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小英进屋后扫视了一眼。

    一个齐耳发的中年女人,正坐在家里唯一一张靠背椅上。她一头干练的短发,浅棕色的毛呢大衣,仪态端庄,打扮精致,脸上不知擦了什么,进来就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儿。

    这女人韩小英认识,她叫刘秀娥,是吴丽娜的母亲,跟她妈年龄相仿,看着可比她妈年轻多了,定城百货大楼的主任,本事大着呢。

    她男人更厉害,是冶金厂的厂长,两口子工资级别都很高,家里不差钱,不然也不会宁可花钱,也要找人替他们女儿下乡了。

    从吴家那头论,韩小英得叫刘秀娥三婶,她爸在吴家所有子弟中排行老二,刘秀娥得叫她妈二嫂。

    她奶当年改嫁到吴家,并没有给她爸改姓,但长幼有序,辈分还是要排的。不过她爸不受吴家重视,虐待倒也谈不上,只是结婚就给分出来了,只有逢年过节的才串个门儿,平时基本不走动。

    她爸去世的隔年,她奶也没了,她们跟吴家就不来往了,刘秀娥这是头一回登她们家门,当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新的政策马上要下来了,吴家人脉广,消息灵通,可能提前知道了:凡城镇非独生家庭子女,年满十五周岁者,皆应积极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到去更广阔的天地去……

    吴家三个孩子,按政策最少得占一个指标,老大吴丽娜已经十七了,虽然还在上高中,可马上就毕业了,即使她有办法可以不下乡去,可她下面的两个弟弟一个十四,一个才九岁,以后总得有一个要去吧,手心手背都是肉,哪个刘秀娥也舍不得。

    只能另辟蹊径,找个人替下乡,先占了他们家的名额再说,不然她们再位高权重,工作也会受到影响,得不偿失。

    想明白了其中要害,刘秀娥跟她男人便把所有亲戚家的适龄孩子挑了个遍,最后选中了家里条件最差的韩小英!以他们对韩家现状的了解,只要给些钱,韩家肯定会同意的。

    但也不能任他们狮子大开口,谁家的钱都来之不易,所以刘秀娥用了点心计,开始提的不是韩小英,而是韩小云。

    可韩小云早下乡去了,不可能再替别人下乡。

    “她三婶,我家小云下乡了,不是还有小英呢,她马上十五了,让她去吧。”齐淑珍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打过了年,要债的来家里好几趟了,别看她懦弱不出头,也不乐意天天被人催着还钱,她也要脸面的,还有她家志勇都二十一了还没对象呢,家里没钱,她不敢给张罗,要是能早点给志勇娶个媳妇儿,没准就定了心性,好好过日子。

    刘秀娥一说替下乡的事,就让她豁然开朗,立马有了决定,小云不行,就让小英替吴家女儿下乡!

    有了钱还了饥荒,志勇也可以相看起来,这打着灯笼都不一定找得到的好事,可不能错过。

    所以韩小英回来时,她跟孙桂玲正在跟刘秀娥推荐自己二女儿呢。

    这婆媳俩是心有灵犀,极力要促成这件事,其不知,刘秀娥故意设的套,就等着她们婆媳往里钻呢。

    这主动提出让韩小英替她家女儿下乡,跟被她许以高价诱惑的可不同,能省谁还不想省点儿呢。

    “小英,你还愣着干什么,不认识你三婶儿啦。”见韩小英进来就发愣,齐淑珍一脸不高兴的提醒她叫人。

    死丫头,木呆呆的,一点儿不讨喜,趁早让她下乡去,省得在她跟前晃悠碍眼。

    “三婶。”不讨喜的韩小英抬起头,轻轻的叫了一声。

    刘秀娥点点头,粗粗将她打量了一番后,脸上表情就有些不满意。

    挑剔道:“二嫂,你家小英也太瘦了,这能行吗?”不是说马上就十五了吗,怎么看着像十来岁,个头也太矮了,能有一米五?身上还臭烘烘的,这是捡破烂去了?

    这孩子五官倒是挺耐看的,就是太单薄了,下乡可不是闹着玩的,万一出什么事儿,她们家可就作了孽,让人知道会被指指点点一辈子的。

    生怕好事儿黄了,齐淑珍连忙解释道:“我们家小英从小就瘦,可瘦归瘦,可能干活了,她三婶儿,你就让她去吧。”说完她朝一旁的孙桂玲使了个眼色。

    孙桂玲会意,马上跟着敲边鼓,“三婶,让小英去吧,咱们都是亲戚,知根知底的,小英去了你也能放心不是。”

    最后一句话可说到刘秀娥心坎里。

    她低头沉吟起来,找人代替自家女儿下乡,怎么说都是钻政策的空子,不太光彩。

    他们吴家可是要脸面的人家,就算为了女儿免受下乡之苦,也不能不顾及名声,随便找人代替,不然一旦被有心人举报,可要倒霉的。

    小英跟她家丽娜论起来可以说是堂姐妹,妹妹替“身体不好的姐姐”下乡的例子屡见不鲜,对外是能圆得过去的,虽然有心人不会相信,但那又怎样,亲戚关系是事实,替下乡又是心甘情愿的,任谁也指摘不出毛病来不是。

    小英这孩子瞅着挺老实的,就是太瘦小了,可找别人家的孩子,不知根知底的,她实在不放心。

    算了,为了自己的宝贝女儿,就委屈小英吧,大不了早点儿把她领回去养着,离下乡报名还有些日子,肯定能养出几斤肉来。

    同时她对齐淑珍有些看不上,家里又不是穷得揭不开锅了,怎么把孩子养成这样,后妈也不过如此吧。

    不过别人家虐待孩子她管不了,也不想管,就让这孩子替丽娜下乡去吧,说不定离开家,还能多吃几顿饱饭呢。

    心里拿定了主意,刘秀娥不动声色的点了下头,委婉的道:“行,就让小英去吧,二嫂先跟孩子商量商量,我过两天再来。”

    齐淑珍却摆摆手:“她三婶,不用商量,这么好的事,我们求都求不来,就定了吧。”免得夜长梦多,被别人家抢去了。

    不商量就定下了?刘秀芬有些犹豫,她来时可没想这么快定下来,打算抻着点儿的。

    还有小英这孩子从进门只说了一句话,一直低着头,这也太老实了。

    可她转念又一想,老实才好,老实的孩子事儿少,她们家好拿捏。

    “这就定了?”刘秀娥还想再确认一下。

    她对面的齐淑珍连连点头,“定了。”

    她才道:“好吧,今天就说定了,只是不能让孩子白去,二嫂,你说呢?”她不说给多少钱,而是让齐淑珍自己说。

    齐淑珍就等着她这句话呢,说词都琢磨好了。

    “秀娥,二嫂也不跟你拐弯抹角,家里什么样你也看见了,要债得天天上门,我这身体也不争气,家里全指望着老大,这不小英马上毕业了,我还寻思给她找个临时工,让她帮衬一下家里,等几年大了就给她找个好婆家,现在你看……”

    她早算过一笔账,小英离嫁人起码还有三年,这三年少说能挣五百块钱,去了吃喝的,怎么还不存个三百二百的,就是以后要嫁人,家里也得收一部分彩礼呀,这么算下来,得四百吧。

    齐淑珍的话合情合理,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说完她伸出的四根手指,刘秀娥略迟疑了一下就点了点头,同意了。

    见她点头,齐淑珍又接着说道:“我也是实在没法子,不然哪儿会舍得小英去,秀娥,你是小英三婶儿,她走之前你给孩子好好补补吧,再给她做两身衣服,孩子出门都没一件好衣服。”

    不光要钱,她还想要各种票卷,至于票卷到手,给谁用刘秀娥可不会管。

    “应该的二嫂,就按你说的吧,不过这户口?”钱票她都准备好了,不过韩小英的户口不拿到手,钱票可不能给,不然出了差错怎么整。

    虽然她跟老吴工资高,损失三百五百的伤不到筋骨,可钱票再多也是他们凭本事挣来的,可不能平白便宜了别人。

    齐淑珍连忙道:“户口好说,我这就给你拿去。”她说完,起身进了里间,找出柜子里的户口薄,扯下韩小英的那一页用了条旧手绢包着出来了。

    正要递过去给刘秀娥,却被一直没吱声的韩小英一把夺了过去!

    “妈,你可真有意思,当着我的面就把我卖了?”韩小英不看在场的另两个女人,只一脸讥笑的质问她亲妈,想听听她怎么说。

    “你这丫头,胡说啥呢,你三婶还在这儿呢,怎么就把你卖了?这不是家里没办法了吗?”齐淑珍一脸嗔怪,强忍着被抢走户口页的怒火没骂人,心里已经骂上了,死丫头,不声不响的坏她好事!

    “行了,大嫂我先回去了,你跟孩子说吧。”户口页没拿到,刘秀娥有些遗憾,但这事急不来。

    “她三婶儿,你放心,我这就跟她说,不会出差错的。”齐淑珍急忙承诺道。

    天上掉钱的好事,有啥不乐意的。

    刘秀娥不想留下掺和她们母女之间的事,起身道:“没事儿,二嫂,你跟孩子好好说,等商量好了给我个信儿就成。”

    齐淑珍只能点点头,将她送出大门。

    等人走远才转身回屋,瞪了一眼还在客厅里的韩小英。

    “你今儿个咋回来这么早?又偷懒了。”此时的齐淑珍中气十足,哪有平时病歪歪的样子。

    韩小英心里嗤笑,她妈这是故意找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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