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平十六年冬,天降大雪,雪势之大十年难得一遇,渐成灾祸。
摆满了炭盆的暖室中,姜昭不顾身边奴仆的哀哀劝诫,硬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支起了一扇轩窗,冷冰冰的空气霎时涌了进来。
冰冷冲散胸中沉甸甸的憋闷,姜昭觉得这是自己这辈子最清醒的时候,看院中飞雪雪白,压着红梅点点,沉重如铅的身体却轻了几分。
眸中潋滟,姜昭决定就是今天了。
是的,她决定要在今天结束自己的一条命。已经研制出的毒药,梦别离,小小的一粒,不苦也不涩,塞到口中十息就能达成她的夙愿。
“到时候了,你们去该去的地方吧,不必挂念我。”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意,姜昭在身边人的哀戚中,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一室无声,风雪的呼啸声又大了几分,一支红梅不堪压折,断然落下。
意识回归的一刻,听着刻意压低的女声,姜昭想骂给她毒药的人简知鸿,这声音如此熟悉,不是她身边的四大贴身婢子之一银叶还会是谁?
能听到贴身婢子的声音也就意味着,简知鸿打了包票阎王都救不回来的毒药,根本就是个赝货,她还好好地活着呢!
这让苦心孤诣一心寻死的姜昭怎么能接受?要知道她从年幼记事的时候就不想活了。
当然,这一旦说出去肯定是天方夜谭,无人相信的。
她姜昭是谁?安国公与端敏长公主的独女,当朝皇帝景安帝是她的亲舅舅,当朝太后是她嫡亲的外祖母,她的两位嫡亲兄长一位是安国公世子,一位是长恩侯,而她则从一出生就被封为明月郡主。
无比显赫的出身令人艳羡不已,可让人连艳羡之意都不敢生出的是,她的皇帝亲舅舅,对她独具一格的宠爱。
富饶的封邑,金灿灿的免死令牌,不必跪拜任何人的特赦让姜昭一个郡主,大刺刺地凌驾于皇帝亲女公主之上。便是一干皇子也多有不及呢。
姜昭几乎可以享用这天下一切的美好,可即便这样,她还是不想活。
因为活着太痛了,也太累了。
从记事起,姜昭就知道自己还在襁褓中的时候就有了救驾之功。那时她的公主亲娘抱着不足一岁的她入宫赴宴,不巧正赶上崔太后与辰王勾结,意欲在宫宴上毒死她的皇帝亲舅舅,而她,一个只会吃喝拉撒睡的小婴儿,因为长得玉雪可爱抱到了皇帝舅舅的面前,又不巧看上了皇帝舅舅桌案上的果羹,兴奋地勾头就趴过去……果羹有内监宫女提前尝过,当然是无毒的,可是那汤匙上却浸泡了剧毒。
宫宴大乱,崔太后与辰王的阴谋被粉碎,她吐血昏迷了足足三日保住了一条小命,身体却坏了,五脏六腑病痛不断。
这么多年来,姜昭觉得她就像根部枯萎的花,以药液催灌,不见日月,不经风雪,才勉勉强强长出了花苞。这花苞太脆弱了,每一寸的生长都让她痛不欲生。坚持了多年,忍耐了多年,她感受不到任何的快乐。
佛道皆说人有轮回,这辈子姜昭无法改变,所以她求死,祈求下世健康安稳,无论贫贱富贵。
可是如今呢?姜昭还活着,随着意识恢复,如同附骨之疽的疼痛涌上,她生无可恋地睁开了眼睛,拽了拽近在手边的红线。
铃铛声响,鹅黄色的床帐被撩开挂在金钩之上,熟悉的婢子们动作轻柔地扶她起身。
姜昭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嗯,四个贴身婢女金云、银叶、珠雀、宝霜一个不多一个不少,脸上还带着欢喜的笑容,想是为她没死开心。
“郡主,您可是醒了,公主殿下那边的迎春宴都开了好一会儿了,也派人来唤您。”四个婢女中性子最跳脱的珠雀就如同她的名字一般,一开口就像一只鸟,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若是往常,性情最稳重的大丫鬟金云早就开口斥责珠雀聒噪扰了郡主静养,但今日此时不同。郡主之前言语中对迎春宴颇感兴趣,一切为郡主着想的她也想郡主出了这房门一赏春日之风光。
故而,她非但没有阻拦珠雀,反而还贴心地多加了一句,“公主殿下宴请京城诸多贵女,怕是有意为侯爷择新妇。”
姜昭父母膝下共育有二子一女,长兄姜曜为安国公世子,已于三年前娶妻,金云口中的侯爷指的便是姜昭的次兄姜晗,因为没有袭爵的资格又是公主的亲子,一年前被陛下封为长恩侯。
长恩,长恩,封号直白,彰显着安国公一家的恩宠深厚,金云这些家仆们每每提起来都与有荣焉。
姜晗今年满了二十,端敏长公主着手为次子挑选新妇,于是在春暖花开之际办了一场迎春宴,广邀京城贵女。
“迎春宴?”任由婢女为自己换上轻软的华服,姜昭嘴中呢喃,脸上显出罕见的诧异。
她服下梦别离,肯定是没有丧命,可是竟然昏睡了数月,现在已经是春日了。
“冬日那场雪灾平息了?”姜昭轻启了唇没精打采地询问。她记得自己阖上眼睛时大雪不停如鹅毛一般,定是会酿成数年难得一遇的大雪灾。雪灾在前,母亲还有心情设宴,她就那么着急二哥的婚事?去年的迎春宴她没去也知道闹了好大的丑事,今年遭了雪灾竟然也要再办。
闻言,身后为她打理乌发的婢女皆是一愣,面面相觑后,金云小心翼翼地开口,“郡主,去年并无雪灾,反而府中那些庄头们都说雪下得少了,今年庄中的收成定是有减损。”
她们都觉得是郡主睡得有些迷糊了,去年根本就没有雪灾。
没有雪灾,去年的雪下得少了……黑如鸦羽的眼睫毛慢慢展开,姜昭的眼神认真打量起周边的一切,琥珀色的眼瞳定在不足数米远的一处,软歪歪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坐直。
窗下摆着一盆绿意浓郁的“松树”,全部由名贵的玉石雕刻而成,几乎以假乱真的雕工让每一个初见它的人都以为是真的松树。
可姜昭知道它不是松树,这盆玉树是滇西国贡上的珍品,因为寓意长寿,庆平十四年被舅父赐给了她。
庆平十六年的夏天,她与母亲发生了一次争吵,母亲一时失手将它打碎……可此时,它好端端的待在那里,莹润的一丝细缝都瞧不见。
姜昭盯着“长寿”的玉树,心中掀起了一股惊涛骇浪,毒药失效她没死不算稀奇,但碎的玉树怎么可能会完好无缺。
“郡主,您就是再喜欢也不能一直盯着玉松看呀,陛下赐给您都六七个月了,您还没看够啊?”利落地为郡主挽好发髻,珠雀没有感觉到气氛的不对劲,笑意盈盈地开口。
她话音落下,姜昭就动了,破天荒地不用人搀扶站了起来,华服曳地,直直地往门外走去。
四个婢女连忙都跟了上去,安排软轿等物。
姜昭身体病弱,为了静养,常年住在公主府,长公主并兄长等人却都住在安国公府,此次设宴也在安国公府。虽然公主府就在安国公府的隔壁,中间的墙壁还打通了,但从姜昭的住处到设宴的地方依然有很长一段距离。
一路,她歪在软轿上,从婢女的只言片语中已经拼凑出了眼下的状况。那一颗梦别离没有让她死,却是让她逆转时空回到了庆平十五年的春天。想到这里,姜昭有些遗憾为何自己没有多吃些毒药,说不定多吃些能让她重生到还是个小婴儿的时候呢,她肯定不会再贪嘴受罪!
庆平十五年的春天,姜昭印象深刻的只有两件事,一件是太子纳了隆盛侯的嫡女,一件是她的堂妹姜晴许了家中的远房表兄为妻。
好巧不巧,这两件事都发生在她母亲为二哥准备的相看宴上,正是今日呢。
更巧的是,那隆盛侯的嫡女就是她的公主母亲相中的儿媳!因为此事安国公府甚至和东宫有了龃龉。
想到这里,姜昭挑挑眉,上辈子她没弄清其中的缘由,不如这次先去围观围观,满足了好奇心再去寻个死也不是大事。
她那堂妹的事情也颇有意思呢。
安国公府,姹紫嫣红中一片欢声笑语。
端敏长公主设宴为自己的次子相看新妇此事几乎是京城中人人皆知的事情,凡是收到了帖子的人家无不欢欣雀跃领着适龄的小郎君小娘子们上门赴宴。
设宴的虽是长公主,迎客的却是安国公府全家,安国公府二房三房正值花期的四娘子五娘子还未许人,京中不少人已经盯上了。
安国公府简在帝心,恩宠不断,结为姻亲是一件稳赚不赔的好事,君不看,今日长公主设宴,太子、靖王以及还未封王的四皇子五皇子都上了门。
太子是储君,地位要比他的兄弟们高了一截,他为首,礼貌向姑母端敏长公主问安。长公主笑颜如花,赶紧请他们几兄弟坐下,另有长子安国公世子同次子长恩侯坐在下首相陪。
景朝历经百年,皇室子弟的容貌当然不会差。太子端庄温润、靖王高大威猛,剩下两个皇子虽是少年但也能窥见长成后的傲人风姿。
隔着一段不算近的距离,聚在一起的京城贵女们羞红了脸,心思浮动。
“几位殿下不愧为龙子,当真是威仪无双。”贵女中有女子低低感慨,声音刚好被众人听在耳中。
“可惜洛王殿下今日未到,洛王殿下还未有王妃呢。”太子殿下已经立了太子妃,靖王殿下身份尴尬,只有洛王殿下,品貌非凡未立王妃,是诸多贵女心中的如意郎君。
闻言,被众星拱月的红衣少女收回投注在高大男子上晦暗痴迷的目光,微微拉了下唇角,声音飘忽,“诸位王爷哪里有太子殿下身份尊贵,太子殿下可是储君。”
皇帝的妃嫔比王妃可强多了,王妃的一辈子只会是王妃,皇帝的妃嫔却说不准了。如今的太后曾经可不是先帝的皇后。
“晴妹妹,听闻长恩侯之下还有一位明月郡主,我等还未见过郡主的风采,不如你和我们说一说吧。”姜晴身旁的女子是隆盛侯的嫡女孟婉月,在京中是有名的贵女,听了姜晴的话眸光微闪转了一个话题。
“我那郡主姐姐疾病缠身,常年闭门不出,又自恃身份,府中的长嫂世子夫人也要时刻捧着她。我又敢说些什么呢?”姜晴摆摆手,骄纵的语气中含了一分无奈。
孟婉月的神色一顿,心中便有些不舒服起来,目光不由自主地往含笑同长公主交谈的太子身上飘去。家里有意让她嫁给长恩侯,可上一次她同姜晴去大慈恩寺的时候正巧遇见了温文尔雅的皇太子……她的身边没有旁人,太子殿下在冲着她笑……
“郡主虽身份高贵,但你我结交的却是你姜四小姐。”
“就是,晴妹妹你切莫妄自菲薄,照我说,郡主哪比得上我等身体康健?”
“是啊,郡主真是可怜啊,兴许这辈子连嫁人都不能呢。”
贵女们无一不被千叮咛万嘱咐过要对明月郡主恭敬,心有傲气的她们早就有怨气了,公主也没如此呢。
是以此时,她们纷纷劝慰起姜晴来,话里话外充斥着一丝优越感。
身份再高有什么用,还不是一个快要死的病秧子。
闻言,姜晴也弯了弯唇,心中压着的嫉恨稍减。
然而就在此时,一个嬷嬷急急忙忙跑到长公主跟前说了一句话,贵女们便看到坐席上的太子世子等人竟然全部起身面带欣喜。
“明月郡主到!”一架软轿被六个身高体壮的嬷嬷抬进来。
隐秘的得意僵在脸上,贵女们连同姜晴纷纷起身,恭敬颔首,一丝一毫的不满都不敢展现出来。
当今陛下曾言,见明月郡主如见朕亲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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