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别名又叫山城,所谓山城,起伏重叠,毫无规矩。但许多建筑依山傍水,看似无章,却又妩媚动人。譬如洪崖洞,借山与水势来枕靠,吊脚楼下是嘉陵江。吊脚楼上,则是人间。风景与烟火相结合,旁人再不合审美,也无法否认这得天独厚的美。

    因为是雾都,到了冬天,洪崖洞在雾气的裹挟下朦朦胧胧。秉着夜晚亮灯的习惯,千百盏灯点缀在错落的吊脚楼上,像挂了霜的红柿子。

    向十二的糖人店就开在洪崖洞,洪崖洞有十一层,“归去来”在第四层。圣诞节刚过,门前放着桶玫瑰,鲜艳又显眼。

    门边排着队,队不算长。这时,有人抽了一朵玫瑰,越过排队的,把玫瑰放在柜台边:“小二,来朵八二年的玫瑰。”

    柜台上摆满了糖人,仔细看,才能看到柜台后的人。柜台后,黄毛坐在角落,全神贯注地画着糖画,看都没看来人:“玫瑰自取,扫码支付。”

    画糖画,讲究的是个稳字,必须一气呵成。不过两三秒,一朵金黄的彼岸花跃然于案上,栩栩如生。黄毛抽来一根竹签,轻轻摁在花上,铁铲一铲,花被完好地铲下来,送到了客人手上。

    黄毛揉揉胳膊,察觉到那人仍在柜台前,他抬头,刚要说话,就站了起来:“姐?回来了?”

    向十二点头:“人不多,都交给我吧。”

    忙完,夜晚八九点,火锅店里,黄毛大快朵颐,笑呵呵的:“今年疫情没了,你是不知道来的人有多少。还有订花的,送都送不过来,不是隔壁老王帮我,你都见不到这么活蹦乱跳的我了。”

    “行。”向十二拿起手机,点了几下。

    手机响了。黄毛拿起手机,是向十二发的红包。他点进去,“卧槽”一声跳起来,傻眼了:“姐,你做慈善呢?”

    火锅店里的人纷纷侧目过来。

    向十二把人拉下来,小声道:“只是转了两天收益。”

    虽然如此,圣诞节平安夜两天,也能顶淡季一个月的收益。黄毛过意不去,讪讪道:“那我转给你外婆了。她这几天总打电话,跟我念叨你。”

    提起外婆,黄毛打开了话匣子:“你也是,大冬天去东北见朋友,别的什么时间不成,非要这两天。要不是了解你,去我都不让你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去见男朋友呢。”

    “咳、咳咳……”

    一口水呛住,向十二顺顺胸脯,喝着果汁,不说话。

    回去吊唁的事,没跟任何人提起。

    至于外婆,她话不多,除逢年过节,几乎不联系。她最近…怎么忽然这么关心她?既然关心,怎么不主动联系她?

    向十二蹙眉。

    “不、不会真去见了男朋友吧?”

    “瞎说什么,”向十二收回思绪,夹起一筷子菜放进黄毛碗里,“吃你的吧。”

    吃完火锅,坐上嘉陵江的渡船,往对面看,洪崖洞像一座山,睡在好风好水里。常常有人说,洪崖洞像现实版的《千与千寻》,这点并不能否认。向十二总觉得,这座装满故事的大山,一定还有什么秘密没被发现。

    下了船,到对岸,上车。

    靠在玻璃上,意外地,有道背影浮现上脑海。

    天色已晚,南方暖春一样的冬天,裹挟一份若有若无的情愫。遥远的北方,心上的人今夜又站在哪一处路灯里。人来人往,是否有人会为他驻足。

    “雪,下雪了。”

    车上的人惊呼,惊呼声此起彼伏,不少人往窗边看。

    向十二看向窗外,雪花飞舞,轻如飞絮。霓虹闪烁,雪瓣拍在窗面上,融化,水汽汇聚成珠,又被挂灯的树一一抛在脑后。

    南方的雪,总是细腻温柔。下雪时,便如春风过境。温柔就在似冷非冷间,能积雪烹新茶,亦能红泥小火炉。甚至只要想,春天里的桃花、杏花,想几时发芽就几时发芽。

    霎时间,那双桃花眼闯入心扉。他的眼睛,也和南方的雪一样啊。她戴上耳机,望着窗外风景,打了个哈欠。

    连日奔波,没睡一次好觉,困意席卷而来。向十二靠在车窗上,阖眼假寐。

    车外高楼林立。桂花街的十字路口处,一抹白衣坐在楼顶,视线落在楼下,车渐渐远去。他站起来,抬头往上看。

    黑夜漏下纷纷扬扬的白花。

    花瓣砸在脸上,不痛不痒。

    向十二打了个激灵,一睁眼,醒了。

    寒风直往脖子里灌,她哆嗦了下,抬起头,往四周看。心头“咯噔”一跳。四周是梅香疏影的墙,有扇雕花窗。

    这是,在店里?

    不是坐车回家了吗?

    向十二撑起胳膊,揉揉发酸的脖子,看向墙上的表,半夜十二点整。

    这个点,店都关了。她明明记得,自己坐在车上,外面在下雪,忽然间困意袭来……难道在做梦?

    “砰砰砰”

    有人敲门。

    拉回思绪,向十二往门外看,外面有个小女孩,扎着麻花辫,穿着碎花裙子,六七岁,站在门口,要进不进。

    奇怪。

    大半夜,店都关了门,客流也散了。有人都很稀奇,更何况是小女孩,她怎么会在这里?

    门外的灯已经熄了,店里的光暗黄,小女孩迎光站在黑暗处,直勾勾地盯着她看,一句话不说。

    向十二蹙眉,走到门边,与小女孩隔着扇玻璃门。她微微俯身,离近看,小女孩五官精致,脸颊上洒了很多雀斑,不过脸色惨白,像生了病。

    向十二:“小朋友,是和家人走散了吗?”

    雀斑往脸边扩去,小女孩露出两边虎牙:“开门。”

    门抵在门把手上,开门的手顿住。

    不对劲。

    小女孩的五官越看越奇怪,明明很精致,却像临时拼凑出的,哪哪儿都不对。尤其是,她身后,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咕哝。

    当往她身后看时,一道轻笑钻进耳膜,蚂蚁蚀心一样,无法忽略。不安感越放越大,向十二刚要关门,已经迟了。

    玻璃被撞开,一只巨型触角冲进来,直奔向十二面门而来。

    “哗啦啦”

    柜台被撞翻,向十二往后面跑,来不及关门。后门出去,一路往楼梯口跑。身后高跟鞋嗒嗒响,或左或右或上或下,紧紧跟着。她心脏剧烈跳动,根本没来得及捋清发生了什么,只能不停地跑。

    转过一个弯,眼前豁然开朗,向十二刹住步子。前面是小吃街,街里热闹繁华,男女老少皆有,都在盯着她看。

    半夜十二点,哪儿来的人?

    再仔细看,这街上叫卖的,有狗有蛇有狐狸,根本不是人。要说和人的共性,只有身体相似。

    更诡异了。

    这是,在做梦吗?

    她刚要往回退,高跟鞋声音响在耳边,一道尖细的声音擦来,向十二腰间一痛,倒飞出去,撞在酒旗上,砸烂了几坛酒。

    碎瓦片里,向十二捂着脖子,吃力地抬头。血顺着指缝往外冒。一个扛着红裙木偶的红衣女人踏进视线。这女人只有一只胳膊。还是断的,断臂处在滴血。

    女人咧嘴,张开血盆大口:“终于找到你了。”

    向十二捡起瓦片砸过去,拔腿就要跑,可还没站起来,脚腕一紧,又被拖了回去。

    她挣扎着,扭掉鞋子,光脚闪进一边的电梯,在电梯关上门之时,一道巨响炸开,电梯门被木偶破开,头滚落下来,在地上挣扎了几下,随时都要浮起来。

    向十二的心卡到嗓子眼,在木偶头将要接回去时,她一脚踩上去,又不敢狠踩,只能暂将木偶头压制住。

    电梯在往上升,人偶卡了一半在电梯里,咯吱咯吱,血沫声胶着。向十二额角冷汗直冒,身体跟着颤栗。

    如果是梦,这梦真的过分吓人。

    盯着电梯层数,向十二大气不敢出。洪崖洞有十一层,她在第四层,电梯不知坏了还是怎么,只能往上升。身边,木偶头在狞笑,一声比一声凄厉。而她,脖子上的血止都止不住,何止是害怕。

    但可以肯定的是,这绝对在做梦。

    现实世界里,哪儿有鬼怪?

    可此前从没做过这样的梦。

    “叮——”

    顶楼,到了。

    洪崖洞上面与千厮门大桥相接,桥上车流无数,不管会不会停下来救她,至少有人,一定能逃掉。

    电梯门打开的那一刹那,向十二刚要夺门而出,一只手插进门缝,撕开门,挤进一顶人头,人头扭动,转了一圈,露出半张人脸。

    “嘭!”

    向十二一脚把她踹出去,猛按电梯开关。

    脚上一痛,人偶咬上了脚踝。向十二手一抖,电梯门被砸开,一只惨白的手穿过门,直奔面门而来。手堪堪擦过脸颊,卡在了缝隙里。

    向十二踹开人偶,开了电梯门就跑。

    出口关了,出不去。

    向十二退回去,不敢回头,转头往更高处跑。

    观景台上,向十二喘着粗气,一点点往外面退。对面挤满了“人”,有断了手脚的、有无头者、有披着一身妖怪皮的。

    他们步步紧逼,每一个都在说着“拿命来”。

    此前十七年的生涯里,她从没有见过这种场面,包括做梦。对,就是在做梦。向十二狂扇耳光,几近崩溃地嘶吼:“醒来!给我醒来!”

    “拿命来!”

    这些东西蜂拥而上,直奔向十二而来。

    ——

    “姑娘、姑娘、醒醒。”

    向十二睁眼,头晕目眩,她揉着脑袋,直不起头。耳机里的歌还在播放,是《长坂坡》。心头平地起惊雷,她什么时候,切到了这个?

    就在这时,肩头被点了点。她扒开脸前碎发,余光看过去,昏暗的灯光下,站着一个啤酒肚的男人。

    “终点站了,快下去吧。”

    终点…终点站?

    向十二坐起来,拔掉耳机就往下跑。下了车,雪停了,外面淅淅沥沥下着小雨。鸿蒙天地间,她像一只蝼蚁。从哪里来,想不起了,到哪里去,回不去了。

    这一刻,梦境如潮水般席卷而来。

    要被妖怪撕碎的一刹那,她踩上栏杆,望着嘉陵江一江冬水,将要跳下去时,耳鸣声传来,她两眼一昏,身体往后仰去,如同断了线的风筝。

    “将军啊

    自古大将无战马

    怎能交锋把阵临”

    “主母啊

    千言万语不肯听

    曹兵杀来怎样行”

    又做了那个梦,这一次,向十二看得比谁都真切,她恍若就在战场上。

    长坂坡,到处是曹敌。赵云跨上战马,忽然调转马头,在泼天夜色下,踏开激荡的水墨,一步步,朝她飞奔而来。

    战马嘶鸣,一跃而起。

    向十二来不及后退,就被拽住手腕,拉上了马。身体腾空,向十二紧紧拽住他,心脏砰砰直跳。

    什么意思?

    他来救她了吗?

    战马周遭,源源不断有士兵涌上来。在他们杀来的前一瞬,都被赵云一剑劈开,劈开的士兵化为黑气,消散成雾气。曹敌屡战屡败,屡败屡战,而赵云…如同一尊不可侵犯的神,根本战无不胜。

    厮杀声渐大,像要把人撕裂。向十二把人拽的更紧了。

    忽然间,马猛地撅起,破开重围,往杀开的血路踏去。向十二差点摔下去,死死搂住他的腰。

    铠甲湿漉漉的,有血溅在手背上。四面有风呼啸。

    这感觉,似曾相识。

    一霎那天旋地转,通天黑气拉下帷幕。

    “胡闹!”

    “《长坂坡》的招牌都让你给砸了!为师的老脸都让你丢尽了!你以后还怎么在梨园唱戏!”

    “认不认错!认不认!”

    再睁眼,马没了,一个男人跪在戏台下,背对着她,被狠狠地抽着鞭子。老人打了好一会儿,终于累了,一把丢掉鞭子,满脸痛恨地盯着他,似在等他开口。

    台下尽是人,全跪在地上。

    男人白衫浸血,背上皮开肉绽,血顺着衣角,一滴一滴溅在地上。

    “师父。”

    “放我走吧。”

    男人僵直着背,如断线的风筝,随时都要倒下。但他偏不,就算是跪,也跪得不卑不亢,连受了打后的语气都不是在求饶。

    后面有人求情:“师父,外面那些都是谣言,师兄他怎么可能——”

    “不是谣言。”

    男人弯腰,捡起鞭子,一双手跟着颤抖,他抬起胳膊,双手把鞭子呈到老人手边,又埋头下去。

    他说:“我确实动了情。”

    “你、你、混账东西!你也不看看自己是谁!唱了几天戏,真当自己是英雄了?你是戏子!不是赵云!没了长坂坡,你什么都不是!”

    老人抄起鞭子,就要去打。旁边跪在地上的男人抱住老人,泪眼汪汪地道:“师父,别再打了。再打会出人命了。师兄他乱了心,强留已是徒劳,放他走吧。您要是不解气,您就打我,打我!”

    “别。”

    男人拉住他的胳膊,轻轻摇头:“长明,这是我的事。”

    他撩开长发,捡起手侧剪刀,一点一点剪掉长发。剪发的手都是血,不知是发间的血,还是手上的。长发碎了一地,栽在血泊里,犹如遒劲的梅枝。

    老人看在眼里,骂了几句,终于丢开鞭子。恨意压在心头,变成无奈与伤怀:“天际流有天际流的规矩,断发是什么意思,你应该清楚。”

    男人一字一句:“知道。”

    “断发者,逐出天际流,永世不得粉墨登场。”

    “好,很好。”老人一脚踹开抱住他腿的人,上前几步,怒目圆睁,随时都要动手。可下一刻,他却笑了,尽管是笑,却没有任何笑意。

    老人止住笑,眼神渐渐冷下去:“你走吧。”

    见人不动,老人低吼:“出去!”

    良久,男人晃晃悠悠站起来,撑起胳膊,朝师父抱了一拳。

    他转身。向十二惊了,那双桃花眼正望着她。一瞬间,她不再像梦境里的过客,而就活生生地长在故事里。

    这张脸,她见过的。

    “师兄。”

    帮他的人刚要说话,就被一道更高的嗓音盖住了声音:“身为戏子,不要以为站在更高的位置,就拥有选择的权利。惦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只能站的越高,摔的越狠。等你摔的头破血流,等你撞了南墙,你就没有回头的路了。”

    男人气若游丝,却一脸决绝:“那就一去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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