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照语调平缓地讲解《孟子·告子》一篇, 声音明明与先前相比变化不大,可底下坐着的皇子宗室们却都感受了一股沁凉的寒气由后背升起。
他们不由自主地挺直脊背,收起了玩闹的心思, 直觉告诉他们今日的陆学士不能招惹。
他们的乖顺陆照并没有在意,他一边讲解一边缓缓踱步走到门前,眼角余光往外瞥去, 屋外空无一人。显然, 方才还在此处交谈的两人已经离开了, 一起离开的,不知去了何处。
想到靖王那异常亲昵的举动,陆照垂眸抿直了唇……听闻, 靖王的王妃已经定下了, 选中了太常寺卿宋家的小娘子。婚期该在数日后,可惜李太后突然薨逝,这场婚事足足往后延了三个月。
一个时辰过去,翰林院另外一位姓林的学士带着《大学》进来, 陆照颔首朝他示意后走出了崇文馆。
翰林院和崇文馆之间有一条近道, 十分的方便。陆照却面不改色地选择了另外一条远些的官道, 这条官道会经过礼部的官署。他抬眼望去, 官道上经过不少匆匆忙忙的礼部官员。
“贺侍中。”陆照瞥见一名看着三十来岁面白短须的官员,主动走过去, 颔首朝他打了个招呼。
这名官员名贺楼知,正是如今礼部的一名侍中, 郑重不光彩地淹死后,礼部尚书提拔他坐了郑重的位置, 从五品的礼部侍中。
“陆学士, 可是刚从崇文馆归来?”贺楼知其实远远就看到了陆照, 毕竟他身着绯色官袍,手中持着书本的清雅气质太过于引人注目,而那张俊秀如竹如玉的脸也早在入朝为官的第一日就被所有人记下忘不了了。
不过贺楼知没想到陆照会主动向他打招呼,连忙也问起好来,态度十分热情。从前在礼部,贺楼知和郑重两人不对付,因此他对被郑重背刺过的陆照生有好感。
“今日讲学《孟子》,林学士已经过去了。”陆照淡声应了一句。而后,他看了贺楼知一眼,挑了下眉,低声又道,“贺侍中神色似有愁苦,不知正为何事烦扰?”
贺楼知一愣,心道这陆明德果然不是寻常人物,竟然被他看出来了,叹了一口气小声诉苦,“陆学士是不知我们礼部的难做啊,太后娘娘的丧期刚要过去,眼下陛下的万寿又要到了。”
“嗯,最近事情繁杂,礼部该是忙不过来。”陆照淡淡一笑,表示理解。
贺楼知听了他的话,仿佛遇到了知音,又道,“何止是忙不过来,还有许多事掰扯不清呢。就拿陛下万寿来说,那时肯定有藩国的使臣过来贺寿,座次安排麻烦。长信宫那位往年不用考虑,可今年她……哎呦,愁煞我也。”
陆照闻言若有所思,薄唇轻轻动了下,“其实,探清陛下的心意也不难。”
“还请陆学士细说!”贺楼知包括朝中官员都知道景安帝颇为看重陆照,听到这里立刻凑到陆照身边。
不止他一人,礼部尚书也在烦恼如何安排万寿节,若是陆照有解决的办法,他们都会记得他一个人情。
陆照眯了眯眼睛,莞尔一笑,“听闻靖王殿下比太子殿下还要年长月余,或许礼部可以向陛下进言尽快为靖王殿下督办婚事。国丧将过,来一场喜事陛下只会龙颜大悦。再者,靖王殿下的婚事已经推迟过一次了,再迟恐不吉利。”
贺楼知细心听着,一开始还微微疑惑,后来眉头展开目光变得越来越亮。他明白陆明德话中的意思了,靖王大婚,长信宫那位于情于理便不能缺席,若是陛下准了,那万寿节就要安排皇后席位,在高贵妃之上;若是未准,则说明陛下对崔皇后和靖王怀有芥蒂,万寿节往年怎么办今年还是怎么办……
而且,最妙的是,还能悄悄的试探出靖王在陛下心中的地位。
“陆学士大才!”贺楼知由衷地拱手给陆照作了一个揖,面带喜悦,他要尽快将这个法子说给尚书听。
“贺侍中谬赞了。”陆照云淡风轻地理了理衣袖,往翰林院的方向走去。
姜昭先派了个人向乾清宫的皇帝舅舅禀报了一声,之后才跟着靖王一起去了长信宫。
说来,这是她第二次到长信宫。
想到第一次到长信宫的时候,她抬了下头看了身旁高大的靖王一眼,第一次,她是偷偷摸摸跟着靖王跑过来的。
那时她记得自己才六岁,因为身体的缘故,生的格外的娇小,比差不多同龄的九公主矮了一个头。
六岁的姜昭个子矮小,安静不出声的时候很容易被人忽视。那一日,她趁着阳光正好,就躺在御花园的秋千上睡懒觉,小小的一团被不远处传来的叱骂声惊醒后,下了秋千绕过宫人,跑了几十米远就看到了十几岁的少年被欺负的场景。
十几岁的少年就是靖王,他孤身一人,面前是刚被封为太子的二皇子魏琰和高贵妃的娘家子侄。
姜昭还小,跑了几步路就累的喘不过气来。她愣愣地喘着气,看着太子他们让靖王表兄一遍遍地行礼一遍遍地刁难,反应过来正要气愤地上前,太子和高家几个郎君已经扬长而去了。
少年靖王绷着脸躬着腰,犹做着行礼的姿态,看到突然出现的粉团子,红着眼阴郁地瞪了她一眼,随后转身离开。
姜昭有些害怕他的眼神,可记得平时珩表兄对她最好,担心他出事,迟疑了一会儿,还是使着吃奶的力气偷偷跟了上去。
然后,她深一步浅一步就跟到了一座陌生安静的宫殿门前。她躲在墙角,亲眼看见珩表兄沉默地站在椒红色的宫门前面,接着一下一下用力地拍向宫门。沉闷的声音持续了很久,久到小姜昭咬着唇看到少年的手掌已经渗出了红色的血迹,可宫门愣是没有一点打开的动静……
小姜昭从自己的身上拿出沾了药味的手帕,想要过去给珩表兄止血,下一刻她听到了一道温柔又低落的女子声音,“珩儿,回去,勿要再来了。”
少年停了动作,转过身,眼神泛着赤红,手掌也染着红色……他看到了小小的姜昭,一步一步朝她走过去,阴翳的神色像是噩梦中出现的鬼怪……
小姜昭后来回去乾清宫问了皇帝舅舅才知道,那座宫门是红色的宫殿是长信宫,珩表兄的母后崔皇后住的地方。
她虽然活着,但出不了长信宫,也见不到珩表兄的面。
“珩表兄一定想念自己的母亲。”小姜昭对着舅舅感慨,聪明地掩下了她看到的一幕。
……
眼下过了有十年了,姜昭第二次到长信宫,眼前不禁浮现出另一个被阴霾笼罩的少年。不过,靖王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他似乎忘记了他十年前差点吓晕一个孱弱的小姑娘。
抿抿唇,姜昭收回了放在靖王身上的目光,往事,还是不要提了。
“娘娘请殿下和郡主进去,殿下和郡主请跟着奴婢来。”景安帝在乾清宫没有传来阻拦的口谕,姜昭和靖王被长信宫的女官领到了正殿去。
崔皇后在正殿,听到动静抬头,第一眼就看到了儿子身边貌美又清灵的小娘子,微微上挑的凤眸闪过惊艳与沉痛。
原来这就是陛下常常挂在嘴边的小盘奴,果然胜了寻常小娘子太多。只可惜,她的命太短了……若不是当年崔氏的族人下毒,她可能……
“崔娘娘,我同珩表兄一起来看您。”姜昭礼貌地对着崔皇后用了敬语,看到她神色脸色都没有异常,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崔皇后没有过多受到那件事情的影响,她内心的愧疚也能少一些。
“母后,这是昭昭。”与往常的稳重比起来,靖王显得有些激动,他向自己的母后介绍姜昭的时候,黑眸亮的惊人。
崔皇后一开始脸上挂着微笑,此时听了靖王对姜昭的称呼,眼皮猛跳,笑容当即淡了一些,“母后知道她是你的表妹,端敏长公主的幼、女。”
“陛下时常和本宫说起你,上一次听说你重病吐血,如今你的身体、还好吗?”崔皇后对待姜昭的态度比亲生儿子靖王还要温和,她命人端来几碟自己亲手做的点心,放到姜昭面前。
“已经好多了,多谢崔娘娘。”姜昭朝她笑笑,拿了一块点心吃着,脸颊鼓鼓的样子很可爱。
靖王为她倒了一杯茶,递到她跟前,姜昭接过去也喝了两口。
两人的动作看上去没有任何违和之处,甚至还有几分默契。
崔皇后静静地看着,心直直地往下沉,虽然她被幽禁在长信宫,和靖王有十几年的时间没有相处,但她身为母亲还是能轻易看出靖王对姜昭的不同。
还有那声“昭昭”,根本不像是靖王的性格。
“珩儿的婚事定下了宋家女为靖王妃,昭昭见到过宋家女吗?”她突然出声,提起了宋令仪。
姜昭吞下点心,点了下头,眼睛干净澄澈,“端午节那日,见过一次宋娘子,她和表兄挺般配的。”
少女软乎乎的声音传到耳中,夹带着点心的香气飘来,靖王瞬间僵住,黑眸看向自己的母后。
崔皇后深深吸了一口气,避开他的眼神,含笑又吩咐人取来自己库房的几件珍宝,“昭昭拿去赏玩吧,若有喜欢的,我这里只要有,你尽管拿去。”
她做不了什么,只能微弱地补偿姜昭一些。
姜昭很懂崔皇后的意思,装作没发现珩表兄与她之间的风起云涌,扑到了几件珍宝上,一副很喜欢的样子,“多谢崔娘娘。”
……
半个时辰后,乾清宫的宫人过来附耳在崔皇后的跟前小声说了两句话,又说到了郡主喝药的时辰,姜昭便带着个崔皇后给的小匣子离开了长信宫。
出了长信宫的宫门,姜昭也没有去乾清宫的正殿见皇帝舅舅,她的心里还有些虚。
“咳,现在舅舅肯定在议事,我先到偏殿去了,好累。”她装模作样地抱着小匣子去了乾清宫的偏殿,进到里面立刻躺在榻上闭目养神。
景安帝听到宫人禀报郡主累及已然在偏殿酣睡,皱了皱眉,吩咐宫人们动作安静一些,紧接着见了礼部的官员。
礼部询问国丧将过,是否尽快督办靖王殿下的婚事,景安帝沉吟片刻,一语定音,“下个月初八,钦天监说过是吉日,婚事放在那天。”
想到前不久靖王带着盘奴去了长信宫,他眸光泛冷,决定尽早断了靖王的心思。
姜昭一觉醒来得知了下个月靖王就会娶宋娘子,摸了摸鼻子,偷偷趁舅舅不注意从偏殿溜了出去。
今天的发展有一点莫名的诡异,她还是趁早离开吧。靖王大婚,崔皇后应该能恢复出宫的状态,还好,不算受到温家一事的影响。
她此行除了没和陆表兄说句话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姜昭坐在鸾车上出了内宫门,刚要下来换成公主府的马车,一个熟悉的身形走近映入了她的眼帘。
温雅清俊的男子经过她的身边,像是刚从翰林院出来,下值离开。
姜昭眼睁睁看着他悠然离开,原本期待的眼神,变得迷糊起来,脸颊也鼓了起来,怎么?她这个大个人,闻起来还香喷喷的,陆表兄竟然没有发现她吗?
“哼,去请陆学士过来见本郡主。”她气呼呼地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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