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雀在轩。
寒枝花绽,宫人折了许多枝白梅装点,清雅可爱,绥之几案上便插着一小枝,她拾起来嗅了嗅,却没闻到什么香味。
执玉凑过来:“这几天晴日少,又冷,绽不出香。”
“也就无聊闻一闻。”
执玉百无聊赖地托着腮:“为什么表哥不来?那贱婢的几个表哥都在那儿坐着了。”
“讲了多少遍,这是在外头,”绥之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一眼,又说,“舅舅一家都不爱进宫,你又不是不知道。”
执玉八卦地凑过来:“为什么?难道真的是避嫌?”
绥之简直想给他一掌摁桌上,没想到他还接着附耳道:“不会他和我母妃是真的吧?”
“什么真的假的,你就算知道了又有什么用?”绥之胆战心惊地瞥了眼一席之外的冉夫人,正色轻咳。
“那姑母为什么也不爱入宫?下午笄礼一散,她恨不得拔腿就走。她明明是在宫里长大的,不想家吗?”
“你这又是道听途说什么了?”
“承武年间的前尘往事,二哥,我真的好想知道!那些宫人偏生只说个只言片语,叫人去猜。”
绥之捂住他嘴:“我不想知道,完全不想知道,你要是敢问母妃,就等着挨揍吧。”
执玉仍在锲而不舍地哇哇叫,糊得绥之一手口水。后者嫌恶万分地命人取水来擦,逃离堵嘴束缚的执玉却眼尖道:“二哥,看门口!”
绥之狐疑地望去,只见宁王带着熠如走在前面,正要落座,而跟随着的那个身影,熟悉得让她晃眼。
秦湍今日发全束起,簪头一枚小巧白玉,流素若雪,眉眼间仍是熟悉的淡泊神态。那双如蕴微风的眸子不着痕迹地在满座搜寻了一圈,恰在认真瞧他的绥之身上留住了。
对视还不过半秒,婢女便捧着帕子来了:“殿下,请盥手。”
绥之有些烦躁地回头,匆匆洗净了手,再望向对面席上,那人早垂下长睫移开了视线。
“二哥,你在看谁?”执玉贼兮兮地凑过来。
她没来由地一阵心乱如麻,骂他:“你是不是有病啊?这么大了还往人手上糊口水!”
执玉纳闷不敢言,怎么糊口水的时候忍下了,现在随口问个话倒被骂了?
“秦先生,坐我旁边!”那边熠如欣喜地发号施令。
她那几个司徒家的表哥不免开始交头接耳,凭什么让他们坐后面,倒让一个陌生的外人坐旁边?他们齐齐看向萧成师,却见后者拳头已经握紧了,强饮了半樽酒。
秦湍故作不知地坐下,抬头意识到绥之恰在对面,便浅笑着斟了一杯酒,想下次对上视线时敬她一杯,却听萧成师压着怒气道:“为什么招惹我妹妹?”
熠如连忙想让他闭嘴:“我交个朋友,大哥也要管吗?”
萧成师见她这般维护,简直心堵:“他可不见得把你当朋友!”
熠如的神色忽地就难过起来:“今日我及笄,还不能什么都随我吗?”
秦湍只觉周遭有些吵闹,干脆端起酒樽,隔着熠如朝萧成师一敬:“许久未见大殿下,今日得见,大殿下依旧护妹心切,关心手足。”
萧成师听这无波无澜的语调,却莫名想起猎苑那日他寻的由头,乃是执玉伤了熠如,他护妹心切。
一想到这人曾救下绥之,还摆了他一道,不禁冷哼一声,随意端了酒杯,算是应下了。
“熠如,来。”宁王隔得远,没听到这边的交锋。
他像往常一样牵着红衣盛装的熠如,一路牵到御阶的侧座上。众人看着这个漂亮天真的小姑娘大咧咧坐下,自然得不得了,心叹:这可是御阶之上的侧座啊。
熠如自顾自地斟了一杯酒,兴冲冲地捧樽到宁王和王后面前:“女儿给父王母后敬酒,祝父王母后琴瑟和鸣,白头偕老。”
宁王笑得开怀,朗声道:“今日是你及笄,就莫要祝愿孤与王后啦。”
“又不是只能许一个愿,”熠如撒娇道,“女儿还可以祝自己做一个梦便背下一首诗。”
宁王已然被逗笑了,她还站着掰手指数了起来,嘟囔着:“一首才不够,最好一晚能背一百首。”
萧执玉一脸的恶心不已,凑过来跟绥之吐槽:“装疯卖傻!学到了司徒和盈的真传。”
绥之淡定地夹了一筷子红烧肉,心想,为什么先生是跟熠如一块来的呢?还跟萧成师相对敬酒?
难道他认定自己参与了焚兵,便开始明目张胆地靠近沐风殿,同自己划清界限了?
熠如敬完一圈酒,还是知分寸地退回了自己席上,又跟身边的秦湍有一搭没一搭地攀谈起来。
他们在聊什么?绥之托着腮,只见对面熠如一双美眸中蕴着雀跃之色,轩内明珠的光亮似在她眼底流波。
她是人如其名的,五官浓烈,眉目尤为明朗,让人见之难忘。
整个宁国最尊贵的少女,正冲绥之那清疏若雪的先生笑着。
她思量了一小会儿,忽想起端午拜节那日,秦湍说“熠如郡主正逢笄礼”。
他们到底是怎么认识的,先生早就注意到熠如了吧,为什么她从来不知道?
绥之略显烦闷地扒拉着碟中的菜,干脆也起身敬了一圈酒。
接着各宫交换贺礼,宁王也赠了绥之一顶镶金玄玉冠、一方洮河砚,给了熠如一顶珍珠花冠、一对镂空雕玉兔的银耳坠,还有一根坠着玉质小宫灯内嵌红豆的银柄簪。
熠如接了那银柄簪,喜笑颜开地回席,便顺手插在脑后。
她笑问一旁的秦湍:“如何?”
秦湍的视线这才从对面席上转过来,还故作认真地打量了一番:“若说实话,怕郡主怪罪。”
熠如紧张了起来,莫非他觉得不好看?
“无妨,你直说。”
“郡主头上簪太多,宝珠太盛,有些喧宾夺主。”
这该是世子殿下的生辰宴。
熠如却没听出他弦外之音,思忖着有理,便扯下那原本的穿花小蝶簪,往他酒案上一甩:“这个旧了,本郡主不要了,便赐与你。”
这一掷动静不小,绥之本来正掀着眼皮偷偷观察,这下连司徒家兄弟都紧盯着看,她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锁定他。
“草民惶恐。”
“不准惶恐!”熠如去推那簪子,“你若敢不给本郡主面子,定叫你好看!”
“好。”
他这语气无波无澜,甚至有些淡漠,叫熠如一时分不清到底是终于愿意拿她的簪子了,还是在无视她的威胁。
她色厉内荏道:“既然愿意,早接着不就好了!”
那簪子安安静静地搁在案上,无人捡,无人拂。
就像熠如的话,没人接。
绥之隔得远,没听着二人在说什么,就见那一柄簪子推来推去,像极了话本子里的闺房之趣。
她莫名又添了几分惴惴不安,像是眼见静水流深的春溪一朝改道,不由分说便坠去飞瀑流泉了。
“二哥,你去哪儿?”执玉去扯绥之的袖摆,却被她拂了。
“酒饮多了,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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