弦安停下脚步:“可我觉得我刚才已经说服了黄望乡八|九成。”

    王繁道:“那他要么仅凭着剩下的一两成决心去迎战,要么……”

    柳弦安急急扭头看向城楼。

    而那里正发生着一场骚乱。

    黄望乡捂着肚腹踉跄倒地,指缝间溢出鲜血,苗常青扶着他,不可置信道:“老袁,你疯了!”

    袁纵提着剑,剑锋还在淌血,在他身后站着其余许多位将军,虽说也有人面露犹豫,却终没有开口说话。

    方才黄望乡下令放流民进城,袁纵极力阻拦,黄望乡就拔剑怒斥他,两人在相争当中,袁将军的剑锋便没入了新皇的肚腹,至于是有意还是无意,没人看清,但有意无意的,也没那么重要,因为除了苗常青,所有人都选择站在了袁纵身后。

    他们不懂,分明一路都是大捷,现在正是应该乘胜北上的好时候,怎么皇上突然就糊涂了,硬要为了几千流民冒险,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推举袁将军坐龙椅。

    黄望乡被人抬下了城墙。

    光线昏暗的房间里,柳弦安替他包扎好伤口,指尖染满了血。黄望乡听着外头的喧闹声,听了一会儿,粗喘着问:“屠城一事,当真是我的人做的吗?”

    柳弦安说:“是,我听幸存的百姓亲口所言,琰军破城之际,守军并没有奋力迎战,而是将刀剑对准了百姓,先屠城,再自刎,除了喊出一两句‘来世要为狼为虎’的诅咒,别的什么抵抗都没有,他们倒是不贪生,只是空有一腔愚昧野蛮的勇。”

    黄望乡喃喃地问:“你不是大夫吧。”

    “我是大夫,也不全是大夫。”柳弦安按着伤口。

    黄望乡眼里滚出浑浊的泪:“是我错了。”

    “日子过不下去,想要讨一口饭吃,想要杀光贪官污吏,没什么错。”柳弦安道,“不过有些事情,并不是想了就一定能做到。人人都能有饭吃的社会,仅凭一个人,或者一个朝代,是做不到的,那需要数万数亿人的努力。”

    “而我是没有本事去管几万几亿个人的。”黄望乡道,“也看不到那一天。”

    “但总有人能看到。”柳弦安放缓声调,“黄大哥,你今日所做的一切,哪怕输了,哪怕错了,也并非全然没有意义,至少算尝试的一种。而历史不就是这样吗,许许多多的人,许许多多的尝试,推动着时代的巨轮前行。”

    黄望乡看着他,干哑地一笑:“小兄弟,谢谢你。”

    柳弦安说:“不必谢。”

    黄望乡用沾满血的手,费力地抓住自己的剑:“你走吧,拿着这把剑,西北小门的守官是我的人,他认出剑,就会放你走,老袁已经对你起了疑心,这里不宜久待,走的时候,带上、带上老苗。”

    话音刚落,院外已经传来苗常青的呵斥:“大胆!皇上还在里面,谁让你们来的!”

    阿宁跑进来报信:“哥,外头来了许多人,说要抓咱们去大狱。”

    黄望乡撑着坐了起来,大喝:“都给我出去!”

    他虽说身体虚弱,但毕竟是没退位的“皇上”,袁纵目前尚未登基,所以他的手下也不敢太过放肆,再加上苗常青提着一把刀守在门外,白发怒目,也挺吓人,便只围着这处院子,没再踏入。

    而黄望乡已近弥留,他觉得自己很累,同时又有一种坦然的、即将见到父母妻儿的放松,来世他也并不想做一个皇上,想继续做庄稼汉,靠着双手有饭吃有衣穿,还能供一双儿女读书,于是稍微咧开嘴笑了笑,便彻底进入了黑暗。

    柳弦安轻轻替他掩上双目。

    阿宁心情也挺沉重,他站在床边,问道:“公子,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

    “我们去破庙。”柳弦安道,“王爷马上就要攻进来了。”

    “可是外头还有许多袁纵的人,他们已经认定我们是奸细了。”

    “我们本来也与他们不是一路。”

    柳弦安拿起黄望乡的剑,踏出了房门。苗常青一见到剑,颤声问:“皇上他……”

    “重伤不治,节哀。”柳弦安问,“苗将军,你手下一共有多少人?”

    苗常青还没有从悲伤里走出来,他道:“一百。”

    “好,一百。”柳弦安道,“袁纵看起来已经完全疯了,我不知道他在穷途末路下,会不会也命人屠城,苗将军,我们得保护百姓。”

    “好。”苗常青点头,“就这么干。”

    城外,所有的流民都已经被驱逐到了密林中,袁纵下令紧闭城门,在城墙上架起了防御武器。有懂眼色的,已经提前叫起了“皇上”,袁纵也并不反驳,颇有欣然笑纳的意图,于是众人便开始山呼万岁,在琰军即将逼至城下时,全情投入地簇拥新皇登了个基。

    周毅易容混在士兵里,也簇拥在他身旁,时时刻刻准备听这人要颁布什么新的命令,好及时给柳二公子通风报信。他实在是叹为观止,不懂都这种时候了,怎么还有这种心情。

    袁纵披着明黄色的披风,威风凛凛站在城墙高处。

    高林将千里镜递给小兵,策马与梁戍并排而行,纳闷道:“那就是黄望乡?大冷天杵风里干嘛呢,裹着那么大一件斗篷,也不怕被掀飞。”

    “你管他。”梁戍道,“备好弓箭,吩咐下去,在三日内破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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