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处传来响动,我下意识紧张了一下,右手虎口的伤口正好硌在线团上,疼得我几乎冒冷汗。但好在有绷带作为缓冲,我从脑后拽下发带,摆出一副没那么勉强的轻松表情看向欢天喜地回来的泽胡迪。
“这么快就收钱回来了,泽胡迪,你速度不慢嘛。”
他朝我挥挥手,关好大门径直朝我小跑过来,捧着的小筐子里叮当作响。我离开树荫里的工作台——其实每次把这个简陋到下一秒塌掉也不稀奇的破木桌称为写字台我也很违心——走到厨房窗边,把盖着莲叶的陶罐拿给他。
这个时空对我来时是错乱的,但它确实在一分一秒有序运行。按我自己记录的日历,最近是公历10月下旬,地处北纬30度附近的格尔赛地区天气转凉,小泽胡迪似乎有点食欲不振,我没办法在古埃及弄到山楂,只能准备了一些葡萄蜂蜜水给他备着当保健饮料。
看他三口两口喝完后又跑到大水罐前照水镜,我忍不住打趣他穿着这身红蓝镶边的新衣服又交到了几个女孩朋友,却得了他一个饱含鄙视嫌弃的白眼。
“好啊你,竟敢模仿我。”
我拿起木制长尺准备戳他,泽胡迪就像背后长了眼镜一样,麻利一跳就地躲过了。
“哼,我是担心我的尺子坏掉,否则你肯定躲不过啦。”即使完全没有可能戳到他,我在口头上还是不可以输。我还没发表完我的“精神胜利”感言,一小筐子被举到我面前。除去一小把形状不一的铜块铜片,被草绳捆在一起的两条肥美草鱼倒很是新鲜,细看鱼鳃内脏被清理得干干净净。
“这是?你什么时候学会捕鱼了?去尼罗河里游泳多危险啊,泽胡迪你是不是忘了我教你什么啦?”看样子我的长尺出马是不可避免了,我抽出它,却听他可怜巴巴说这是妮塔妈妈非要他带回来的。
“可是上次做衣服的钱已经付清了啊。”稍稍疑惑,我瞬间明白了,“我觉得妮塔这小姑娘特别好,你觉得呢?”
虽然没看到自己的表情,但我能想象自己八卦时可能有点猥琐,泽胡迪似乎一时没反应过来。片刻后他的小脸皱到了一起,抗议说自己完全没想过结婚的事。这下倒把我给呛到了,磕cp归磕cp,可真要促成一桩儿童婚姻那我可真是读书读到了狗肚子里。
又想到卑鄙小人拉美西斯从出生就享受着最顶尖的资源却还是长成了一个暗使阴招的白切黑,他的书也读到狗肚子里了。
连带着腹诽了拉美西斯好几句,我才觉得自己好受一点,想找泽胡迪时却发现小孩子已经生好了火。我放下手头的活走过去,正巧看到他弓着腰把炖汤的瓦罐往外搬。
“苏萨姐姐,我记着呢,你说鱼虾里有看不见的虫子,一定要用水煮才能吃,”他把脑袋上的垂辫拨到耳后,咂咂嘴,“虽然我很想吃barbecue,但是你说过安全最重要。”
孺子可教也,我满意地踱步回到工作台前,感觉自己全身都散发着先进科学和人道主义的光辉,如果回21世纪应该可以成为时代先驱,感动中国。却突然想到鱼腥线还没有去除,忙不迭舍弃了所有风度礼仪,转身向厨房冲过去却差点闪了老腰。
院子里虽然只有两个人,但欢声笑语总是多于沉默寂静。尼罗河谷的风一天天变冷,可在院中简陋衣架上的崭新衣裙却越来越多。不为别的,一是我有来自三千年后的制衣工具和准确尺码,二是本人确实看过n多古埃及文物的照片,对于常见的衣裙样式也算是信手拈来。成衣定做事业蒸蒸日上,熟知格尔塞家家户户又行动迅捷的泽胡迪更是功不可没。
毕竟我不方便抛头露面,万一一个不小心被人举报到拉美西斯那里,不知道有什么酷刑等着我呢。不过他真的忍心……
我甩甩头发,清冽干燥的夜风总算让我清醒了一些。“拜托诶小景同学,他可是吩咐人把你连夜装在箱子中扔进尼罗河诶,他忍心不忍心已经明显到不容许你自我欺骗了吧……”想到拉美西斯,我脑海里浮现的首先是他英气爽朗的笑容和温柔多情的眼神,我的心情瞬间又低沉了许多。
再想到底比斯的尼罗河畔,他轻轻地与我额头相触,心里更是烦躁。工作台上的油灯明明灭灭,头顶的棕榈叶子哗哗作响,我身上长袍的长袖几乎抵挡不住一月的夜风。
没有钟表,我抬头看满天的星星像辨认时间。一闪一闪,灿烂得像是我初到古埃及的第一天夜里那样在卡纳克神庙庭院里看到的那样。看了半天眼睛都酸涩得结了一层泪水,我随手摸出框子里的眼影盒镜子来照。昏暗的暖色火光里,一双满是泪光的眼睛里竟然除了悲哀再无其他。
看来,我确实喜欢那个小王子,便无法生出恨意了。
厨房中水开的声音响了起来,打断了我所有的思绪。我过去把今晚的第三罐开水倒进大瓦罐中,往远门的方向看发现天真的已经很晚了。深深的夜色让我忍不住去想象一些学习刑法时看过的大案重案,便再也待不住了。
厨房案板桌下的物资储备箱里有几支火把,浸满松香的绷带缠了一圈又一圈,在残留的火灶里引燃了火把,又随手一碗水泼灭了火星,我便冒着夜色出了大门。
我隐约记得泽胡迪今晚大概去了城南。好在这个大村落只有一条大路,虽然我在格尔塞并不熟悉,也不至于迷路。左手边时稀稀落落的城外民宅,右手边是连绵不断的芦苇丛和纸莎草从。百米开外的尼罗河静静流过,阵阵水汽混在寒风里,让本就紧张的我几乎拿不稳火把了。
泽胡迪,泽胡迪,你到底在哪啊?我真的不应该同意他这么晚出门去收钱,可是他说我做衣服累了一天应该在家休息,又说这次定做衣服的人家就是妮塔和霍伊小姐的邻居,我才会同意。
茫茫夜色,一片寂静,不知多少危险在黑暗中蛰伏。我真的不该放任一个小孩子在夜里乱跑的,心中深深的愧疚和担忧像一双长满尖刺的手在我心里搅成一团。沿着黑漆漆的大路走了好一阵子,除了水鸟和风声并没有其他动静,我一边疾走一边呼唤,真是急到想哭的地步。
在自己急促的哽咽呼吸声中,我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些来自尼罗河方向的噪音,是一个小动物似的呜呜声,还有一阵凌乱的喘气声。再把火把凑近地面,沙土质地的路上凌乱的脚印中一道拖痕直直没入草丛,也指向了逆着风向颤抖的芦苇。
我尽力眯着眼去看草丛边一点白色,稍微的夜盲症加散光让我看了几眼才却定那就是泽胡迪的草鞋,白色的是我在他鞋上缝的鞋垫。一股热血沸腾上头顶,我高举火把,呼喊着他的名字冲进了茂密的芦苇里。
扑面而来的芦苇打得我睁不开眼,脚下是干燥的草根和沙土,在草丛里跑了好几步我才越过障碍,稳稳地站到一片河滩空地上。
两个高大的暗影站起身,另一个半蹲着的男人紧紧捂着一个白衣小孩的嘴巴。而小孩身上的白色衣裤,装饰着简单的红色滚边,此刻沾满了尘土,似乎还有几片血迹。
“放开他!”我冲那几个身影大喊,可月黑风高的野外和三个劫匪对峙,有生以来第一次,我的腿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了。
我的出现似乎并不能对三个男人起到震慑作用,他们只是愣了一瞬,然后跟没事儿人一样开始嬉笑着商量等下要杀掉我们还是当奴隶卖掉。这种若无其事表现出的恶毒再次提醒我这不是那个有监控有专门机关保障平民的二十一世纪,这是杀人案件几乎无法告破的奴隶制社会,我决不能心怀侥幸,更不能屈服。
“再不放人的话我就烧了这片芦苇,看看你们谁能逃出去吧!”
我话音刚落,一阵冷风卷过,火把上的火苗差点蹿到了我的脸上。在我分神躲开的片刻,一道蛮横的力气从我手里夺过火把,同时我头皮一阵刺痛,然后那只抓着我头发的手用力把我的头向着沙土里按去。
这时泽胡迪嘶哑的童声凄厉地尖叫出来,随即一声闷哼,他的声音变成了痛苦的抽泣。饶是我从小到大都是挨打,从来没有打过别人,在这个时候也终于让怒火压过了胆怯。
心一横,我翻身朝那只胳膊狠狠咬了一口,瞬间我的鼻腔和口腔里都是咸腥血味。趁着那人吃痛收手,我弯起双手十指,向身前的两个人挠去。我的指甲属于又薄又脆的,这次为了来埃及旅游专门养长了,期待着做个美甲好拍美美的游客照,可被陈栎这么一闹我也没心情做美甲了。穿越给我加持了“身体状态永恒”的buff,又薄又长的指甲就成了颇有攻击力的武器。
指尖都是又热又粘腻的触感,虽然很疼但我知道它不会断,也就无所畏惧了。面前的人惨叫不断,似乎也对我这十个顶级武器一般的指甲很惊诧,不停有手伸过来想控制住我,但我闭着眼睛就是一顿抓挠一顿啃咬,一时间我竟然躲过了三个人。明知道那些粘腻的东西都是人血,有很多沾到了我嘴里脸上头发上,但我绝对不能停下,否则等着我们的就是横尸野外。极度惊惧之下,我也不知道自己疯狂了多久,直到腹部狠狠中了一脚。
满头满脸都是沙土,这一脚踹得我五脏六腑都碎了一样。
“唔……”我吃力地从沙土里爬起来,才发觉周围只剩下我了,那三名劫匪已经不知道去哪了,河滩上都是脚印和斑斑血迹。
顾不得肚子里翻江倒海的疼痛,我尽力呼喊泽胡迪的名字,却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大跳。
如此嘶哑,像指甲划在砂纸上一般粗砺的嗓音真的是我的吗?难道我刚才一直在无意识地嘶吼吗?身后传来轻声的应答,我立刻翻身,连滚带爬向他跑去。
冷月的光辉中,小小的男孩瑟缩在芦苇丛边,身上衣物还算完整,两行鼻血从他鼻子里直直流到脖子上,我瞥见他手中禁攥的亚麻布荷包,本来忍住的泪水又流了下来。
“没事了,泽胡迪……”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把手向他伸过去,但又突然想到我手上都是三个劫匪的血肉,就连忙收了回来。可两行泪水却从男孩的眼睛里掉了出来,月光照在上面亮闪闪的,分外惹人心疼。
他的衣领被扯烂了,右半边肿胀的肩膀清晰可见,我在衣服上蹭了蹭右手,想去碰碰他,他却狠狠瑟缩一下,之后疯狂摇头。
“不,别碰我……别碰我……”
恍惚之间我放佛又看到了在孟斐斯奴隶市场的他,弱小无助,只能等待着一个很可能是谎言泡影的救赎,而更有可能的是年仅八岁的他带着对家族冤屈和惨死家人的执念眷恋,被奴隶主推到深不见底的黑暗里去。想到这里我只觉得更心疼他了,我本就不在乎他和我会不会亲密,毕竟从一开始我只是看他可怜,在短短的二十一年的生命里我确实从未想过拥有真正爱、真正牵绊的家人。
可瑟缩在芦苇丛里的小男孩接下来的话让我有如雷击。
“如果你觉得我不干净……如果你这样想,你就不必勉强自己碰我,姐姐……”
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一颗又一颗扑簌簌落下,我忍住疼痛撑起身子,半跪在他面前。他缓缓抬眼,青青紫紫的小脸浮现了一瞬间的无措,我尽力朝他扯出笑容,伸开双臂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姐姐,我不干净——”
这没来由的话让我彻底没了办法。除了傅昊然学长和心情好时候的陈栎,我几乎没有从别人身上感受过什么温柔,更不知怎么去表达温柔。顿了一顿,我只能轻轻拍着他的肩膀:“我从来不这样想,我大概猜得到你为什么这么说……”关于奴隶主和孟斐斯的事情被我强行咽了下去。关于他被奴隶主抓到期间所受的欺负侮辱我并不是想象不到,只是这些太过残酷,泽胡迪不去提及我也假装他只是受了些皮肉苦头。
“或者说,我不在意,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重要的是你健康长大,我们一直是彼此的家人……这样的话,谁又会在意那些不堪的往事呢?”我尽力把嗓音放得轻柔,又扯下头巾盖住他青肿的脖子肩膀,“钱对我来说,和尼罗河里的沙砾一样毫无价值,下次——不,不会再有下次了。”
我说的坚决,心里也大致有了计划。如果说在现代的文明社会按规章制度办事是应该的,那么在三千年前的奴隶制社会,按部就班却是活不下去的,看来我整天窝在家里当个裁缝确实是行不通了。
“我不值得,姐姐,”泽胡迪突然哭出声来,而他之前哪怕是提到家人也没有这样不加掩饰地哭出来,“姐姐,这是我说的,我的家人冤屈而死,拉神恩赐你来救我,可是我却一直拖累你,连累你陷入危险,我死后一定无法进入永恒的黄金原野……”
他哭得连连咳嗽,我也不急着追问,只是学着电视上的好妈妈那样,把小孩的头轻轻按在肩膀上,良久他才冷静下来。
夜色更深,风中的凉意更甚,泽胡迪的泪水浸得我锁骨处的衣服一片温热。
“姐姐。”
“嗯?”
真好,嘶哑已从我的嗓音中褪去,看来我在这个时空中的恢复速度还是不容小觑的。
“从你的角度看,完成拉神的使命也很辛苦吧。”
“什么?什么神的使命?”我正沉浸在成为一名攻击力和恢复力都超高的女战士的美梦中,一时没有理解古埃及人的宗教思维,“我只知道这一切都是我该做的,你是一个特别好的孩子,你不应该遭遇这么多伤痛,所以我想尽力帮你。”
“我要快点长大,这样才能好好报答你。”我感到他的脑袋完全依靠在我的肩膀上,嗡嗡的声音震得我脖子有些发痒。
“我倒没有想过什么报答,诶呦——”我示意小孩子搂住我的脖子想抱他起来,可是却忽略了这大半年来他的生长速度。悻悻把他放下,我连忙闪到一边去拾钱袋,毕竟还是装逼未遂还是挺丢人的,另外这是我的劳动所得也不能不要。
小孩子裹紧了头巾,麻利过去拾起了剩余大半的火把,转头对我笑:“苏萨姐姐,我敢向图特神起誓,等我十四岁的时候一定可以一把抱起你。”月光映着他的两道鼻血本应该是十分惊悚的,但可能是颜值过高,小小的一张脸上写满了“美强惨”。
为了不拂他的“孝心”,我只能说自己很期待,然后立刻大步走开防止自己的白眼被他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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